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瞎说呗      更新:2022-12-23 20:22      字数:4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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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静时,走过田书的屋门口,看到老槐树上挂着的一长串白布,明白瘦小的田书是再也见不到了。头上麻星子往出跳,放快了脚步走,觉得身后有影子晃,似乎渐渐逼近了,在她的后脊梁上盘桓飞绕,猛然回转头,发现什么也没有,是自己的影子拖在身后。她突然觉得影子就是人的命根子,一个人活着没有影子了,这个人也就走远了,衰微了,荒凉了。
  牛站在没有院墙的阴影里,额头鼻尖上的月光偶尔一晃,照出一片湿影儿来,它的蹄脚看着自己的主人刨着地面,黑暗中脖颈上的铃铛“叮当当,叮当当”摇着。看着牛想到牛鼻犋还没有箍好,走近了摸摸牛鼻子,有一股湿气呵在手掌心,想着明天怎么也得把牛鼻犋箍好,不能劳烦大伯子,等明年春天下种的时候,就不是一个人了,是一大家子人,不能因为箍一个牛鼻犋,耽搁三兄弟下井挖煤,自家的日子是要朝前走了。自己也要好好养养身体,好好养养志强,真还想生一个娃出来,来和小水做伴儿。然后,啥也不想了,很幸福地进了屋。
  志强领着他带来的人下井了,两天都没有回家。柳腊梅扳着指头掐算了一下,下午该倒班了。她往矿上跑了一趟,没有见着人,上了井的人捎话说哥仨下午休息。回来想着要给三弟兄改善伙食,吃什么好呢?娘说,割了肉吃饺子!她拿了剥好的葱往村口上的菜市场走,割了肉就着机器绞好了,想着来的那天是芹菜馅,今天呢?就吃韭菜馅。路上遇上了村里的村委主任,她说:“叔,逛呢?”
  主任说:“逛逛,割肉呢闺女?”
  柳腊梅突然想起自己家的地裂开了缝,走过了又返回来说:“叔,我看见村外的地里裂开了一条缝,有一步宽,你是过来人,有没有什么说处,地它为啥就动了?”
  主任说:“去年腊月地就动了,先是拇指宽,那么说现在是大了?”
  柳腊梅不解地说:“大了,一直裂到村庄的脑后,把闲弃的土窑裂成了两半儿,差不多能装下人了。”
  主任重重地说:“下面采空了,我看矿上赔偿的那点钱补不住这个窟窿,还得领了人找县政府!”
  柳腊梅说:“你就管着许中子的矿,还用找县里?”
  主任说:“他现在还把村上的官放在眼里?人家耍大啦!我是屁也不是,屁还有股气!”
  柳腊梅说:“外村人都眼红咱村的许中子呢。许中子每年都给咱发大米和面,还给咱一户一吨炭。”
  主任说:“你就不知道果树上都不长果了?地下采得没有墒了啊!”
  柳腊梅想起有一次矿上给村上的每户发钱,说是要保证矿和村的利益对等。当时,爹活着,还算了一笔账,说,捉马村煤矿平均日产原煤1000吨,矿上的煤是动力煤,售出的价格是360元,一天毛利就36万元,许中子是发痛了啊,给村上补贴一年才两万,怕的是过不了多少年地不能种,人不能住。柳腊梅说:“我说呢,院子里的果树两年不见长果了,叔,那你一定要逛着过去看看!”
  割了肉,往回返,她不朝小路往自己家走,绕着道从许中子的小洋楼前走,她想告诉许中子,地裂开了缝。又不是你许中子弄裂了,弄坏几棵粮食不算啥,要不是你开了矿,咱村里的人去哪里上班,还不是整天弄那地,哪有打了粮食发大财的!
  许中子的大门大开着,门口停着好几辆小车,有一辆车上还写着“新闻”两个字,看见有人拥着许中子从院子里出来,有机器对着他,他的胳膊往对面的西山上挥,对面的西山是矿区。他说:“不出三年,你们看吧,捉马村的矿将为国家上交5000万税收,我这个人大代表不是务虚的,是实干。捉马村当年是王莽赶刘秀赶到此被王莽捉着了,刘秀舍了马,在对面的老君庙里藏下了身,王莽想着刘秀死了,捉了刘秀的马走了,哪里想到刘秀因此躲过这一劫,后来做了皇帝。捉马村是一个好地方啊,前有川,后有山,地下有煤好发展!未来的捉马矿就是未来捉马村现代化的希望!”
