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沸点123      更新:2022-12-12 20:30      字数:5068
  一会眼。甩了甩刚才咂锁时,从脑后垂落下来的两根长辫。丢下行囊,跑上了大街……
  三她跑着、跑着……
  风吹着她额前的散发……
  风吹起她的两根辫梢……
  风吹鼓了她单薄的衣衫……
  跑出老远,她停步喘气,回头望望她每天出人的铁门,铁门泛着冷光;铁门旁边的两只石头狮子,朝天张着大嘴,它那两只外突的圆眼睛似在为她送行。
  一阵凉风吹来,邹丽梅哆嗦了一下。她意识到了北京初秋季节的凉意。怎么办呢?回去取行囊,显然是鱼儿入网,那是他俩求之不得的;不去取行囊吧,衣物都在行囊之中,又怎么能抵御北大荒的风寒呢?
  不,不怕!有那么多青年朋友同行,有那么多颗火热的心田,你怕什么呢?!
  她很想再去看一眼母亲的坟茔。因为从今以后,她就是北大荒人了,很难有再来北京的机会。但是时间已经不许可她向母亲告别了。她想来想去,决定顺路到天安门广场走一趟,对着那面鲜血染红的五星红旗去为母亲默哀。虽然,邹丽梅知道她的母亲并不是为推翻旧世界而牺牲的烈士,但她是旧世界毁灭掉的一个生灵,她和新世界是心心相通的——尽管她没能活到新中国诞生。想着想着,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秋天的天安门广场庄严肃穆,一群响着〃 嗡嗡〃 哨音的白鸽,在蓝天上展翅飞翔。〃 多么可爱的北京阿!我今天就要和你告别了。〃 邹丽梅凝视着广场周围每株松柏,每一个行人。在银色的旗杆前,她微微低下头,用只能她自己听到的轻微声音,悄悄地说:〃 妈妈,您要是活到今天,一定会同意我走这样一条献身祖国的道路的。妈妈,再见了:〃
  〃 妈妈,看见了这面五星红旗,我就想起了爸爸。〃 在邹丽梅身后,响起了一个浑厚的声音。邹丽梅情不自禁地回头看看:这是一个穿着草黄色旧军服的年轻人,微黑的脸膛。宽敞的额头,厚厚的嘴唇,闪亮的眼睛,那股子憨实样儿,使人联想起他是外地来逛北京的农村青年。他身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行李,正侧着身子和一个两鬓花白的老母亲说话。邹丽梅听见这种亲切招呼〃 妈妈〃 的声,看见母亲凝视儿子的眼神,不由地想起了自己苦命的妈妈。还是在童年的岁月,她用小手抹去妈妈眼角上的泪水时,母亲注视她的神态,就象这位老母亲凝视儿子时的眼神一样。邹丽梅心碎了,她不敢再多看这位老母亲一眼,平静一〃 邹……邹丽梅同志!〃
  小伙子在呼唤她。
  邹丽梅惊讶地回过头来,她上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觉得确实面熟,但就是回忆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面了。她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上衣纽扣,回忆着小学、初中的男同学,结果她失望了。
  〃 你真不认识我了吗?〃 年轻人咧开厚厚的嘴唇,朝她憨笑着。
  邹丽梅抱歉地摇摇头。
  〃 报名去垦荒队的那天,我们不是在那小窗口见过面吗?我叫马俊友。〃
  〃 噢——〃 邹丽梅记起来了,那天他曾借她的自来水笔填过申请书。
  小伙子敏锐地发现了她眼窝中的泪痕:〃 怎么,离开家还得哭一鼻子呀?〃
  〃 不,我没……我没哭。〃 邹丽梅难为情地转过脸去。
  〃 妈妈,〃 小伙子向母亲介绍说,〃 这是我们同去开荒的战友。〃
  老母亲早就在注视邹丽梅了,这位漂亮文雅的姑娘,使满脸皱纹的老母亲联想起电影里常见的女演员。她慈祥地笑着说:〃 多端庄的姑娘响!今年多大了?〃
