第 71 节
作者:辛苦      更新:2022-12-23 20:29      字数:4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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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掏出手帕,那种方格子的棉布手帕,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坐在那藤椅里,开始擦眼睛,眼泪还是滴在那只灰白的布鞋底上。
  你推算一下,自己十二岁,那年他才四十六岁,比现在的你还年轻。离那战争的恐慌、国家的分裂、生离和死别之大恸,才十四年。穿着布鞋回家看娘的念头,恐怕还很逼真强烈。你记得,报纸上每天都有“寻人启事”,妻子找丈夫,父亲寻子女;三天两头有人卧轨自杀,报道一概称为“无名尸体一具”。
  他是不是很想跟你说话呢,在他命你取鞋的时候,是不是看见你幼稚兼不耐的眼神,就静默了呢?
  白天的他,穿着深黑的呢料警官制服,英气勃勃地巡街。熟人聚集的时候,总会有人间母亲当年是否因为他如此英俊而嫁给他,母亲就斜眼睨着他,带几分得意,“不错啊,他是穿着长统靴,骑着马来到杭州的。到了我家的绸布庄,假装买东西,跟我说话……”他在一旁笑,“那个时候,想嫁给我的杭州小姐很多呢……”
  乡下的街道充满了生活。商店里琳琳琅琅的东西满到街上来,小贩当街烧烤的鱿鱼串、老婆婆晒太阳的长条板凳、大婶婆编了一半的渔网渔具、卖冬瓜茶和青草茶的大桶,挤挤挨挨占据着村里唯一的马路。有时候,几头黑毛,猪摇摇摆摆过来,当街就软软趴下来晒太阳。客运巴士进村时,就被堵在路中。你看见他率领着几个警员,吆喝着人们将东西靠边。时不时有人请他进去喝杯凉茶。你不知道他怎么和乡民沟通,他的闽南语不可能有人听懂,他的国语也常让人笑话。他的湖南音,你听着,却不屑学。你学的是一口标准国语,那种参加演讲比赛的国语。
  晚上,他独自坐在日式宿舍的榻榻米上,一边读报,一边听《四郎探母》,总是在那几句跟唱:“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浅水龙,困在了沙滩……”弦乐过门的时候,他就“得得了啷哨”跟着哼伴奏,交叠的腿,晃一晃打着节拍。《四郎探母》简直就是你整个成长的背景音乐,熟习它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但是你要等侯四十年,才明白它的意思。
  或者,当“爱己”将鞋塞在他怀里的时候,他也是极其不耐的?要过数千年,白山黑水涉尽斗无路可回头时,他也才明白过来?
  你要两个在异国生长的孩子去亲近他,去讨他欢心。两兄弟说:“但是,我们跟他没有话说啊。而且,他不太说话了。”是啊,确实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走路的步子慢了,一向挺得直直的背脊有点儿弯了,话,越来越少,祝默的时间越来越多。奇怪,何时开始的广显然有一段时候了,你竟然没发现。
  这样,你说,你们两个去比赛,谁的话题能让“也爷”把话盒子打开,谁就赢。一百块。老大懂得多,一连抛出几个题目想引他说话,他都以单音节回答,“嗯”,“好”,“不错”。你提示老大,“问他的家乡有什么。”老大问了,他说:
  “有……油茶,开白色的花,茶花。”
  “还有呢?”
  “还有……蜥蜴。”
  “什么?蜥蜴?”两个孩子都竖起了耳朵,“什么样的蜥蜴?变色龙吗?”
  “灰色的,”他说,“可是背上有一条蓝色,很鲜的蓝色条纹。”
  他又不说话了,不管孩子怎么问。
  你对老二使一个眼色,附在他耳边悄声说:“问他,问他小时候跟他妈怎么样——”老二就用脆脆的童音说:“也爷,你小时候跟你妈怎样啊?”