  柳腊梅看见许中子的风光样,看着他往矿上走的时候,有人往他头上戴了安全帽,想着不知道能不能正好摄了从井下上来的志强,要是真摄了,晚上,电视台播新闻的时候,小水还能看见她爹。
  一干人走远了,柳腊梅才提了肉往家走。娘在院子里摘韭菜,看见她割肉回来了,说:“我心里不知道怎么了,绞得难受。”
  柳腊梅说:“有电视台来了,来采访矿长,许中子风光呢。”
  娘说:“你给我倒一缸水来,娘想压压心慌。”
  柳腊梅倒了水接着说:“娘,咱院子里的果树两年不结果子了,你猜是因为什么?”
  娘说:“因为什么?”
  柳腊梅说:“地下空了。”
  娘摘韭菜的手停在了半空,半天说了一句:“挖煤挖得下辈子人没法在捉马村住了。”
  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柳腊梅扭了头看,看到矿上和志强轮流养骡子的宋丙义朝着自己走过来,她说:“丙义,稀客呀。”
  丙义说:“你快收拾一下志强换洗的衣裳跟我走,矿上出了点事故。”
  柳腊梅说:“我刚才还看到许中子笑着往矿上走?”
  丙义说:“收拾吧,人在医院里。”
  柳腊梅手里的肉掉在了地上:“井下出事情了?是不是,志强出事情了是不是?”
  丙义说:“也不是,你去了就知道了,也没有什么大事情,破了点皮。”
  这句话让柳腊梅的心高高跳了一下,和娘说:“你看好小水,我跟了他走。”
  柳腊梅跟了宋丙义出了村,有车接了她往市里走,车上她看到了许中子。
  许中子要柳腊梅坐下来。许中子说:“我是把你当自己人看的,是真想帮你一把,不然我不会让志强回贵州去招工,现在,要我怎么说呢,想帮你,等于是没有帮了你,你反倒把我害了。”
  柳腊梅看见许中子和前两天不一样,想不起来是哪里不一样,半天不说话,看许中子的脸,发现他脸上没有挂眼镜。想着自己感谢人家还感谢不过来,反倒害了人家,心里很是不安起来。说:“许矿长,不要拐着弯子说,出什么事情了?是不是我家志强怎么你了?”
  许中子看着腊梅,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泪。
  柳腊梅越发着急了,说:“心快跳出来了,流什么泪,你干脆点说!”
  “矿上出事情了,是早上八点钟,1号工作面毒气爆炸,连带了2号,志强在井下救人,救的是他的哥哥和弟弟,中了毒,就算是救的他的亲人,也是救人,我琢磨着该给他弄个啥名分?”
  柳腊梅一下站了起来,“你先说他是毒没了人呢,还是有口气?从贵州带来的其他人呢?”
  许中子说:“别管贵州带来的人,那人都是志强带来的,我会妥善安排他们,也已经打电话通知他们家属来,就是你这个比较大,三个人,你是三个人的命主,你知道,我是真想帮你的,可地窟窿不认识人。你知道我说的意思了吧?”
  柳腊梅像一个熟烂的苹果稀软地跌坐下来,脑海里突然空得装不下任何东西,连志强长了啥样也想不起来,哥哥和弟弟就像梦一样在眼前旋转着、重叠着,近了,却也是模糊的,接着,满脑子上午看到的许中子的笑,他还笑?他还有脸笑!
  柳腊梅板着脸问:“你说,我上午看见你还笑,就因为地窟窿吃了人,你才张牙舞爪笑是不是?”
  许中子惊讶得抬起头来看着柳腊梅:“上午是省电视台来采访,我是人大代表,要做个专题,人来之前就出了事情,但是,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你说,我能说矿上出了事情不接受采访,是谁给我这么大的脸面,就是这新闻单位给的!我告诉他们出了事情,我这矿长是不想当了!不当矿长,哪还有捉马村人的饭吃?”
