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作者:宫本宝藏      更新:2022-12-12 20:31      字数:4901
  难道是希望的复活吗?
  希望从来就有,即使在最沉重的时刻,我仍为它留下明媚的一角。这本身就有
  意义,甚至是全部的意义。当然,这绝非梦幻的希望,而是探求目的的希望,如今,
  在破碎中它终于被一只孩子的手紧紧捏拢,又高高擎起,让它如愿地打破万斜的黑
  暗吧!
  你在探求什么样的目的?
  这正是我们这代人所提出并要回答的问题,也许探求本身就已经概括了这代人
  的特点。我们不甘死亡,不甘沉默,不甘顺从任何已定的结论!即使被高墙、山峦、
  河流分开,每个人挣扎、彷徨、苦闷,甚至厌倦,但作为整体来讲,信心和力量是
  永恒的。
  你扯到哪儿去了,为什么没提到他?
  我讨厌你这种口气,别再象个老太婆似地盘问我,让我安静一会。
  我打开书,读了几行又合上。刚拿起针线活,针偏偏扎在指头上,渗出一颗圆
  溜溜的小血珠。我笑了笑,用嘴吮干,直到这时候,我似乎才真正领悟了那种感受
  的意义,我才开始震惊,我才开始陶醉,我才开始羞怯。其实,如此兴奋的原因不
  仅在于爱情,而是找到了新的起点。我有很多事情可以去做,心里尚存的那小片阳
  光并没有冷却,它可以去温暖别人……
  我哆嗦了一下,目光停在桌上那个小小的玻璃夹中,晶晶,你在嘲笑我吗?是
  呵,应该找个机会告诉他,告诉他这一切,他会理解吗?
  牺走进车间,砂轮的马达轰轰地响,“二踢脚”正在专心地打一把刀子,不时
  地用手试试刀锋。这阵子,他变得迟钝极了,是不是让白华打坏了?
  “喂,今儿什么活?”我问。
  他没听见,继续磨着。我伸手啪地关上开关,他吓了一跳,迅速地把刀子藏在
  身后。“是你,我、我没别的意思,想修修脚……”
  “谁管你这闲事,我问你有什么活。”
  “活倒是有,不过,不过政工组让你去一趟。”他吞吞吐吐地说。
  “什么事?”
  “我、我也不知道。”
  我在政工组的门上敲了两下。
  “进来。”一位胖老太太坐在一张特制的大办公桌后面,从花镜上面足足打量
  了我一分钟。桌上支着块小木牌:“谢绝递烟。”她身边坐着一位姑娘正在抄东西。
  那姑娘放下笔,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你叫肖凌?”老太太终于说。
  “对,有什么事?”
  “坐吧,肖凌,这位是……”她刚想介绍一下旁边的姑娘,又停住了。她从椅
  背上拉出一条大围巾披在肩上。“你们不冷吗?这屋子简直象冰窖。嗯,你叫什么
  名字呀?”
  “您已经叫过我两次了,”我说。
  “是吗?”她扶扶花镜,在一张卡片上看了看。“噢,肖凌,你是临时工?”
  “临时工。”
  “合同期是三年,对吧?”
  “对。”
  “是这么回事,我们想了解一下你的情况……”
  “档案里都写着。”
  “不,有几个额外的问题。”
  “提吧。”
  “你在北京还有什么亲戚?”
  “没有。”
  “国外呢?”
  “没有。”
  “那你父亲死后,你靠谁来抚养?”
  “靠我自己。”
  胖老太太和那位姑娘彼此交换了眼色,然后她在一张纸上划了个记号。“另外,
  你六八年在学校隔离审查的时候,有没有结论?”
  “我不知道。”
  “还有,你在农村这几年,嗯,交没交过朋友?”
  我站起来。“对不起,这你无权过问。”
  “肖凌同志,”老太太用铅笔在桌上敲了敲,提高了声调。“你应该端正态度……”
  “让您费心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我推门出去,后面传来老太太断断续续的声音:“啧,啧,看她多厉害,要打
  人了……上回把她师傅打得半死……干我们这行,得担多大风险……你不冷吗……”
  八
  [白华]
  我眯起眼,舒舒坦坦地靠在小铺的门板上养神。两只芦花鸡在脚边转悠来转悠
  去,咕咕地打食吃,前边集上闹哄哄的:卖卤肉的老头用勺当当地敲着锅沿;爆米
  花的风箱拉得呼呼响;卖豆腐皮的小哑嗓吆喝个没完;再凑上老母猪挨刀的尖叫,
  真够得上一台戏……咪咪、咪咪,哪儿来的猫?我四下扫了一眼,扭头顺着门缝瞅
  去,原来柜台上蹲着只肥胖肥胖的老猫,我的祖宗,呸。
  “喂!”有人说。我回过头,一个手指上转着串钥匙的妞儿上下打量着我。
  我指指门缝。“贼!”