  “我妈妈?”本来低着头吃菜的他,突然抬起头来,很精神,“我告诉你们听响——”他放下了筷子。
  孩子们瞅着你偷笑,脚在桌子底下踹来踹去。
  “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家,下很大的雪——从学校回家要走两个小时山路。雪很白,把我眼睛刺花了,看不见。到家是又冷又饿,我的妈妈端给我一碗白米饭——”他站了起来,用身体及动作示意他和妈妈的位置。孩子们笑翻了,老大压低声音抗议,“不行,一百块要跟我分,妈妈帮你作弊的——”
  “我接过妈妈手里的饭碗,想要把碗放在桌上,可是眼睛花了,没有想到,没放到桌上,‘空’的一声碗打到地上破掉了,饭也洒在地上了。”
  老二正要回踢哥哥,被他哥哥严厉地“嘘”了一声要他安静;“也爷”正流着眼泪,哽咽地说:“我妈妈好伤,心喔。她不知道我眼花,她以为我嫌没有莱,只有饭,生气把碗打了。她自己一整天冻得手都是紫青色的,只能吃稀饭,干饭留给我吃,结果呢,我把唯一的一碗饭打在地上。她是抱头痛哭啊……”
  他泣不成声,说:“我对不起我妈……”
  孩子们瞅着你,小声说:“你好坏。都是你。”
  你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热开水,说:“爸爸,你教孩子们念诗好不好?”
  他擦着眼角,又高兴起来,“好啊,就教他们‘白日依山尽’吧?”
  8
  喂——今天好不好?
  我说,你今天好—不—好?
  妈,他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
  懂他说什么?他怎么了?
  “老师要我做一个报告,介绍老子。妈,你知道老子吗?”
  你惊讶。十三岁的欧洲小孩,老师要他们懂老子?
  “知道啊。妈妈的床头就有他的书。”
  “嗄?怎么这么巧?”孩子的声音已经变了,在电话里低沉得像牛蛙在水底发闷的那种声音,“那老子是真正的有名喽?!”
  “对啊,”你伸手去拿《道德经》,“三千年来都是畅销作家啊。”
  “难怪啊,在德文网络上我已经找到八千多条跟‘老子’有关联的……”
  你趴在床上,胸前压着枕头,一手抓着活筒,开始用中文辅以德语对孩子解释“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天下莫不知”。
  每天的“万里通话”要结束了,孩子突然说:“喝牛奶了没有?”
  “嗯?”你没会意,他又说:“刷了牙吗?”
  你说:“还没——”他打断你,“功课做了吗?有没有吃维他命?电视有没有看太多?衣服穿得够不够?”
  你听得愣住了,他说:“没交什么坏朋友吧?”
  电话里有一段故意的留白,你忽然明白了,大声地抗议:“你很坏。你在教训妈。”
  孩子不怀好意地嘿嘿地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每天打电话就是这样问我的,你现在应该知道你有多可笑了吧?”
  你一时答不出话来,他乘胜追击说:“我不是小小孩了你什么时候才会摘懂啊?”
  你结结巴巴地,“妈妈很难调整——”
  他说:“你看你看,譬如说,你对我还在用第三人称称自己,‘妈妈要出门了’,‘妈妈回来了’……喂,你什么时候停止用第三人称跟我说话啊?我早就不是你的Baby了。”
  你跟他“认错”,答应要“检讨”,“改进”。“还有,”他说,“在别人面前,不可以再叫我的乳名了。”
  你放下电话,你坐在那床沿发怔,觉得仿佛有件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一件蛮重大的事情,但一时也想不清楚发生的究竟是件什么事,也理不清心里的一种慌慌的感觉。你干脆不想了,走到浴室里去刷牙,满嘴泡沫时,一抬头看见镜里的自己,太久没有细看这张脸,现在看起来有点陌生。你发现,嘴角两侧的笑纹很深,而且往下延伸,脸颊上的肉下垂,于是在嘴角两侧就形成两个微微鼓起的小袋。你盯着这张脸看,心想,可好,这跟老虎的脸有点像了。继续刷牙。
  终于等到了一个走得开的礼拜天,赶去桃园看他。你吓了一跳,他坐在矮矮的沙发里,头低低地勾着,好像脖子撑不住头的重量。你唤他,他勉强地将头抬起,看你,那眼神是混浊涣散的。你愣了一下,然后记起买来的衣服,你把衣服一件一件摊开。
  你去桃园的街上找他可以穿的衣服。大多是女人,年轻少女的衣服。百货店里的男人衣服也太“现代”了。他是那种一套衣服不穿到彻底破烂不认为应该买新衣服的人。出门时,却又一贯地穿戴整齐,白衬衣,领带端正,深色笔挺的西装,仅有的一套,穿了二十年也不愿意多买一套。
  你在街上走了很久,然后突然在一条窄巷前停下来。那其实连巷都称不上,是楼与楼之间的一条缝,缝里有一个摊子,堆得满满的,挂着蓝色的棉袄、毛背心、卫生衣、卫生裤。一个戴着棉帽的老头,坐在一张凳子上,缩着脖子摩擦着手,一副惊冷怕冻的模样。你不敢相信,这是童年熟悉的镜头——外省老乡卖棉袄棉裤。
  带着浓厚东北腔的老乡钻进“缝”里拿出了你指名要的东西:棉袜,棉裤,贴身的内衣,白衬衫,褚红色的羊毛背心,深蓝色的羊毛罩衫,宝蓝色棉袄,灰色的棉帽,褐色的围巾,毛织手套。全都包好了,你想了想,问他:“有没有棉布鞋啊?黑色的?”
