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节
作者:沸点123      更新:2022-12-12 20:31      字数:4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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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这古老气息很不谐调的是:病床上的被褥十分干净——这是邹丽梅把自己的行囊,分铺在两张病床上。病床旁边的两张小木桌上,各摆着一束金黄色的腊梅花。花束插在浸水的玻璃瓶子里,花枝挺拔,花蕾初放,金灿灿的色泽,给这间充满原始色彩的小屋,带来了蓬勃的朝气。
  当马俊友和诸葛井瑞从急救室的病榻上恢复了知觉,卢华和贺志彪为了祝贺和勉励战友的生命复苏,他俩驾着爬犁,特意跑到雪原上采来了两株浴雪盛开的腊梅。白黎生还激动地挥笔写了一首短诗。诗中写道:
  黄花留在床前,
  寄托恩情一片。
  此花一身凤骨,
  多似战友容颜!
  生命艳若冬梅,
  傲开风雪寒天。
  热血化作长虹,
  谱写青春画卷!
  此刻,伙伴们已经返回深山老林。白黎生用毛笔蘸着蓝墨水书写在白纸上的《咏梅》诗,醒目地张贴在黄白间杂的泥巴墙上。这短短的几行诗文,凝结着荒地上北京儿女的挚意深情,激励着两个负伤的伙伴早日康复。
  边陲小镇是寂静的,小镇的医院病房尤其寂静。这里既没有大城市的嘈杂音响,也听不见草原上的鸟儿喧叫。当黎明把一抹桔红色的阳光,照在病房双层防寒玻璃窗上时,唯一的声音,就是马俊友和诸葛井瑞生命复苏后的轻微呼吸声……
  邹丽梅已经两夜一天没合眼了,虽然脑子昏昏沉沉的,但她却毫无睡意。她睁着酸涩的眼皮,望着两个卧床的病友。回味着这十几个小时内感情的沉浮,简直象作了一场怕人的噩梦:她从马上掉下来,顾不得掸掸身上的雪尘,就踉踉跄跄地跑进医院。当时的情景是多么可怕呵!宋武、卢华、贺志彪、白黎生,以及鲁家父女,围在手术室的玻璃窗外,神色肃穆地向里张望着:马俊友面色灰白,象早已停止了呼吸似的趴在手术台上,他的双足被悬空吊起在手术架上。邹丽梅只看了一眼。眼泪立刻淌下脸腮,她拍着玻璃窗呼喊了一声:〃 俊友——〃 室内的医生拉上了窗帘,走出手术室对垂泪的姑娘说:〃 姑娘,这儿虽说是小医院,也有规矩,你怎么能这样不冷静呢?〃
  邹丽梅低垂下头:〃 医生,我担心他……〃
  任何一个称职的医生都是个心理学家,他似乎从邹丽梅的情态里,捕捉到了病理之外的东西,便耐心地向她解释说:〃 马俊友同志,患的是腰椎第一节屈曲性骨折,我们给他打了麻醉,正进行' 双足悬吊复位' 的急治,你明白了吗?〃〃有瘫痪的危险吗?〃 卢华焦急地询问。〃 这很难说。送到医院来的时候,他下肢已经失去了知觉……〃
  〃 医生,你救救他吧!〃 邹丽梅低垂的头,仰了起来,她的声音象颤抖的弦子。
  〃 您行行好。〃 贺志彪恳求着,〃 他是独子……〃
  〃'……'〃
  医生笑了:〃 我的话刚说一半就叫你们给插断了,你们听我说么!从照的片子来看,好像没伤及脊髓。很可能是由于强大外力刺激,而引起的脊髓震荡,如果我们诊断得正确无误,再经过精心护理,在几小时、几天,或几周内下肢可以恢复知觉。〃
  邹丽梅当即向医生表示:〃 您把护理任务交给我吧!我学过护主!〃
  医生疑惑地摇摇头:〃 姑娘!我不太相信你的话。〃
  〃 医生!我当证明。〃 白黎生说,〃 我们全体垦荒队的人都知道她的学历。〃
  医生眯眼一笑:〃 学过护士的人,还能捶窗户玻璃?不象。〃
  〃 当事者迷嘛!〃 站在旁边的宋武说话了,〃 我们把她□到医院来,就是为照顾这两个伤号的,其中的马俊友同志,是这位姑娘的……你想,她办出点反常的事来,不也是合乎逻辑的吗?
