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宫本宝藏      更新:2022-12-12 20:31      字数:4858
  眶。“谢谢,这个祖国不是我的!我没有祖国。没有……”她背过身去。
  淡绿色的天边,几片被晚霞染红的云朵象未熄的煤炭,给大地留下了最后的温
  暖。河流转成墨绿色,发出微弱的有节奏的声响。
  她转回头,摘掉辫子上的柳叶,眼睛躲闪着斜向一边,苦笑了一下。“我不该
  这样,咱们回去吧。”
  我们经过一家小酒店。
  “进去坐一会吧,”我提议说。“会喝酒吗?”
  她点惦头。“不过,我只喝白酒。”
  柜台前,一个醉醺醺的家伙正跟女服务员调情。“我老婆是个混蛋,你、你以
  为我王八还没当够?”
  我用肩膀把他撞到一边。“半斤汾酒,两个拼盘。”
  那个醉汉隔着我的肩膀叫喊:“我算是够了,够了!”
  我付了钱,端起酒菜,在半路停下来。在她身边坐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家伙。
  抱着半瓶酒,正唠叨着:“……算一卦吧,不收费,对您例外,天地良心,咱说话
  算话……”
  我把手搭在他肩上。“喂,哪儿的?”
  他扫了我一眼,目光呆滞,颧骨通红,显得有些醉了。“老爷,也想来一卦?
  排、排队,咱只对妇女同志优先,唔,今儿可够、够忙的。”
  她向我抿嘴一笑,示意让我坐下,我坐下来。
  “你聪明,没的说,绝顶聪明,可借日子不好过,少个逗闷的……”
  我砰地捶了下桌子,站起来。他转过脸,斜视着我,眼里闪着凶光。“不耐烦
  了?活着,是件好、好事。知道咱是谁?白华,去打听打听……”
  “管你他妈的白花黑花,我来让你变朵红花!”我顺手摸到旁边的一个空瓶子,
  一只有力的小手按在我手上,我低头望着她。
  “坐下!你没看见他醉了。”她那扬起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我坐下来。
  “你真是算卦的?”她问。
  “那没错。”
  “我看不象。”
  白华咧咧嘴,从耳朵上取下半截香烟,捏捏直,划断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烟
  雾从他的牙缝中一点点冒出来。“你们打哪儿来?”
  “天上。”她用手扇开烟雾,说。
  白华直盯盯地望了望天花板,摇摇头。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俩啥关系?”
  “你来算算看吧。”我说。
  “对象?”
  她响亮地笑了,“不,是对头。”
  “喝酒!喝酒!”白华不耐烦地把大半截烟卷甩到地上,把瓶颈伸进杯子里,
  怪声怪气地唱着:“滋一口甜蜜蜜的酒,小日子永远不发愁……”
  “别喝了,”她握住他的杯子,“看你醉成什么样了。”
  “谁醉、醉了?我?笑话……”他掰开她握住杯子的手。“别、别弄脏了小手。”
  他举起杯子刚要喝,被她用手挡住,砰地一声,杯子重重放在桌上,酒溅出来。
  “你敢管我?”
  “想试试。”她平静地说。
  “你?试试?”白华惊奇地打量着她。然后长出了口气,肩膀搭拉下来。“好,
  我,我不喝了。”
  街上弥漫着湿滋滋的夜雾,戴着光晕的路灯遥遥相望。一只野猫飞快地穿过马
  路。她突然停住脚步。“你喜欢诗吗?”
  “喜欢。”
  “我来背一首,愿意听吗?”
  “当然。”
  她直视着前方,声音柔和而热切:
  绿呵,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绿的风,绿的树枝。
  船在海上,
  马在山中。
  ……
  绿呵,我多么爱你这绿色,
  繁星似的霜花,
  和那打开黎明之路的
  黑暗和鱼一同来到。
  无花果用砂皮似的枝叶,
  摩擦着风,
  山象野猫似地耸起了
  它那激怒的龙舌兰。
  ……
  一片树叶落在她脚下,打了个旋,又飞过去,她摇摇头。“背得不好。”
  “不错,洛尔迦的诗?”
  “梦游人谣。”
  “多美的梦,可惜只能转瞬即逝。”
  “正相反,咱们这代人的梦太苦了,也太长了,总是醒不了,即使醒了,你会
  发现准有另一场恶梦在等着你。”
  “为什么不会有一个比较好的结局呢?”