  老头从塑胶袋里拿出一双黑布鞋。你拿了一只放在手掌上看,它真像一艘湘江上看到的乌篷船,如果“爱己”的鞋垫完成了,大概就是这样一只鞋吧。
  你和母亲将买来的衣服一件一件、一层一层为他穿上,折腾了半天。最后穿上棉鞋。他微笑了,点头说:“很好。合脚。”
  你要陪他出去散步,发现他无法从沙发里站立起来。
  从医院里回来,他的身体向右边微微倾斜,口涎也就从右边的嘴角流出。他必须由你用两只手臂去拉,才能从沙发起身。他的腿不听脑的指挥,所以脚步怎么想都迈不出去。他的手,发抖。
  在客厅里,面对着他站好,你用双手拉起他的双手,说:“来,跟着我走。左——”
  他极其艰难地推出一只脚,“右——”另一只脚,却无法动弹。
  “再来一次,一……二……左……右……”
  他显然用尽了力气,脸都涨红了,可是寸步维艰。你等着,等他脑里的指令到达他的脚底,突然听见街上叫卖“肉粽”苍老的唱声,从远而近。黄昏的光,又照亮了柚木地板。母亲忧愁地坐在一旁,盯着你看。你又听见那钟在窣窣行走的声音。麻将桌仍在那钟下,牌仍摊开在桌上,但是,乱七八糟堆在那里,像垮掉的城墙。
  “这样,”你回过神来,手仍旧紧紧抓着他的手,“我们念诗来走路。准备走喽,开始!白—日—依—山—尽……”
  他竟然真的动了,一个字一个节拍,他往前,你倒退着走,“黄—河—入—海—流……”
  千辛万苦,你们走到了纱窗边,“转弯——”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她在一旁兴奋地鼓起掌来,“走了,走了,他能走啊。”你用眼角看她,几乎是披头散发的,还穿着早晨的睡衣。
  “转弯——月—落—乌—啼—霜—满—天,再来,江—枫—渔—火——”
  他专心地盯着自己的脚,你引他向前而自己倒退着走;是啊,孩子的手肥肥嫩嫩的,手臂一节一节的肉,圆圆的脸庞仰望着你,开心地笑,你往后退,“来,跟妈妈走,板凳歪歪——上面坐个——乖乖,乖乖出来——赛跑——上面坐个——小鸟——小鸟出来——撒尿——”他咯咯笑,短短肥肥的腿,有点跟不上。
  “来,最后一遍。爸爸你慢慢来,开步喽,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转弯,儿童相见——不相讥……”
  9
  喂——今天怎么样?今天好一点,可是一整天,他眼睛都是闭起来的。
  他有说话吗?
  你虎着脸瞪着玛丽亚,“你是怎么帮他洗脸的呢?帕子一抹就算了?”
  你手里拿着一支细棉花棒,沾水,用手指拨开他的眼皮,然后用棉花棒清他的眼角里侧。“一直说他眼睛不打开,”你在发怒,“你就看不出是因为长期的眼屎没洗净,把眼睛糊住了吗?”
  清洗过后,他睁开眼睛。母亲在一旁笑了,“开眼了,开眼了。”
  眼睑仍有点红肿,但是眼睛睁开了,看着你,带着点清澄的笑意。你坐下来,握着他的手,心里在颤抖。兄弟们每天打电话问候,但是透过电话不可能看见他的眼睛。你也看过他好多次,为什么在这“好多次”里都没发觉他的眼睛愈来愈小,最后被自己的眼屎糊住了?你,你们,什么时候,曾经专注地注视过他?他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