  柳腊梅的心开始扭结起来,疼得喉咙里挤出两声哭音,却没有敞亮地哭出来,抬了手打自己的脑袋,疯了似的打,打够了才哭出来,哭声被车窗外的阳光撕裂了,撕得窗外干枯的秋叶一团团落下来,听得她喊了一声:“领着十个人来了,没回家就进了鬼门关,他救的是他的哥和弟,他有什么脸当那救人的英雄,不当那英雄,你把他的命还我来!”
  许中子一下跪在了车内,抱着柳腊梅的腿说:“亲亲妹妹,你这一次要是不帮我,我就活不成人了,我的矿就是咱的矿,你就不想想咱妈咱闺女?”
  还想说,左胯上的“两只蝴蝶”响了,县里领导要来。
  许中子要车上的人把柳腊梅带到市里先找宾馆住下,等县里领导走了再去看她,他还有话要说,人死了就是打死我也换不来死人的命,对不对?说什么也要等我,出了事情,按出了事情的规矩办。他说:“等我腊梅,你一定要等我,我的心乱得和麻一样,你是沉得住气的人,等我把矿上的事情安顿好了,就去市里看你,我不会亏了你。”
  柳腊梅一任眼泪往下流,无声无息,清鼻涕也往下流,手和脚麻木冰凉,头上的火星子乱跳,整个胸腔拔不上气来,喉咙干裂裂的,嘴里叫了一声:怎么这天就不长眼睛啊,一下子要了家里三条汉的命!
  五
  县委书记李保国、县长王平各自开着自己的车停在了小洋楼的大门口。
  韩平安和许中子在大门口等着,看到车停稳当了,走过去很熟练地打开了车门。两个人往里走,狗围过来很欢喜地用鼻子贴着李书记的手想亲热一下,韩平安上去踢了它一脚,狗跳到了一边。李书记眼里满含着焦虑和无奈,边进边说:“让你们把安全当头等大事来抓,怎么搞得这么稀松扯蛋!”
  进了屋坐下来要韩平安汇报矿上的情况。一脸严肃的韩平安点了点头站直了开始汇报:“李书记、王县长:矿上是上午8点出事的,出事后,自动升井5人,井下救护队救出6人,死亡人数总共11人。事故发生原因是1号采区毒气爆炸,导致2号采区塌方,这两个采区的工人是刚从贵州招工过来的,我把人员名单和井下死亡位置给领导草划出来,一看你们就明白了。”
  韩平安从茶几上撕下一张稿纸来,问哪个带了钢笔?李书记和王县长互相看了一眼,王县长说:“事紧,出来没有带通讯员,口袋里老不记装笔。”许中子站起来找了一根铅笔递给韩平安,他心里想,现在的领导当得下边的人求他办事什么都要准备好,有一样准备不好都是推卸的借口。纸上绘制好了井下采区示意图,在标注遇难者遗体位置上,韩平安一一写下了死难者的名字。看着蚂蚁样爬在纸上的人名,县委李书记脑海里闪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反正他的心里是动了一下。王县长的眉头也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许中子感觉他们内心有活动,却也马上分析不出来。
  李书记回头问许中子上边对矿难死亡人数的处理规定。
  许中子不假思索地说:“30人以上国家查,20人以上省里查,10人以下市里查。”
  李书记有点不耐烦地说:“这个我知道,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国家对领导干部的处罚情况?”
  许中子抹了一下自己的脸,抹出了一段记忆,国家干部的处罚情况他还真是不知道,抹出的一段记忆是去年发生的,看着李书记和王县长说:“两位老板,知不知道去年太平县王壁矿的矿难处罚情况?”
  王县长急切地说:“矿难知道,最后对领导的处罚结果我还真不知道,你快讲!”
  许中子说:“情况是这样的,王壁矿发生冒顶后,当时死了16个人,考虑到人数死亡大,县里的相关领导商量了一下决定瞒报10个,只往外公布了6个,瞒报人数后给死者家属加倍的抚恤金,家属后来也都还满意,也比较配合调查,否定了自己的男人是死在矿上。人心一坨肉,沟通问题不难。后来有一个小报记者捅了一下,涉及到政策,纸包不住火,上面查下来,最后处罚相关领导时,县里的主要领导却是无罪的,仅给了一个党内警告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