  “哼,我看你倒象个贼,靠边,到别处买不行,还非得一棵树上吊死?”她一
  边拆窗板,一边说。“来,帮帮忙。”
  “咳,有啥法子,那年赶走了印度反动派,”我一瘸一拐走过去,帮她搭了把
  手。“弄得连老婆都说不上。”
  “瘸啦?”她半信半疑地瞅着我。
  “哎,主要是这儿,”我指指头上的一块刀疤,“挨了一刺刀,不好使唤喽。”
  “我看你还挺机灵,”她打开门。“你现在干啥工作?”
  “看大门。”
  “能行吗?”
  “对付着吧,好歹贼都有点怵我,绕着走。”
  “你的模样是不善。”她走进柜台,在一个破碗里拌着棒子面,老猫叫得更欢
  了,围着她直转悠。“急个啥,黄黄……你每月挣多少钱?”
  “没个准数,反正加一块够花的。”
  “我们邻居家有个姑娘,长得不错,属小龙的,就是有一样差点儿事,是个哑
  巴,你看咋样?”
  我抬头打量着天窗。“跟我说话?”
  “啧,你是有点缺心眼儿,不过现在姑娘家时兴找这路人……”
  我拽了拽一截从天窗上垂下的绳子,打上面飘下来一阵尘土。
  “你对我们这儿天窗很感兴趣?”她问。
  “唔,上吊挺合适。”
  “呸,少这儿添丧!”她腾地站起身,把辫子一甩,气呼呼地说,“买啥,快
  说吧!”
  我咧嘴笑笑,掏出张十元的钞票,用指头弹了弹玻璃柜。“来盒工字的,找得
  开吗?”
  “你还自以为是财神爷呢,告诉你说吧,再大的票子也找得开。”
  我一瘸一拐地出了小铺,拐进左边的浊胡同,蛮子正靠在土墙上抽烟,不停地
  朝地上啐唾沫。
  “有货吗?”他急忙问。
  “挺满。”
  “集一散就端?”
  “急啥?里头有个姐儿,别让她坐蜡……”
  蛮子嘿嘿笑了。“老爹看上了?”
  我啪地打掉他嘴上的烟卷。“别找不自在,滚吧,去找条结实绳子,再拣上个
  刮风下雨的好日子,心急喝不了热米汤。”
  我出了胡同口,迎面碰上媛媛。她拎着草篮子,眼睛盯着鞋尖,一副没精打采
  的样儿。
  “站住,”我说。
  她抬起头,吃了一惊。“你?”
  “你叫媛媛?”
  “干嘛?”
  “怪水灵的名字。”
  “少废话,我不怕你!”
  “扯哪儿去了,”我双手抱在胸前。“我冲了你的生日,恨我不?”
  “恨你!”
  “是阶级仇恨?”
  “反正你不是好人。”
  “这鸡多少钱一斤?”旁边有人问价钱。
  “一块七。”
  “好人?”我笑了起来。“你指指看,这世上哪个是好人?就拿你爹他们来说
  吧,人模狗样的……”
  “不许你说我爸爸!”
  “老婶子,这鸡怕有瘟病吧?”
  “你们城里人咋这嘎法儿,昨儿还下了个蛋呢。”
  “如今分大盗小盗,大贼小贼,不过使的法子不一样。大盗大贼们啥都要,连
  人的心都愉。我们不过他妈的卖了自己的心,换点儿他们的剩捞……”
  “胡说!别给你脸上贴金了。”
  “好吧,我问你,挨过饿吗?”
  她一愣,摇摇头。
  “要过饭吗?睡过马路吗?被人家打过半死吗?嗯?”我低声吼着,向前逼了
  一步。
  她的小辫子摇来甩去,象个拨浪鼓。
  “怎么不吃食?”
