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节
作者:辛苦      更新:2022-12-23 20:29      字数:4709
  常常是天一露明白雪就出门走了,直到晚上回来。夏天智曾建议夏雨把摩托车给白雪,行走方便些,白雪坚决不要,说她不会骑,也不去学着骑的。每天早晨,夏天智起来得早,就仰着头看天,天要阴着,他就把伞放在门口,提醒白雪出门带上。每晚家人都睡了,院门给白雪留着,门环一响,四婶就敲她睡屋的窗子,说:“白雪你回来啦?”白雪说:“你还没睡呀?”四婶说:“回来这么晚的!你吃了没?”白雪说:“吃了。”四婶说:“我在电壶里灌了热水,你把脚泡泡暖和。”白雪心里暖和了,说:“娘,我在商店里给你定好了一件衣服,明日记着提醒我去取呀。”四婶说:“我要衣服进城呀?你也是烧包,挣了几个钱就海花啊!退了退了,我不要的。”说完了就端起孩子尿,孩子不尿,哭起来。白雪说:“让娃跟我睡吧。”四婶说:“娃睡得热热的,再抱过去容易感冒。你早早睡吧,今日夏风来了信,我在你的床头柜上放着。”白雪就去泡了脚,回到自己的屋间,信果然在床头柜上,原封未动。白雪没有立即去拆,而是一眼一眼看着,待脱了裤子在被窝里暖热了,才开了信封,但信封里没有信,仅一份办好了的离婚证明书。白雪没惊慌,也没伤心,仰头看了看顶棚,一掀被子钻了进去,信封和那张纸就掉到床下。
  白雪是美美地睡了一觉,她太乏了,一睡下去,像一摊泥,胳膊腿放在那儿动也不动。夜还寒冷,露水也大,窗外的痒痒树上还挂着前冬最后的一片叶子,现在落下了,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着地时没声无息。但居住在树根的三只蛐蛐在叫了,一条蚯蚓在叫了,一队蚂蚁正往树干上爬,边爬边叫。后来是夏天义家院子里的来运叫,鸡叫,书正家的猪叫,染坊里的叫驴也叫了。夏天智在醒着,白雪却睡得沉。但是,孩子突然啼哭了一声,白雪就醒了,四婶在那边屋里骂:“小祖宗呀,端你尿你不尿,放下你了你就给我尿长江呀!”白雪说:“娘,娘,我哄娃睡吧?”四婶说:“你睡你的。我给她换个小褥子就是了。”四婶用嘴响着节奏,孩子的哭声软下去,最后是咯得得的噎气声,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白雪再电没有睡去,咬着枕巾哭到了天亮。
  也是在这晚上,顺娃喊我去打麻将,我们是在文化活动站,有上善,还有中街养种猪的老杨。我是赢了,牌想啥来啥,得意地说:“俗话说;钱难挣,屎难吃。这屎的确难吃,钱却好挣么!”但我很快就困得要命,提出要走,老杨便骂我赢了就走呀,那不行!我只有继续打下去,眼睛半眯着,想输点了再走,可我眯着眼抓牌,仍是自扣炸弹。我说:“没办法,输不了,钱分给你们,放我走吧。”钱分给了他们,一回来我就睡下。我睡下后做了个梦,梦着在树上吃柿子。屹岬岭上的柿树一棵连着一棵,红了的蛋柿很多,我是看中了一颗,用牙咬破蛋柿尖儿,呼地一吸,软的甜的全进了口中,然后噗地送一口气,蛋柿空皮又鼓起来,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当我吃到了第三颗,往柿皮里吹气,这一回,噗,门牙却掉了,我也就醒了。想:人常说梦里掉牙是亲人有难,但我还有什么亲人呢?没有。如果有,只能是白雪,白雪会有什么事吗?我立即惊起来。到了天亮,我原本去小石桥那儿等夏天义和哑巴的,我却到了东街巷里。夏天智家的院门关着,我从门前走过去了,走了过去,看看巷中没人,掉头又走过来,院门还在关着。这么来回走了几次,巷里的人多起来,我就不敢再走了,竹青见着我,说:“你在这儿干啥哩?”我说:“我等你爹去七里沟呀!”竹青说:“我爹和哑巴早在小石桥那儿等你了!”我灰沓沓地只好离开了东街巷道。在七里沟,我盼着天黑,天黑了还要在东街巷里转悠,我下定了决心,如果碰着白雪,管夏天义在场不在场,即便在场的还有夏天智,我都要问问白雪有没有什么事。我要学饭时的苍蝇,你赶了又来,就是要趴在碗沿上,令人讨厌但它勇敢啊!我不停地看天上的太阳,太阳走得太慢。夏天义说:“你看啥哩?”我说:“太阳咋没长个尾巴呢?要是有尾巴,我一把将它拽下来!”
