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节
作者:辛苦      更新:2022-12-23 20:29      字数:4769
  二天早上起来,旁边的人说,你晚上在街上闹事了,喝多了吧?我说,没有。那干什么把你抓起来?我说,我也闹不清。他以为我喝醉酒了在外面闹事。你喝的什么酒呀,那么香,真香。
  问:他还问你喝的什么酒?
  杨:你喝的什么酒?真香。我说大概是泸州大曲吧,他说好酒,多少钱一两?我说不是按两买的,买了一瓶。他说一瓶你都喝了?我说喝了半瓶。他说,那半瓶多可惜呀!我们三四年在这儿,都没有闻到这么好的酒味了。
  问:怎么提审你?
  杨:过了大概有三天吧,才第一次提审我。头一次提审还要做个下马威的样子,半夜提审我,下了八角楼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到了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他们坐的地方高一点,看起来居高临下、很威风的样子。去的时候,有两个解放军都拿着刺刀押送,看起来就像是拖出去枪毙的样子,去了以后就说:杨宪益,你知道你的罪名吗?你的事已经是铁板钉钉,我们这儿你的材料一人多高了,你说你不知道什么事,你好好老实交待,你的事是瞒不过去的,一两天内就要公审了。然后就说坦白从宽那一套话,还跟我讲,前一段也有像你这样的特务,有一个死不改悔,本来是个小特务,没有什么要紧的事,结果他就是死不改悔,拿去公审,到酒仙桥那边枪毙了;还有一个大特务,但是他揭发了,他自己坦白,然后给他一个机会,就放了。给我讲了一堆大道理,还有恐吓,就你们屋里住的遇罗克,我们就把他毙了。
  问:遇罗克也是你们那个屋里关过的?
  杨:是。他说是说了点话,也没有别的事。他们还说,他就是死不改悔,我们就把他毙了,你好好想想吧!然后就问我,你到过扬州、苏州、宜兴没有?我说去过。他们又问,干什么去丁?我跟朋友一块喝酒。什么样的朋友?我说一个英国朋友。他们问,那你们到那儿谈什么问题、讲什么事?你还不好好交待。后来,我才知道,把我当成英国的特务了。后来他们让我回去,给纸和墨水,说好好写交待:限你三天,不老实交待的话,要把你拉去公审。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我就把过去怎么认识朋友,怎么样和朋友一块喝酒、玩儿写了几句。过了三天以后,他们来拿材料了,看了非常不满意,拍桌子,恐吓了一阵说,再考虑考虑,再给你一个星期。弄了那么两三回,看我说不出东西来,我说的就是些喝酒、玩儿的事,没有大事。后来他们就说,把你所有认识的人、你认为是有点问题的、中国人、外国人都给交待出来。给我一大叠子纸,我想就等于给大家写传记吧!中国人我写了一百五十人,包括亲戚、朋友。我把他们一个人写了一段。比如:我的妹夫罗沛霖,比我大一岁,上海交大毕业,学电机的,去过一趟延安。我都说的是好话。就一个人一个人那么说,一个人写了二百字左右。外国朋友我写了一百个人,也是写了厚厚一叠。他们看了以后也是很不满意,后来就把我搁着,也不审问了。过了差不多两年,林彪事件出来了,就宽松多了。林彪事件以前,我们的生活就是给一份《人民日报》,另外,毛主席有新的指示来了,大家学习一下,除此以外还有毛主席语录,要背老三篇。每天早晨起来有学习时间,给了早饭两个窝头吃了以后,就是学习,我是念过一点书的,要我当学习组长,管别的犯人,让他们背老三篇。那时候,我老三篇背得蛮熟的,就让我带着别人。滑稽事也不少,有一个老头,一背老三篇就紧张,越紧张越说错话,斗私批修他总弄错,该说资本主义的,他就说共产主义;该说共产主义的,他就说资本主义。说完后他就怕别人打他,牢人管牢人嘛,吓得哆嗦,越哆嗦越说错。
  问:提审多吗?