  “你呀,总在强迫自己相信什么,祖国啦责任啦,希望啦,那些漂亮的棒棒糖
  总是拽着你往前走,直到撞上一堵高墙为止……”
  “你也并没有看到结局。”
  “是的,我在等待着结局,不管什么样,我总得看看,这就是我活下来的主要
  原因。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是为世界添一点儿光辉,另一种人是在上面抓几道
  伤痕。你大概属于前者;我嘛,属于后者……”
  我默默地注视着她那双眯起的、深不可测的眼睛,“你个人的生活很不幸吗?”
  “个人?”她慢慢地闭上眼睛,“一到这种时候,人们就会把你和世界分开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问……”
  她的脸骤然沉下来,狼狠地瞪了我一眼。“有很多问题是不能问的,懂吗?!
  这在今天是最简单的常识,懂吗?为什么,为什么,好象你是刚从另一个星球来的!”
  这条街唯一亮灯的窗户熄灭了,一片漆黑。马路上到处都是坑洼,迎面走来几
  个上夜班的女工,叽叽咕咕地低声说着什么,渐渐消失在远处。
  “我的脾气不好。”她叹了口气,喃喃地说。
  “可以理解,现在是晚上。”
  “哦,”她轻声笑了,“不过,晚上和晚上还不一样,今天有月亮,”
  “还有诗。”
  “是呵,还有诗,我去上夜班,该分手了。”
  我们站在十字路口,面对着面,雾,象巨大的冰块在她背后浮动。黑暗裹挟着
  寂静的浪头扑来,把我们淹没在其中。寂静,突如其来的寂静。终于,不情愿地悄
  悄退去。
  她伸出一只手,“我叫肖凌。”
  [肖凌]
  灯光,在工具箱上的一个破旧的绿搪瓷碗里摇荡着。他的话真有什么意义吗?
  也许又是一种欺骗,祖国,哼,这些终极的玩意儿从来都是不存在的,不过是那些
  安分的家伙自作多情,他们需要一种廉价的良心来达到一种廉价的平衡……为什么
  这么恶狠狠的?难道你真的厌恶他?可是别忘了,你陪他整整呆了一个晚上,一个
  多雾的晚上,而且那么兴奋,简直象个初次约会的小姑娘。头直疼,我醉了。那辆
  八音盒的小马车(小时候我常常把它的轮子弄掉,)装着我苦涩的梦向远方,向大
  地的尽头驰去。那边是什么?恐怕什么也不是,只是这里的延续……
  “把钳子递给我。”
  意义,为什么非得有意义?没有意义的东西不是更长久一些吗?比如:石头,
  它的意义又在哪儿?孩子们在笑,笑吧,敲碎这无止境的死寂吧……我有诗背,傻
  瓜,什么时候变得多情起来了,居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因为有夜雾,是吗?因为
  有月亮,是吗?我喜欢诗,过去喜欢它美的一面,现在喜欢它鞭挞生活和刺入心肠
  的一面,可是我怎么从来没想到过这两面合在一起的价值?也许是因为每个人在生
  活中只有一个角度……
  “扳子,听见没有,把扳子递过来!”
  秋天来了,树叶飘落,象春日里懒洋洋的花朵一样大片大片飘落。这是摹仿,
  拙劣的摹仿,正如镜子里的火焰那样充满着人间的卑俗,那虚伪的热情没有热度,
  永远没有,却要频频地摇摆那血红的屁股……到处都是落满灰尘的道具,甚至连人
  们也成了道具的一部分,笑的永远在笑,哭的永远在哭……
  “换两个六圆的螺丝……你为什么愣?”“二踢脚”停住手,把头从绕线机的
  阴影里探出来,他脸上的粉刺和嘴角的折痕十分显眼。我把头转开,灯泡上落着几
  只苍蝇。
  “嘿,你总在想什么?”
  一只苍蝇在灯泡上小心翼翼地爬行着。那薄薄的翅翼闪着淡紫的光,上面的纹
  路清晰可辨。我推开值班室的门走出去。
  在厂房和围墙狭长的夹道上空。星光荡漾,月亮沿着长满蒿草的墙头滚动。我
  站住了,深深地吸了口气。归宿,多让人渴望呵,只要长久一些,安静一些,宁可
  什么也不想。没有昨天和明天,没有痛苦和欢乐,让我的心向着外界舒展开来,象
  一块暗红色的海绵,静静地吸着每一滴透明的水……
  有个人影在夹道口闪了一下,不会儿工夫,“二踢脚”走到我跟前。
  “咋啦?”