  白雪在她的屋间里一直哭到天亮。夏天智一起来,白雪就不敢哭了,也起来打扫院子,去土场上的麦草垛上抱柴禾回来烧洗脸水,又煮了一锅米汤。然后是四婶起来了,她说:“娘,今日我得出去哩。”四婶说:“去哪个村?”白雪说:“青杨寨有家给他娘过三年奠的。”四婶说:“那你先吃饭,吃饱点。”白雪没有吃饭,去了四婶的卧屋看孩子,孩子还没有醒,小小的嘴撅着,一只脚露在被子外,她抱住脚塞在自己口里亲了亲,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四婶跟了进来,催督着去吃饭,白雪忙擦了泪,给孩子盖好了脚,说:“我不吃啦,得早些去哩。”四婶送她到院外,说:“你眼泡肿得那么高?”白雪说:“怕是没睡好吧。”就急急笑了一下,走了。
  夏天智绕着清风街转了一圈,回来后,知道白雷又走了,就说:“她也辛苦。”四婶说:“睡都睡不好,眼睛都是肿的。”夏天智说:“你要给她说哩,身体重要,年轻不在乎。刚才我见着二哥了,二哥的身子说不行咋就不行了,瞧他那气色,我真担心哩,现在老两口一个瞎子一个病着,这样下去咋行呀?”四婶说:“你操二哥的心,这事你又咋管,他五个儿子的让你操心?”夏天智说:“五个儿子……哼,和尚多了没水吃哩!”他不说了,拉出了奶苹挤奶,再去白雪的屋间取奶瓶,发现了床下的信封和一张什么纸,捡起来一看,就大声地叫起了四婶,而自己身子一晃跌在地上。
  傍晚我从七里沟来到了东街巷道,我没有见到白雪,但我知道了夏天智是突然地又病了。夏天义是进了夏天智家的院子,我没有进去,听见白雪的孩子一声比一声尖着哭,原本天上还是铁锈红的云,一时间黑气就全罩了。
  夏天智睡倒了两天后,添了打嗝儿的毛病,嗝声巨大,似乎是从肚里咕噜噜泛上来的。一辈子爱吃水烟,突然觉得水烟吃了头晕,甚至闻不得烟味,一闻着就呕吐。太阳正中午的时候,他让把他搀到院中的椅子上,然后把四婶、白雪、夏雨都叫来,他开始问白雪和夏风的事。白雪先还是隐瞒,他就说他看到夏风的那封信了,白雪便放声哭了起来。白雪一哭,鼻涕眼泪全下来,四婶和夏雨都慌了手脚,夏天智说:“事情既然这样了,我有句话你们都听着:只要我还活着,他夏风不得进这个门,我就是死了,也不让他夏风回来送我人土。再是,白雪进了夏家门就是夏家的人,她不是儿媳妇了,我认她作女儿,就住在夏家。如果白雪日后要嫁人,我不拦,谁也不能拦,还要当女儿一样嫁,给她陪嫁妆。如果白雪不嫁人,这一院子房一分为二,上房东边的一半和东边厦屋归夏雨,上房西边的一半和西边的厦屋归白雪。”说完了,他问四婶:“你听到了没?”四婶说:“我依你的。”夏天智又问夏雨:“你听到了没?”夏雨说:“听到了。”夏天智说:“听到了好!”靠在椅背上一连三声嗝儿。白雪哭着给他磕头。他说:“哭啥哩,甭哭!”白雪不哭了,又给他磕头。他说:“要磕头,你磕三个,大红日头下我认我这女儿的。”白雪再磕了一次。夏天智就站起了,不让夏雨再搀,往卧屋走去,说:“把喇叭打开,放秦腔!”夏雨说:“放秦腔?”他说:“《辕门斩子》,放!”