  杨:提审就是刚来时、林彪威风时多,头两年就是三四天或一个星期左右提审一次,就是骂一顿,给下马威。后来,1971年林彪事件出来后就没有了。还有,造反派在外面忙两派斗争,就轻松了,好像林彪死了以后就缓和了,后两年差不多没什么事,就是十天左右放一次风。放风是到另外一个广场,是一个四面有墙的、类似于天井的那样一个地方,因为我们坐得太久了,怕我们身体不行了,就让我们跑步,然后再把我们领回去。洗澡也差不多是一个星期一次,也有时候十天一次。那是一个普通的大浴池,大家一起跳进去,也有时间限制,每天大便也有固定时间。
  问:大家对你怎么样?
  杨:坐牢的时候,别人对我都还尊重,反正是不要乱说话,客客气气的,背书、背老三篇比其他犯人都背得熟,每天早上要读一篇报纸’,我读得比他们顺口,也没有错误,他们对我都挺客气。当时,每个犯人都在做一些无聊的事,我们那时候不许有针线,针、尖刀这些铁器都不能带,有一个年轻犯人很能干,他把地板破损地方的木头撕下来,做了一个木头针,又在衣服上拉了一根线,做针线玩儿,他还在我的手绢上刺绣了一棵松树,还很像,可惜我后来拿回去,他们给扔掉了,要不做个纪念挺好的。
  问:我听说过你在监狱里还有得意的事。
  杨:得意的事,比如说,“文革”坐牢期间不给我们书看,就给我们一个小红本,还有《人民日报》。那个小红本前面是林彪的几句话,我就越看越讨厌。1971年秋天,看《人民日报》,觉得有点变化,先是陈伯达下台了,又是林彪的几个大将,黄永胜、吴法宪等一个一个名字不见了,大概黄永胜是最后一个。到了国庆节,根据前一年的情况,林彪出来用吵哑的嗓子喊一顿,这一年不但他没有、出来,而且,外国来的贺电也没有林彪的名字。我就注意到,西哈努克是和中国比较熟的,他的贺电头一个名字写的是毛主席,第二名一般是林彪的,可是没有了。毛主席,下一个是周总理。根据前面陈伯达、吴法宪、黄永胜从报纸上一个一个不见了,我就觉得大概是林彪垮台了,我就把红宝书的前言给撕掉了。我们被关在里面,当然不知道林彪飞机出事摔死的事情,我们在里面只觉得外面很沉默。结果,没有过三四天,忽然有一天,那个管监狱的同志进来了,收我们的红小书,,因为每个人都有一本,有的他都收起来了。他看我的一本上的前言给撕掉了,又翻两遍,觉得很奇怪,人家的都有前言,就我的没有,就扔给我了。坐牢的那些牢友们就奇怪了,说我们的红小书没收了,你的一本就不没收。我没多说什么,笑笑:这里面当然有他的道理,你们过几天就会知道的。过了大概不到一个星期,就有新抓进来的年轻人吧,那个人还挺知道些消息,他告诉大家说林彪出事了,完了。结果大家就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我猜的呗!
  问:得意了。
  杨:那件事做得非常得意。还有一个事,大家在一起说好吃的:冰糖肘子怎么好,越说越高兴,就拿着地下的木头茬当作笔,弄点黑的就写菜单,大家传着看,评论这个菜怎么好吃,过二阵子外面监视的解放军就过来搜我们的东西,那个菜单子写了几天就被抄走了。
  问:你那时想吃点什么菜?
  杨:我没有,一般都是些年轻犯人讲这个事。我那时候闲得没什么事,就是睡觉,我还自己背莎士比亚的那几句话,或者英国文学里的一些东西。
  问:那时英文也不能自己念吧?
  杨:自己在那儿想这些事儿。后来也有年轻的犯人想学点东西,让我教他唱英国歌,我就给他唱英国歌,他跟我学。
  问:唱什么歌呢?
  杨:一些唱酒的歌,还有的知道我古文知识渊博一些,也要我背点唐诗,我就给他背过白居易的《长恨歌》,他们听得津津有味的,以前他们都没念过,“……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边想着一边背,他们也就背《长恨歌》。后来还有一个调皮犯人看我人缘好,大家玩儿得挺热闹,他揭发我说,杨宪益教大家念《长恨歌》,他恨什么,恨共产党。结果别的犯人都同情我,倒把他给闹了一顿,我一直人缘很好。平常我们也不劳动,有一次,监管问大家有什么要求,有人说闷得慌,给我们一点轻的劳动吧!他们答应到院子旁边的地方去捡煤渣,我们就去捡了。又让我们休整了一次,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捡点煤渣也算不上劳动,此外再也没有劳动,就一天两顿饭,早上一顿是十点钟,晚上是五点多钟。
  问:早上吃什么?