  “大清早给小米儿撑着啦。”
  “出来哂哂太阳吧,瞧温暖的小窝给你捂得白白胖胖的。”
  “干嘛训人?”媛媛委曲地鼓起腮帮子,眼里闪着泪花。
  “好啦,”我掸掸袖口上的尘土。“这是我三八年当政委时的老毛病。”
  媛媛噗嗤一声又笑了。“你这个人真神。”
  “少要俩钱吧,老婶子。”
  “你叫姑奶奶,也这个价。”
  “嘿。瞧谁来了?”我说。
  媛媛顺着我指的方向瞅去,皱皱眉,扭头就走。
  “慢着——”我喊了一句。
  媛媛挤进人群中。
  [杨讯]
  白华挤了过来,他捏捏头上那顶揉皱的黄帽子。“伙计们,你们是来买锅碗瓢
  盆,还是买铺的盖的?”
  “买星星,”肖凌说。
  “又是星星,”白华冷笑了一声,“丧门星要不?”
  肖凌笑了。“见到你很高兴。”
  “我不高兴,”白华说。
  “为什么?”我问。
  “别他妈装蒜了,姓杨的。”白华把帽檐推向一边,阳光落在他那张阴沉的脸
  上。“话是怎么说,两山碰不到一块,俩人可有碰上的时候……”
  “我不明白。”
  “换个地方让你开开窍。”
  “走吧。”
  “不能去。”肖凌一把攥住我的胳膊。“白华……”
  “说下去呀,天地良心,我倒想听听你怎么个说情法儿。”
  我推开肖凌。“白华,别那么狂,你说怎么办,我奉陪到底!”
  “嗬,好样的,我还当你们这号人都他妈的悚包软骨头呢,好吧,咱们先来文
  的,就这儿说答说答。肖凌,你去边上呆会儿,他丢不了。”
  “去吧,”我说。
  肖凌看看我,又看看他,转身朝路边的旧货摊走去。
  白华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工字牌雪茄,拆了封,弹出两颗。我伸手按下第一颗,
  抽出第二颗,掏出打火机点燃。
  “嘿,还在点行,在北京也趟过这条路?”他说。
  “就算是吧。”
  “可咱们打娘胎里就不是一路人。”
  “我想,你一定吃过不少苦……”
  “哼,你倒他妈的可怜起我来了。”
  “咱们谁也不值得可怜。”
  “少啰嗦,你总该明白这么个理:我干掉你很容易。”
  “你也该明白:我从来不怕什么威胁,就是关在死牢里,也没说过一句好听的。”
  “你也坐过牢?嘿,真是新鲜事儿,是抢东西还是玩女人?”
  “反对交公粮。”
  他吹了声口哨。“政治犯。”
  我们默默地抽着烟。从他的目光里可以看出,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提高了,也许
  他并不愿意对自己承认这一点。
  “你喜欢肖凌?”我突然问。
  “这话没你问的份儿,”他咬了咬嘴唇说。“老实说,你有一手。”
  “你不了解她,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你又不是我肚里的蛔虫……好吧,咱穷叫化子识相点儿,嗯?!”他把牙齿
  交得咯崩响,腮帮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我恨透了你们这些有钱有势的家伙,啥
  都让你们占着……”
  “我一无钱,二无势。”
  “你以为她和你是一路人?哼,这我早看透了,你不过图个新鲜,根本不会一
  辈子死跟着她,玩腻了就再换一个……”
  “我很奇怪这话出自你的嘴。”
  “你不懂得爱,不懂……”
  “也许吧,如果我们每个人多懂得一点儿爱,世界就不会这样。”
  “我看你是镶金边的夜壶,尽是嘴上的功夫。”白华把烟头扯碎,抛在地上。
  “这事不能算了,没那么便宜。”
  “那是你的事。”
  我们朝旧货摊走过去,一排五颜六色的旧衣服挂在竹竿上,在肖凌的头顶上飘
  荡。她正抬头望着其中的一件白连衣纱裙,用手指摸着;这裙子和周围的气氛,和
  尘土、喧闹声及盘腿坐在地上的小贩,显得极不协调。
  “我的老天爷,这是打哪儿飞来的?”白华说。“我敢赌点啥,准是王母娘娘
  穿过的。”
  “太贵了,他要三十。”肖凌说。
  “二十五。”小贩半闭着眼咕噜一声;一只苍蝇正跟他的秃顶纠缠不休。
  “老哥,冒冒烟吧。”白华蹲下去,递给小贩一支雪茄,接着用地方土腔说。
  “打哪儿来?”
  “家乡。”
  “听话音咋这熟哩,俺北辛堡的,才三里地。老哥,听说家里又闹水啦,哪碗
  饭都不好吃……”
  “是哩,”小贩毫无表情地吐出一口烟。“俺也是没法子,挣点儿奔命钱,看
  在乡亲面子上,这褂儿卖十五,你扯了卖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