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宫本宝藏      更新:2022-12-12 20:31      字数:4883
  他摇摇头。“哎,没啥,老一套。”
  “你倒说实话。”
  灯花飞爆,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随即化成一缕缕青烟。
  “白华,你见过星星吗?”我问。
  “那还用说。”
  “你想到过没有?它既是旧的又是新的,在我们这里只看到昨天的光辉,而在
  它那里正在发出新的光辉……”
  “那咋啦?”
  “我们只是在接受一种既成事实,却不去想想这些和我们的生活溶为一体的东
  西是否还有些价值?”
  “价值?也就是钱喽,那算不了啥。”
  “我突然觉得,人是这样可悲……”
  “可悲,”他赞同地点点头。
  他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过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都和他无关,这纯粹是我自
  己的内心状态。一种情绪,一种由微小的触动所引起的无止境的崩溃。这崩溃却不
  同于往常,异样的宁静,宁静得有点悲哀,仿佛一座大山由于地下河的流动而慢慢
  地陷落……
  寂静发出嗡嗡的声响,起初是遥远的,轻柔的,渐渐变成刺耳的喧嚣,仿佛这
  问小屋再也容纳不下了。
  他举起杯子“来,干一杯吧,我的头都要炸了。”
  杯子在空中闪烁。星星,居然会有这样的感觉,那它们一定是无所不在的。即
  使在那些星光不可能达到的地方,也会有别的光芒,而一切就是靠这些光芒连接起
  来的。昨天和明天,生与死,善与恶……
  “好吧,我不喝了。”他垂下头,说。
  我举起酒杯。“来,干杯。”
  [自华]
  我做了个梦,梦见星星。
  “醒醒,老爹。”有人推我,原来是蛮子。
  “啥事?”
  “一点二十的车快到了。老爹。”
  我掏出怀表,在表蒙上弹了弹。“慌个啥,还有一个钟头呢。”一阵火辣辣的
  疼痛,我不由地咧咧嘴,瞅了眼缠着绷带的左手。我走到水桶前,用右手朝脸上撩
  了点凉水,抹了一把,然后朝她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瞥了一眼。“走,带上家伙。”
  大街上冷落得很,一只老猫在垃圾堆上叫着。我抬着头,星星,忽闪忽闪。唔,
  这些宝贝疙瘩,不就是这么个样吗?
  “老,你在瞅啥?”蛮子也抬起头来。
  “你见过星星吗?”
  “咳,不这就是?”
  “它们又是旧的又是新的,懂吗?”
  蛮子愣磕磕地盯着我。“不懂。”
  “人是可悲的……”我说。
  “对、对,而且可恨。”蛮子点点头,表示他这回听懂了。“嗬,老爹,又长
  学问了。”
  到了西站,我俩顺着围墙的阴影走着。前面不远,有人正低声说话。
  “我们就要五块。一点也不多。”一个女孩尖声细气地说。
  “这可是老价钱呀。”有点象兰子的哑嗓。
  “块,够你们吃几天了嘛。”一个操东北腔的老混蛋说。
  我朝蛮子递眼色,走过去。墙根下,兰子和另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姐们靠在墙
  上,正跟两个四十来岁的家伙讲价钱。
  “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们的钱也不是白来的。”其中那个大下巴的混蛋说着,
  忽然瞅见我们,用胳膊时碰碰另一个,转身想溜。
  “站住!”我低声喝道;蛮子抄到他们背后。
  “有什么事?”大下巴故作镇静地舔舔嘴唇。
  “把价钱说定了再走。”
  “什么价钱?我不懂。”
  “少装蒜!”我说,“每个拿十块钱。”
  “干嘛?”大下巴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这不是砸明火吗?”
  “砸的就是你!”蛮子拔出刀子,顶住大下巴的腰眼,大下巴哆嗦了一下。
  “大兄弟,抬抬手让我们过去吧。”另一个在苦苦哀求。“初来乍到的,不懂
  这儿的规矩。”
  “这儿规矩很简单,”我说,“不拿钱的就把命留这儿。”
  “我们拿,拿。”那个家伙哆哆嗦嗦地摸出两张十块钱的钞票,递给我。
  “滚吧。”待他们走远后,我望着兰子她们那煞白的小脸,把钱递过去。“拿
  着吧。”
  “老爹,”兰子苦笑着,“这两天不顺哪。”
  “蛮子,你身上还有多少?”我问。
  “六十。”
  “分给她们三十。”
  蛮子不乐意地掏出钱,递给兰子。
  “谢谢啦,老爹。”
  我们翻过墙,绕过一垛垛货物,溜到调度室,见四周没人,推开了门,老孟正
  晃着鸡脑袋,哼着小调。他紧张地走到门口看了看,“没人看见?”