  有县委书记作证,邹丽梅才被允许留在了小镇医院。医生匆匆回到手术室里去了。他为了叫关心两个伤友的伙伴们和县委书记了却心事,把窗帘重新拉开半分钟;在这短促的时间内,邹丽梅看见了躺在另一张急救床的诸葛井瑞:他床前立着一个输液瓶,滴滴哒哒的葡萄糖液,正通过导管流进他的躯体。他仰卧在床上,闭合着眼睛;头发蓬乱,额头上沾着雪泥。昔日的书卷气质和一副秀才风度,已经被北大荒的风雪扫荡尽净。几个医生撩开棉被,正忙着往他冻得紫迹斑斑的大腿上,涂着药膏,缠着药布。由于他的双脚伸向窗户,邹丽梅清楚地看到他发青的脚趾上,十个指甲全部被冻掉了。
  邹丽梅一阵心酸,她捂起了双眼。
  想起这些,邹丽梅似乎更理解了白黎生留下那首《咏梅》诗的深切意义。现在,马俊友和诸葛井瑞都已经从急救室里,搬到这间病房里来了,生命的忧虑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但另一种痛苦却在邹丽梅心中升腾而起。一天多来,马俊友始终沉默不语,她多次在他耳边轻声呼唤他,也唤不起马俊友感情上的回声。邹丽梅抚摸过他的额头,并有意向苏醒过来的诸葛井瑞问候——以向马俊友暗示,她就在这间病房之内,她就站在他的身边;可是这些炽热的电流,如同碰在绝缘体上,没有产生一丝火花——这使她陷入迷惑不解之中……
  诸葛井瑞的情绪,恰好和马俊友相反,在他刚刚恢复了知觉之后,就朝邹丽梅点头、微笑;就好像不应该是她来照料他,而应当是他来安慰她似的。
  〃 俊友真的会意志消沉了?〃
  〃 别胡想了,他不是那样的人。〃
  ' 那他为什么一言不发呢?〃
  〃 也许他昏昏迷迷的,不爱说话吧!〃
  ' 可是他总该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哪?〃
  〃 你真自私,干吗这样苛求俊友呢!〃
  邹丽梅心里自问自答。她心绪很乱。总预感着有什么不吉祥的东西,要突然降临到她面前似的。此时,她见旭日已经东升,知道在唐素琴没到医院来之前,临时顶替唐素琴值白班、照顾两个伤号的鲁洪奎大爷快要到病房来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马俊友的床边,想把他喊醒,说上两句他们之间该说的那些话,可是她看见马俊友熟睡的样子,又不忍心打搅他的睡眠。这种难言的痛苦,撕裂着邹丽梅的心,她正在俯视着马俊友那张瘦削的脸,房门〃 吱扭〃 一声,鲁洪奎穿着一身鹿皮裤褂走了进来。他发现邹丽梅红着眼圈,奇怪地问道:
  〃 姑娘!是不是小马出啥问题了?〃
  〃 他睡得很香,看样子熬过危险期了。〃 邹丽梅掩饰着内心的不安,露出一丝微笑说。
  〃 你应该高兴嘛!为啥……眼里含着泪花?〃 鲁洪奎惊异地看着邹丽梅,小声地追问说,〃 姑娘!你有啥心事,不妨跟大爷我唠唠!〃
  〃 没有。〃 邹丽梅回避着鲁洪奎的目光,顺手拿起插着腊梅花的玻璃瓶说,〃 鲁大爷,我去给花儿添点水。〃
  〃 这花喜寒,别往瓶子里倒温水!加点冷水就行了。〃 鲁洪奎叮咛着。
  〃 嗯!〃
  邹丽梅到医院伙房的水缸旁,给两束腊梅加了点水,转身回到病房时,她忽然听见了马俊友的轻微说话声。她高兴得心里嗵嗵乱蹦,伸手去推病房房门,但当她推开房门一条窄缝时,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状态,她后退了一步,又把门合上了。她屏住气,静听着马俊友和老猎人的对话。
  〃 谢谢您,鲁大爷。〃 他的声音很细弱。
  〃 别谢我,你该谢谢医生和小邹。〃 鲁洪奎回答,〃 她一夜没睡,守在你们俩旁边。你们睡熟了,大概啥也不知道吧!〃
  〃 我什么都知道。〃
  〃 她眼里直转泪疙瘩,你也知道吗?〃
  〃 知道。〃
  〃 那为个啥!〃
  〃'……'〃
  〃 你欺侮那姑娘了?〃
  〃'……'〃
  ' 为啥哑巴了?〃 鲁洪奎声音高了些,他似乎在为邹丽梅鸣不平,〃 听老宋说,你们正对着象呢!是吗?〃
  〃 是。〃 马俊友声音仍然那么细微,〃 大爷,那是过去的事情了。从现在起,我该忘记过去的事情。〃
  〃 你是说胡话吧?〃
  〃 不……不是胡话。我昨天躺在X 光机下,就下了这个决心。您没听说吗,医生说我是腰椎骨折,往好里设想也是个半残废了。您想,我还能把自己的不幸,传染给她吗?大爷,您说哪?〃
