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宫本宝藏      更新:2022-12-12 20:31      字数:4880
  “欢乐,”她象回声似地应着。
  “对,欢乐。”
  她抽回了手,“傻瓜。”
  我们隔着一排高高的白杨树走着,雪在脚下吱吱作响,很长时间,我们谁也没
  说话。
  “背首诗吧,肖凌。”我说。
  她的神情有点心不在焉。过了好一阵,她才咬咬嘴唇,用低沉的声调朗诵:
  天空是美好的,
  海水是宁静的,
  而我只看到
  黑暗和血泊。
  ……
  “你怎么选了这么首诗?”我问。
  “是这首诗选中了我。”她咬住嘴唇,摇了摇头。“我只配这种命,有什么办
  法?”
  “你刚才还在提反抗。”
  “那是另一回事。”她苦笑了一下。“我首先得反抗自己,可惜连这个能力也
  没有。”
  “照你这么说,这代人就没希望了?”
  “干嘛扯那么远?只能说是我没希望了。”
  “不,有希望,”我坚决地说,“我们有希望,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我们是谁?”她在一棵树干前停住,把半边脸贴在树干上,嫣然一笑。
  “我和你。”
  “哦。”她摘下沾满雪花的头巾,抖了抖,系在枝干上,让手指在头巾上滑来
  滑去。“谁给你说这种话的权利?”她急促地低声问。
  “我和你。”
  她突然抬起近乎严峻的眼睛。“你了解我吗?”
  “了解。”
  “凭什么?就凭这么几次见面?”
  “这是不能用时间来衡量的……”
  “不,不,别说了,你会付出代价的。”她匆匆打断我的话,从树干上解下头
  巾。“时间不早了,走吧。”
  雪停了,水银灯光映在雪地上,闪着蓝幽幽的光。她咬住嘴唇,直视前方,步
  子忽快忽慢,磕磕绊绊,不时踢起一股股雪尘,在最后一棵白杨树前,她停下来,
  默默望着我,目光中含着犹豫和哀伤。
  “咱们分手吧,”她说。
  “什么时候见面?”
  “不见了,”她把目光转向一边,“永远不……”
  “别开玩笑。”
  “我没这个兴致。”
  “你怎么啦,肖凌?”
  “别记恨我,别……”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陡地扭头快步走开,渐渐消失在
  前面的路口。
  我在雪地里站了很久。一场恶梦,它是怎么开始的,又怎么草草了结?我攥了
  把雪,贴在脸上,任雪水一滴一滴淌进脖子里,风在远处打着唿哨。不,风就在我
  的头顶上,在树梢之间,沿着一个固定的方向,象条无形的手臂,抱住了这个可悲
  的世界。是的,它是看不见的,只有黑暗和血泊……我沿着一棵棵白杨走回去,用
  手抚摸着每棵树干,上面或许还残存着她的体温吧,不,她的体温是零度,是雪和
  冰……
  我蹒跚地走着。狭窄的街道,歪斜的房屋,挤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在一棵电
  线杆旁站住,前面不远的地方,一男一女正低声说话。怎么,是白华和她?!她匆
  匆朝我这边瞥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对白华说了句什么。白华搂住她的腰,朝阴影
  里走去。
  轰!周围的一切旋转起来,带着嗡嗡的呼啸,带着一串刺眼的灯光和肮脏的黑
  雪……我扶住电线杆,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肖凌]
  风把泪水从眼眶中吹掉,头巾的一角抽打着脸颊,我朝前走去,绝不回头一顾,
  绝不!前面就是深渊,可我无法伸出求救的手,谁也救不了谁,又何必同归于尽呢?
  总该留下点东西,留下一丝温情,一点幻想,一角晴空,即使无边的黑暗和血泊不
  断象崩落的浪头覆盖在上面。飘忽的星星呵,又纯洁,又美丽,让我在你们光芒所
  及的地方找到一块栖身之地吧。
  我拐进街心公园,在一张被雪松半遮住的长椅上坐下来。这里幽静极了,能听
  见风从枝树上抖落雪的声音,和偶尔几声远处的汽车喇叭响。啪的一声,一颗黑色
  的松果落地,滚到我的脚边,我用鞋尖轻轻地把它踩进雪里。
  “咦,是小肖。”忽然有人搭腔,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二踢脚”,他斜倚着
  不远的另一张长椅,脚搭在扶手上。“这回又咋啦?”