  杨:一顿两个窝窝头。我两个窝头都吃不下,吃一个半,剩下半个给年轻的小伙子,他们有的两个窝头还不够,另外,一碗莱汤,用的都是当时最便宜的萝卜、白菜,一般没有什么油,有时候给几滴油。后来,别人告诉我,这油都是痘猪的油,吃了以后有人还中毒了,身上长了一个疱一个疱的,我还告诉他们,一般的痘猪油在他们那儿还是保险的,都是经过卫生消毒的。除了这个以外,到过年过节给一两片肉,一年到头就是这样。夏天有一点西红柿,冬天一般就是大白菜、萝卜。
  问:那时候你也不知道戴乃迭去那儿了吧?
  杨:过了些日子以后,他们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老婆不见了,不知道怎么样。这两年挨斗情绪不好,我怕她出什么事,会不会自杀,他们说没有,也关起来了。我说孩子们呢?他们说孩子们也没事,有人照顾。
  问:你们关起来的时候三个孩子都在吧?
  杨:三个孩子都在。
  问:儿子是最小的?
  杨:儿子是最大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在湖北黄冈分配到一个工厂。我们一坐牢,变成了反革命特务,他本来是极“左”分子,后来反革命分子的儿子就要斗,一斗他就想不通。
  问:知道孩子的情况吗?允许孩子来探视吗?
  杨:不允许。坐了四年牢,衣服当然是破破烂烂了,半年的时候,允许你写个条子,要几件换洗的衣服,通知家里送到监狱门口,也可以要求牙膏、牙刷,但牙膏、牙刷都需要检查,怕里面藏着东西。而且,也是有人常常藏东西在牙刷、肥皂里,放点辣酱、果子酱或者是黄油,每到半年他们都让你跟家里说。
  问:那你在里面一直穿着那双拖鞋?后来也没要求送鞋来?
  杨:一直是那双拖鞋,我也没让家里给我送鞋。后来要求送过一次棉制服,出来时也破破烂烂了。
  问:你在监狱从没有见过乃迭吗?
  杨:没有。年轻犯人都调皮,想办法从窗户的缝里往外看,说有外国女人从这儿过去,她们去洗澡。
  问:你们在二楼还是三楼?
  杨:二楼。
  问:男监、女监是怎么分开的呢?是分楼层,还是里、外之分?
  杨:女犯人在另外一栋楼。女犯人比男犯人情绪化,在那儿吵架、打架,哭哭啼啼。男犯人这种事比较少,男人找些无聊的事做,没有多少哭哭啼啼的事。
  问:她进去是用英文审查,还是怎么审查?
  杨:用中文。她们审查很客气。
  问:也让她写交待吗?
  杨:好像不写,好像也逼她认错,认罪的事比我少。我那时候有过七八次,她也就有一二次。吃饭也比我们好,有时候有饺子,有时有炸酱面。
  问:戴乃迭在那里是几个人关在一起?
  杨,她一直是单间。
  问:单间其实最可怕,一个人很寂寞。
  杨:单间闷得慌,她整天就是搞清洁、糊箱子,待遇比我们宽松得多,有外国杂志,都是极“左”的,还有一本《资本论》,她过去没有读过《资本论》,这样把《资本论》好好的通读了一遍。,
  问:最后放出来也没什么结论?那是怎么放的呢?
  杨:1972年5月间放的,整整四年。出来之前,不到一个月的时候还有一个惊险的节目。有一天让我出去,带我到一个大厅里,在台子上坐下,给我挂了一块写着“杨宪益”几个大字的牌子,下面是照明灯,给我照一个大照片,照完后我就回牢房了。回去我就告诉大家,今天给我照了相,大家都说这事不妙,可能是快枪毙了,事前给你留个档案。后来我想,该死就死吧,好久也没有审问我了,结果不到一个月,放了。
  问:你那档案都还给你了?还是扔了?
  杨:我没要。他们说你要就都还给你,我没要,就烧毁了。我想,都是我在监狱里面写的交待材料,也没有什么值得保留的东西,出事前谁揭发的什么材料,我后来也都知道情况了,没什么值得保留的。还有照片,就都没要;后来想想,把档案、照片都不要,挺可惜的,照片可以留作纪念的。
  问:放你那天是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