  〃 别胡思乱想了。我给你拿来自己酿的真正虎骨酒,麝香膏,等你身体恢复点。医生给你骨折地方合上位,再用上中医的偏方说不定会完全复原哩!你咋能自己先咒自己呢?!〃
  〃 大爷!〃 马俊友的语音颤抖了,〃 要是我不能复原呢?能叫小邹和我这个半残废在一起……在一起……生活吗?我不怕自己身于残了,怕影响同志们开荒的情绪,别耽误小邹未来的幸福。我向您掏心窝子的话吧!从我苏醒过来以后,我就对自己说了这样的话:' 马俊友呀!马俊友!过去战争年代,为了打出一个新中国,要有人付出牺牲,现在开拓北大荒。也要有人献出青春,献出热血!对于这一点,我心甘情愿。对于小邹的感情,你要横下一条心,不能因为自己,而毁了她的一生。她纯洁、善良、陪伴她的应当是个最出众的小伙子,而不能是个残废人,所以,我紧闭嘴巴,对她一言不发。鲁大爷,您了解我了吧!〃
  邹丽梅的心紧缩在一起了,到现在她才知道马俊友冷漠她的缘由。听着马俊友颤颤嗦嗦的絮语声,她真想推门而进;但她冷静想了想,如果这时她破门而入,将使马俊友陷入十分尴尬的境地,甚至导致马俊友彻底封闭自己的心扉,那就连他任何一点心声都难以听到了。邹丽梅最担心出现这样的结局,但又急于想看到马俊友谈话时的神态,便把插花的玻璃瓶放在窗台上,用手绢擦着窗玻璃上的灰尘。她擦了好一会儿,好容易把玻璃擦干净了,这时她才发觉北国小镇的窗户,都是双层玻璃,外层玻璃窗虽然擦净了,里边那层玻璃窗上结满哈气凝成的冰花。那晶莹的冰花,有的象怪兽,有的象云朵;有的象流淌着的小河,有的象重重叠叠的峰峦……邹丽梅失望地摇摇头,她仿佛感到马俊友和她的心田之间,真的耸立起一座峰峦似的——马俊友在用这座高山隔绝她对他的感情。
  严冬之晨,荒原上冷得透骨。邹丽梅站在病房门口,泪珠儿迅速在她脸腮上结成冰滴。她忘记了寒冷,把脸贴在门框上,默默地听着屋内的谈话。大概是老猎人和马俊友的对话,把诸葛井瑞惊醒了,诸葛井瑞在病床上也参加了爱情问题的讨论:
  〃 小马!我不同意你对小邹采取这样的态度。〃
  〃 为什么?〃
  〃 你这样做,自认为是对她最深的爱;可是小邹会接受你这种爱吗?她会说:' 好吧!咱们就这样分手吗?' 我想,这只是你的幻想,你这样冷漠她的结果,只能增加她的精神痛苦。〃
  马俊友说道:〃 你说的不错。我这样做也许会增加小邹的痛苦;但从长远来说,正是为了解脱她一生的痛苦呵!小诸葛,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你的腰椎骨被严重砸伤,你该怎样对待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呢?你能为自己的幸福,而使别人痛苦一生吗?〃
  能说善辩的诸葛井瑞语塞了。沉默了好一阵子之后,他说:〃 你怎么知道你一定会变成残废?如果一切尽如人意,你没留下任何伤残,这么早你就在你和她之间开凿天河,修筑路障,铺设壕沟……不是会造成人为的互相折磨吗?〃
  〃 小诸葛!你重幻觉,我重实际。〃 马俊友十分平静的话音,〃 我妈妈虽说在医学院搞党的工作,家里却有许多医学书籍。据那些医书告诉我,砸伤腰椎骨,十个有九个要致残的。即使医生给我把骨位接上,鲁大爷那些特效药,又帮助我的骨骼复原,我侥幸地成为不留重残的十分之一,恐怕也要靠' 钢背心' 来支撑身体的负荷了。与其那时叫丽梅受苦,还不如我早下决心。这一点对我也并不轻松,我是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才下了决心的。〃
  沉默。
  老半天没有声音。
  诸葛井瑞那挺〃 机关枪〃 似乎被马俊友道义的火力射击,压了下去。站在窗外的邹丽梅,血液仿佛凝固了一样,一连打了几个冷战。这时,屋内传出老猎人鲁洪奎的声音,他对马俊友说:〃 小伙子!眼下你的任务是养伤,不要胡思乱想。至于你和那姑娘的事情,不是你一个人能说了算数的。还要看小邹的态度。当然啦!我喜欢你这男子汉的气概,遇事总是先为别人着想,如果那姑娘是我的闺女,我就会对她说:〃 丫头!这样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