  “我有点儿累。”
  “你刚喝过酒,这瞒不过我。”他慢吞吞地卷着烟,烟纸在粗糙的手指间沙沙
  作响,“离婚手续总算办完了,这个该死的婆娘狠狠敲了我一笔,呸!”他划着火
  柴,在空中停了一下,火光照亮了他那搭拉的眼角。他点上烟。“小肖。你在想啥?”
  “关你什么事!”
  烟头暗下来,他吹了吹烟灰。“互相关心嘛,小肖,你给我出主意看,往后我
  该咋办?”
  “你看,值班室上面的梁结实吗?”
  “铁的,还不结实?”
  “上吊吧。”我开心地笑了。
  汽锤一下一下敲着。
  “好,我要让你看看我马王爷是不是三只眼。”他恶狠狠地掐灭了烟,火星散
  落在地上。“你不过是个临时工,上班闲逛,还喝酒……”
  “去汇报吧,滚蛋!”我说。
  [白华]
  我走到柜台前,瞅着架子上一溜红红绿绿的酒瓶,它们跟抽疯差不离,蹦呀跳
  呀,好象只要我他妈的一闭上眼,就会飞走似的。
  “……你看,这是什么?证件,上级对我的信任……”前面站着个嘴角冒泡的
  废物,正和柜台里大娘们胡缠。
  我在那家伙的肩上拍了一下。“嘘——安静点儿。”
  他扭过头,莫名其妙地瞅着我。“可他们不承认发明,有啥法子?穷是穷,伟
  大的社会主义建设。她们呢,只知道站着,傻笑,这里大有问题,应该提到路线的
  高度……”
  鬼知道这个老螃蟹灌了点儿什么汤,我照他屁股上踢了踢。“滚吧,该回窝了。”
  他点点头,朝我咧嘴笑笑,然后朝门口摇摇晃晃地走去。忽然,他转身喊道:
  “这是政治陷害,我要到省里,到中央去上访,去控告你们!马克思他老人家要是
  知道了,哼……”
  刚才那两个娃娃是打哪儿来?我让了一局,妈的,要是让西河区的八崽子瞅见
  准得乐个通宵,那妞儿。真有那么点儿劲头,算了,拉倒吧。
  我出了门,拐过一条街,前面市委招待所的大门里一片灯火,门口停着一溜亮
  闪闪的小汽车,十来个警察神气活现地转来转去,好小子们,又在寻欢作乐呢。
  这时,大门里走出两个妞儿,雏得连奶毛还没有退呢,可穿戴还挺俏。
  “媛媛你到底怎么啦?”其中那个瘦高挑说,“我刚看上瘾……”
  “我又没拽你走。”
  “这是自觉的表现,同志们。”我把帽子捏了捏,压在眉梢上,赶上她们。
  她们停下来惊奇地看着我。
  “你是谁?”那个叫媛媛的怯生生地问。
  “我嘛,负责保卫工作。”
  “便衣,”瘦高挑急忙说。“你归我爸爸管。”
  “噢,你就是刘局长的千金?我和你父亲熟得很。”
  “什么词儿。哼,别这么套近乎,你帽子干嘛压这么低。还有股酒味,回去告
  诉我爸爸,让他撤了你的职。”
  “哎,我倒没啥,”我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可那五个孩子该咋办呢?”
  她俩对望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我拐进条胡同,在一个黑洞洞的门口站住,门旁挂着块木牌:“仓库重地,非
  公莫入。”我在牌子后头摸到一截绳子,用力拉了拉:一长两短,过了不大工夫,
  有人问:“谁?”
  “少磨蹭!”
  门拉开道缝,露出一个大脑门。“老爹,进来吧,正有戏呢。”
  我走进那间窗户用板条封死的屋子。呛人的烟雾中,小四圆溜溜的肩膀微微摇
  晃。她一边弹吉他一边用哑嗓子唱歌,四周挤满了醉醺醺的家伙。
  “老爹来了。”
  “老爹坐这儿吧。”
  我在角落里的一个木箱上坐下来,点起一支烟。
  子唱完了,顿时乱了营。吆喝声和唿哨声连成一片。一个大颧骨的崽子跌跌撞
  撞地挤过去,坐在她身边,用胳膊围住她的腰,朝她咕噜了几句,周围一片哄笑。
  小四摇摇头,用手抚弄着琴弦,酸溜溜地笑了笑。
  我在墙角摸到一把菜刀,站起身走过去,大伙自动让开条路。我走到他们跟前,
  把手搭在小四肩上。“她是我的。”
  屋里刹时静下来,听得见杯子摔碎的声音,大颧骨愣了下神,随后一弯腰拔出
  刀子。我一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