  “放心吧。”蛮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回给备了点儿啥货?”
  “都是称心的。”他看了看表。“再过二十分钟进站,进第三轨,停车十分钟。
  上等货挂在第三节,不过要小心,有押车的……”他的喉头上下滚着,象颗咽不下
  去的大枣。
  “这是烟钱,”我递给他几张钞票,“酒钱下回送来。”
  “没的说,算老爹看得起我。”
  我们悄悄地穿过铁轨,在一个水泥垛的阴影里蹲下。蛐蛐在草丛里吱吱地叫个
  不停。
  远处呜的一声,铁轨颤着,铮铮直响,妈的,火车进站了。
  四
  [白华]
  大玻璃窗里照出了各路货色:吊灯、桌布、酒瓶、吉他、头巾、军装,外加一
  个挺水灵的鲜花篮子。怪事,这大冷天里打哪儿弄的鲜花?那位媛媛正忙进忙出。
  她还认识我吗?听杨讯说,今儿是她生日,老天爷,我是啥时候落地的?肖凌独个
  儿坐在墙角,离那帮崽子们远远的。不行,杨讯总在色迷迷地瞅她,得跟他把话说
  在头里。
  我往窗前凑了凑。景儿全换了:圆圆的月亮;一棵柏树戳在月光下,象个半死
  不活的老白毛。星星呢,一颗也没有。
  “安静点,谁先唱一个,”有人扯着嗓子叫喊。“吉他、吉他……”
  吉他崩崩地响起来,有人跟着嚎叫,还他妈的跺地板,可真够喝一壶的。真见
  鬼,我干吗受这份不花钱的洋罪?
  我后退了一步,月亮和老白毛全飞走了,她还是坐在那儿,动也不动。黑黑的
  眼睛,红红的嘴巴,脸煞白煞白,白得象张纸,一股酸溜溜的东西钻了上来。哎,
  那是十年前的事儿了……
  初冬的早上,风停了,坑坑洼洼的路面被风舔得干干净净。我象往常那样,踏
  着吱吱作响的冰碴子走进候车室,跟扫地的贾老头打过招呼,就到椅子后面去取那
  根戳烟屁的棍子。一个瘦瘦的小女孩靠在那里,裹着件绽出棉花的破大衣,看样子
  不过十一二岁。她朝我笑了笑,我也咧咧嘴,取出棍子走开了。
  晚上,我照例溜进候车室,炉火呼呼直响,照在七倒八歪的人身上。忽然,我
  一愣:她照旧靠在那张椅子后面,有气无力地朝我笑着。
  “没?”我问。
  她摇摇头。
  “就你一个人?”我又问。
  她点点头,又笑了笑。
  “我问你话呢,傻笑个啥?是哑巴?”我有点生气了。
  “俺不是哑巴,”她咬着字轻轻说。
  “那你干嘛不吭声?”
  她瞅了我好一阵,用舌尖舔舔干裂的嘴唇。“水,俺想喝水。”
  我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开水,她双手抱着碗,牙齿碰在碗口上哒哒地响。我摸了
  摸她的脑门,吃了一惊。“哎呀,咋这烫,你在发烧哩。”
  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滚进碗里。
  “咋回事?你说呀。”
  她抽抽搭搭地边哭边说:“后娘,带俺来看病,……坐火车到这儿,大夫说,
  好不了,还得白花好几百……后娘,她,她就把俺带到这儿,说是给俺买好吃的,
  就没,没影儿了……”
  “这个老混蛋!”我把牙咬得咯崩响。“瞧我非揍扁她!”
  她不哭了,眨眨眼。“她,她不老。”
  “不老也一个样。”
  “埤可胖哩,你揍不扁她。”
  “那我用砖头把她砸扁,你信不。”
  “信。”她笑了,腮帮上现出圆圆的酒窝。
  第二天一早,我跟小伙伴凑了点钱,给她捎回些药和吃的。我用开水把馒头泡
  软了,一点点喂她,她很听话,每天晚上,我都给她讲故事,她总在问:“后来呢?
  后来呢?”
  有一回,她梳着小辫对我说:“俺有个哥哥,可好哩。”
  “那又咋样?”
  “他象你,真的。”
  我一把攥住她的小手。“我就是你哥哥,听见吗?”