  这天午饭时辰,整个清风街都被高音喇叭声震荡着,《辕门斩子》播放了一遍又一遍。差不多的人端着碗吃饭,就把碗放下了,跟着喇叭唱:“焦赞传孟良禀太娘来到。儿问娘进帐来为何烦恼?娘不说儿延景自然知道。莫非是娘为的你孙儿宗保?我孙儿犯何罪绑在了法标?提起来把奴才该杀该绞!恨不得把奴才油锅去熬。儿有令命奴才巡营嘹哨,小奴才大着胆去把亲招。有焦赞和孟良禀儿知道,你的儿跨战马前去征剿。实想说把穆柯一马平扫,穆桂英下了山动起抱刀。军情事也不必对娘细表,小奴才他招亲军法难饶。因此上绑辕门示众知晓,斩宗侏为饬整军纪律条。”
  自后的日子里,夏天智的肚子便不舒服起来,而且觉得原先的刀口处起了一个小包,身上发痒。他每日数次要四婶帮他抓痒,自个手动不动就去摸那个小包,说:“县医院的大夫缝合伤口不行,怎么就起了个疙瘩?!”小包好像还在长,甚至有些硬了。但夏天智的精神头儿似乎比前一段好,他就独自去找赵宏声,让赵宏声瞧那个小包。赵宏声捏了捏小包,说:“疼不?”他说:“不疼。”赵宏声说:“没事没事,我给你贴张膏药。”
  夏天智从赵宏声那里出来,随路去秦安家转转,没想夏天义也去了。夏天义越发黑瘦,腿却有些浮肿,指头一按一个坑儿。他们说了一阵话,夏天智就回家了,一回家就让夏雨把庆金、庆满和庆堂、瞎瞎叫来,没叫庆玉,也没叫任何一个媳妇,他说:“四叔把你们叫来,要给你们说个事的。这事我一直等着你们谁出来说,但你们没人说,也只好我来说了。你爹你们也看到了,年纪大了,去冬今春以来身体一天不如了一天,他是不去了七里沟……”庆金说:“他还去哩。”夏天智说:“我知道。他现在去是转一转,干不了活了。他确实是干不了活了!可是,你爹你娘还是自己种着俊德家那块地,回来自己做自己吃。我去了几次,做的啥饭呀,生不生熟不熟,你们是应该伺候起他们了!我给你们说了,你们商量着看咋办呀?”庆金庆满庆堂和瞎瞎都说四叔你说得对,我爹我娘是不能单独起灶了。四个儿子便在夏天智家商量,虽然仍是争争吵吵,言语不合,但最后终于达成协议:五个儿子,每家管待两位老人一星期饭,到谁家,谁家就是再忙再穷,必须做改样饭,必须按时,不能耽搁和凑合。商量毕,夏天智说:“好了!”让他们给爹娘说去。可到了后晌,夏天智拿了他的书在台阶上看,看出了一个错别字,正拿笔改哩,庆金来说,他爹见不得庆玉,执意不肯去庆玉家吃饭。夏天智说:“我估摸你爹不肯去庆玉家,那你们回家就轮流么。”庆金说:“我兄弟四个没意见,可几个媳妇难说话,嚷嚷爹娘生了五个儿子为什么他庆玉就不伺候老人?恶人倒得益了!他不伺候,也该出钱出粮呀!我去给庆玉说,庆玉却口口声声不出钱也不出粮,说他要管待老人的,剩下了他,村人怎么戳他脊梁,他才不愿意落个不孝顺的名儿。”夏天智哼道:“他说的屁话!他知道你爹不愿去才说这话,他要孝顺咋不出钱出粮?你回去给你们的媳妇们说,你爹不愿去庆玉家,就不去庆玉家,四个儿子不准看样!你就说这是我说的,谁有意见让来找我!”又骂庆金是软蛋,把庆金赶走了。
  夏天智赶走了庆金,又看他的书,但如何也看不进去,再要播放一段秦腔,喇叭竟也出了故障,就坐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出气。到了晚上,伤口上的小包疼痛起来。连着疼了几天,夏天智让夏雨去赵宏声那儿买膏药,赵宏声对夏雨说:“四叔伤口上那个小包,我疑心是病又复发了。”夏雨慌了,说:“如果复发了那怎么办?”赵宏声说:“再复发,恐怕就难弄了,这号病一般是熬过一年就能熬过三年,熬过三年就能熬过五年,熬过五年了就没事了。四叔手术后复发这么快,是手术没做好?”夏雨说:“医生告诉我手术很成功呀!”赵宏声说:“那这是啥原因?或许是命吧,再好的医生是能治病治不了命的。你得有个思想准备。”便取了几瓶治癌的中成药,撕了瓶子上的药名贴纸,给了夏雨。夏雨脚像踩在棉花堆里,一路上眼泪流个不止。到了东街巷口,他走不动了,坐在碾盘上吃纸烟,巷道里空空荡荡,他想:真的是爹不行了吗,人这命咋这么脆的?如果这阵一直到我回家的路上能碰上个鸡,爹就没事,如果碰不上,那……夏雨拿眼盯着巷道,默默地说:出来个鸡吧,天爷,出来个鸡吧!他慢慢地走到了自家院门口,仍是没有一只鸡走动,已经把院门推开了,还回头看看巷道,巷道里还空空荡荡。夏雨稳定了情绪进屋,夏天智捂着肚子在炕上,夏雨把药给了夏天智,说是能止疼的。夏天智说:“这瓶子上怎么没商标什么的?”夏雨说:“这是宏声把止疼的中成药装在废瓶中的,一天三次,一次六片。”四婶说:“一次吃那么多呀!”但夏天智取了六片药一次塞在嘴里,喝水冲了一下没冲下去,再喝水冲了一下,脖子梗得老长。夏雨就不忍心看了,借故走到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