  我没理他,扭头望着松林对面象峭崖似的幢幢楼房。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吐出一股难闻的酒气。“没去上班,嗯?”
  我盯着他。
  “别瞅咱,咱有病假条,三十八度六,需要蹓跶蹓跶。”他眯起眼,嘴角的大
  折痕一张一弛。
  “我在村里倒听说过治驴用这种办法。”
  “说得够俏。”他忽然收敛了笑容。“你为啥不去上班?”
  “你管不着。”
  “咳,别伤了和气,咱们师徒俩这回该一块叙叙旧,来,再陪师傅喝一盅。”
  他从口袋里摸出半瓶酒,在空中晃了晃,凑了过来。
  我霍地站起来。“你要干什么?”
  “哟,厂里人都说你胆大,啥事不在乎,陪师傅喝顿酒咋就惊着啦?”他眨眨
  充血的眼睛,伸手想搭在我肩上。我一闪身,狠狠抽了他一记耳光。他愣了愣,朝
  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向我逼过来。我气得浑身发抖,一棵树一棵树地往后退,
  最后碰到临街的铁栅栏上。“我要让你认回头,看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他喘
  着粗气说。
  “嘿,咱烧香磕头,总算求着佛了,谁是马王爷?”忽然,外面人行道有人搭
  话。
  我扭头一看,长出了口气,“哦,白华,帮帮忙吧,他有点儿病。”
  “我刚出诊回来,截了半只胳膊,敲了口猪,累是有点儿累,不过实行革命的
  人道主义嘛。”
  他一纵身跳进栅栏,拍拍“二踢脚”的肩膀。“老弟,哪儿不对劲呀?”
  “别碰我!”“二踢脚”触电似地跳开。
  “羊角疯。来,咱们这边检查检查。”白华捉住他的胳膊,把他拖到树丛后面
  去。
  “放开我,小心你的脑袋!”“二踢脚”嚎叫着。
  “安静点儿,胃疼吗?肝呢?腰子?不懂啥是腰子?废物……”
  累极了,我把脸贴在冷冰冰的铁栏杆上。一切都完了,他还站在那棵白杨树下
  吗?恨我吧,恨吧,这样会好一些。风在空中呼啸,天那么黑,雪那么白,多强烈
  的对比呀,我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冒着寒风的冷酷和烈日的威严,在路的尽头力
  自己立一块小小的墓碑……
  白华搓着手走回来。“总算打发了。”
  “弄死了?”
  “哪儿的话,不过是卸了下巴摘了环儿。好歹能爬回窝去。”
  我们走到街上,雪正在融化,银白的世界被敲得支离破碎,你本是什么,仍要
  归于什么,幻影总要结束的。那就结束吧,我不在乎!
  “到我那儿去坐会儿,”白华说。
  “太晚了。”
  “瞧不起咱?”
  “我摇摇头。”
  “你说句话吧,说吧,我准死跟你一辈子,你信不?”
  “白华,你尊重我吗?”
  “那还用说。”
  “尊重的直接意思就是,我不想听的话你不要说……”突然,我看见了他,他
  站在不远的电线杆下盯着我们,我的心猛地收缩了。“白华,扶我一把,我头晕。”
  白华的嘴唇微启,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得他喘不上气来。终于,他伸出胳膊,我
  依在他肩上走进一条昏暗的胡同。
  “放开我,”我低声说。
  白华哆嗦了一下,没动弹。
  “放开!”我粗暴的推开他,转身跑开。
  路灯一闪一闪的,到处都是泥泞。
  六
  [林东平]
  六点二十分:党委扩大会议开了整整三个小时。
  “……两个多月来,我们整天在这儿扯皮,省里的精神迟迟贯彻不下来,商品
  供应仍处在混乱中。”王德发四下扫了一眼,又说下去,“我们刚脱下军装,地方
  工作的经验不足,有的人就错误地估计了形势……”
  开始了,我把一根火柴架在两指之间,这是一条危险的路,它会导致什么样的
  结局?我有过不少结局,有的在当时看来是可怕的,事过境迁,时光往往会把一切
  都打得粉碎,再重新塑起来。也许不该想这么多,集中精力。到处弥漫着烟雾,每
  张脸都仿佛在烟雾中沉浮。他们在想什么?人的思想是很难看清的。小张担忧地看
  了我一眼,谢谢你,孩子,这算不了什么。毕竟,烟雾不会遮蔽一切。风从一扇打
  开的窗户吹进来,把一缕缕烟雾带走,飘向很远的地方。春天……
  “有人想的是给老百姓一点小恩小惠,以此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张庄煤
  矿为什么长期不能上马?这些应该由谁来负责?”