  她愣了半晌,羞答答地垂下眼皮,“哥哥。”
  几天过去了,她的病竟好转起来,我找来个“大夫”看了看。他跟我走出候车
  室,把递给他的钱搓成卷,塞在帽子里,想了好一阵,然后叹了口气。“药太贵了,
  老弟,得这个整数。”
  “你开吧,我买得起,买得起!”
  我在冷风里转了很久,走呀,走呀,嘴唇咬出血来。为了她,我啥都肯干,哪
  怕是死!
  夜深了,我回到候车室,她睁着眼在等我。“哥哥,回来这么晚?”
  “嗯,有点儿事。”
  “你在发抖……”
  “外边冷。”
  “来,坐过来,让俺暖暖你。”炉火照在她的小脸上。她紧紧搂住我,可我颤
  得更厉害了,“还冷吗?”
  “不,不冷了。”
  “等病一好,俺给你唱支歌。俺们山里人都喜欢听俺唱,连家里那头牛犊子也
  眨巴着眼,听个没够……”
  我忍不住哭起来。
  “咋啦?哥哥,”她慌了,用小手梳平我那蓬乱的头发,泪珠子也扑簌簌滚下
  来……
  一清早,我悄悄坐起来,拿开她搭在我肩上的一双热呼呼的小手,愣愣地瞅了
  她半晌。直到她的眼皮动了动,我才溜开了。
  开头挺顺,可我心里头一个劲地嚷:多点儿,再多点儿,她会唱支好听的歌……
  突然,在公共汽车上,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拧住我的耳朵,把我揉进派出所。一个
  歪戴帽子的瘦干狼转着串钥匙,用指头戳了戳我的脑袋瓜儿。“关五天,算便宜了
  你!”
  我疯了似地抓住他的衣角,苦苦哀求。“叔叔,您咋罚法儿都行,打我吧,打
  断这只胳膊吧,只要我能走。别关我,叔叔,啊?别,别,我还有个生病的妹妹,
  她快死了……”
  “快死了?”他哼一声。“呸,象你这样的小叫化子,死一个少一个!”
  喀嚓一声,牢门锁上了。我扑过去,用头撞着门,指甲抓得满墙是血,我昏了
  过去。
  五天过去了,我在马路上发疯似地跑着,吃惊的人们让开一条路。我撞开候车
  室的门,冲到那个角落,那里空荡荡的。“我妹妹在哪儿?她在哪儿?”我朝围过
  来的人大喊大叫,谁也没吭声,贾老头拖着扫帚顺墙根溜走了。
  在墙上,在她靠过的地方,有指甲刻下的大大小不几十句话:“哥哥,我想你!
  哥哥,回来吧……”
  [林媛媛]
  总算唱完了,唱得让人心烦意乱。我在围裙上擦擦手,绕过桌子,走到小讯身
  边。他站在书柜前,正翻看着一本书。
  “有事吗,媛媛?”小讯抬头问。
  “她是谁?”嗓子直冒烟,我费劲地咽了口唾沫。
  他翻着书,似乎他的答案写在那上面,过了一会儿。她说:“她叫肖凌。”
  “女朋友?”
  从玻璃的影子中,我看见他露出一丝很难察觉的微笑。“就算是吧,不欢迎吗?”
  “欢迎!”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走开。
  厨房里,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说笑着,一股呛人的油烟在天花板上飘,我走到碗
  柜前,随手拿起一个空盘子,用抹布擦着。盘子中心印着朵红艳艳的山茶花,原来
  是这样,日日夜夜的烦躁的恶梦终于有了答案:我爱他;可他呢?又不是木头。别
  哭,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十八了。我朝头上那块乌蒙蒙的镜子瞅了一眼。哼,我丑,
  又怎么样?她好她的呗,干嘛把她带到这儿来?回答呀,哼,别假惺惺地笑了,山
  茶花模糊了,象滩血,破花,都是假的。我恨你,恨所有的人,要是我有颗原子弹
  的话,我一定把它拉响,让一切都化成灰烬。呸,破花……
  发发把头凑过来。“芙蓉鸡片要不要放糖?”
  “不知道!”我没好气地把脸扭开了。
  “又怎么啦?”她扳住我的肩膀。
  “胡椒面迷眼了。”
  “得了,连假话都不会说,告诉我——”她夺过盘子,盯着我的眼睛,“噢,
  原来是这么回事,可你老不认帐。说吧,打算怎么办?想报复吗?”
  报复!报复,报复?我用不同的声调默念着,可怎么报复?又凭什么呢?“发
  发,你少说两句吧。”
  “行,以后再谈。今天是吉庆日子,高兴点,想件高兴的事,你就会好些,马
  上开饭了,咱们去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