  火柴折断了,我抬起头。“由我负责。”
  王德发一愣,随后打开烟盒,取出支香烟。“那好哇,就请林主任跟大家谈谈
  吧。”
  “先谈谈张庄煤矿,”我说,“去年冒顶死伤二百多人,这在全国的煤矿事故
  中也是罕见的。是的,坑道已经修复了,但冒顶的原因至今没有查清。我们怎么能
  赶着工人再去冒生命危险干活呢?同志们,我们在座的都是共产党员,应该有良心……”
  “良心?”王德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无产阶级谈的是党性!”
  我没理睬他,继续说下去。“至于商品供应,也不能不顾人民死活,这几年生
  产上不去,原因很多,但关键一点,人没力气拿什么干活?最近,我去过几个工厂,
  和工人师傅们拉过家常,让人痛心啊。关于小恩小惠,我不知道是指什么,又施舍
  给谁了。几年来,我们许多帐目都是不明不白的,去年五千万元的救灾款……”
  “这是什么意思?”王德发陡地从嘴上拿下尚未点燃的香烟。“会计组长在这
  儿嘛,老吕,你说说,哪项帐目不清,嗯?”
  老吕扶扶眼镜,垂下头。“我怎么知道?乱七八糟,手续,哼……”
  “那你是干什么吃的?”王德发把烟盒往桌上一拍。
  “王主任,这个习惯不太好吧?”我把火柴一点点折碎,慢吞吞地说。
  “用不着你来教训我!咱们站得稳,行得正,到哪儿都过得去,怕什么?倒是
  那些自称老资格的人,该念念自己那本帐……”
  “王主任,请不要把个人成见带到党委会上来,”小张愤愤地顶了一句。
  “个人成见?”王德发冷笑了一声,“请问,林主任,你那套宅子花了十五万
  块人民币,钱又打哪儿来的?”
  “有一笔市委宿舍的修建费,”老吕说。
  “每年多少?”
  “二十万。”
  会场上顿时议论纷纷。
  “看看吧,”王德发往后一仰,摊开两只手。“你倒占了一大半。市委有我多
  少职工?人民呀,良心呀,说的比唱的好听……”
  脑袋嗡嗡直响,若虹把小讯托付给我,除了母亲的慈爱之外,还有一种感情的
  暗示。小讯长大成人了,那次入狱多少削弱了幼稚的热情,使他变得冷静多了。让
  人担忧的是,他容易受别人影响,他的女朋友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但愿不是本地的,
  这里的女孩太俗气。媛媛还是稚气未脱,让人不放心……不,不是时候,集中精力。
  “……八条地毯哪儿去了?两套高级沙发哪儿去了?连省里拨来的一台日本电
  视机也飞到林主任家了。”王德发说。
  “王主任,你为什么这样清楚?”我问。
  “我搞过调查……”
  “不对,因为这些都是你经手办的,前年十月份我到北京开会,你批准动用十
  五万元盖房子,忘了吧?”
  “这,这……”王德发含糊其词了。“可住的是你呀。”
  “是我,但这笔钱毕竟有出处,而五千万的救灾款……”我说。
  “慢着。”王德发掏出一个小本,哗哗地翻着。“这一笔一笔没个差错,别在
  我头上打主意。”
  “为什么灾民们来信,许多人至今露宿街头,乞讨要饭?”
  王德发砰地拍了一下桌子,杯子震得叮当响。“你当这点儿钱能管那些口子人
  在大口喝香油?!”
  “我没有提到香油。王主任,我们可以成立一个专门的小组,来清理这几年的
  帐目,免得谁担嫌疑,你看怎么样?”
  “请吧,”他说。
  王德发抬起眼皮,死死盯着我。我把目光迎上去,我倒想看看,你能把我怎么
  样,靠威胁是没用的,一点用处也没有,反过来你倒该留神:自己的神经是否靠得
  住?他的眼皮哆嗦了一下,把目光移开。
  我走下楼梯,敞开的大门外,星星、夜空和湿滋滋的风揉在一起。后面一阵脚
  步声,苏玉梅喘吁吁地追上来。
  “会可真不短,我要提意见了。”她说。
  “你没走?”
  “坚守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