  〃 二十了,大妈〃
  〃 妈妈。〃 马俊友憨笑着说,〃 您看见了吗?来这儿辞行的,还不止我一个人哪!我想,邹丽梅同志的爸爸或妈妈,一定也是个烈士,不然……〃
  邹丽梅的心象被刀子戳了一下。她很怕这个小伙子真的询问起她的家庭,便告辞要走。不理解姑娘隐痛的马俊友,招呼着邹丽梅说:〃 等我一下,咱们一块儿走吗?妈妈,您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 儿子抬头看着母亲,他想听她的临别叮咛。
  老母亲缓缓地打开了小提包的拉锁,拿出一个包得四四方方的小手绢:〃 拿去。〃
  〃 妈妈,您不是叫我去吃苦吗?为什么还要给我这么多的钱?〃
  〃 拿去。〃 老母亲神色肃穆地盯着儿子。
  〃 我不要您的钱。我是二十二岁的大小伙子了。〃 马俊友推却着说。母亲没有多说什么,她用枯干的手指,缓缓地解开手绢小包。儿子看见了,那手绢里包的不是钞票,而是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牛皮皮带。这是一条没有铜环的半截皮带。由于年代久远,皮质已经变成了黑褐色,软得象面条一样了。
  邹丽梅对母亲给儿子的临别赠礼感到迷惑不解。〃 这真是奇怪的告别。〃 她想,〃 送点什么当纪念不好,偏偏送给儿子半条不能使用的皮带。〃 可是马俊友好像完全理解了老母亲的心,他庄重地把半截皮带叠在一起包好,目光深沉地凝视着老母亲说:〃 妈妈,我理解您在这儿送给我这件纪念品的意义。您把爸爸牺牲前在长征时吃剩下的半截皮带传给我,是叫我走前辈人曾经走过的艰苦道路。〃 说着,他一手搀扶着母亲的胳膊,一手托着那个手绢包儿,虔诚地向着国旗鞠了一躬。当母子俩重新站直了身子的时候,眼角都潮湿了。
  站在一旁的邹丽梅眼圈也红了,她怕母子俩觉察到这一点,轻轻挪动了几步。把脸扭开;尽管这样,她的耳朵里还是留心地谛听着母子的对话:
  〃 您不想我吗?〃
  〃 想。〃
  〃 您想我时怎么办?〃〃坐上火车去看看你,顺便去看看这位好姑娘。〃 老母亲绕到邹丽梅面前,用深情的目光,望着脸色绯红的邹丽梅说,〃 你们到了荒地要互相帮助。我没有女儿,战争就使我留下这一个儿子,我有一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 大妈,您说吧!〃
  〃 别看他比你大两岁,办事毛燥,你多照顾一点你这个大哥哥,行吗?〃
  〃 妈——〃 马俊友扯了母亲袖口一下,〃 您这是怎么了?〃
  老母亲轻轻地笑了。
  敏感的邹丽梅,脸红得象鸡冠子花。她低头看看手表,扭转话题说:〃 时间来不及去团中央集合了,咱们直接奔前门火车站吧!〃
  老母亲走在中间,邹丽梅和马俊友走在老人两旁。邹丽梅看马俊友身上背着行李,还挎着一个草黄色的帆布包,便把背包抢过来,背到自己肩上。
  〃 小邹同志,〃 马俊友突然发现邹丽梅没带任何东西,奇怪地问道,〃 你的行李哪?〃
  邹丽梅绯红的脸苍白了。她是多么想把她劈落门锁夺门而出的情况,告诉她身旁的母子俩呵!但是这不是一句半句话能说得完的,姑娘的自尊心使她不愿意谈起她的隐痛,因而苦笑了一下回答说:
  〃 早运到火车站去了。〃
  〃 你看,姑娘家就是心细。〃 老母亲把一绺被秋风吹散的白发,按到耳根上,赞叹地说,〃 你就毛燥,要上轿了,才现扎耳环眼儿。〃
  邹丽梅心如火焚,多少悲凉的回忆一起涌上心窝。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要向身边慈祥的老妈妈倾吐心声的冲动,但她到底还是把到了舌尖的话咽了回去。她不愿意看见老母亲为她垂泪,也不愿意叫马俊友分担她任何一点忧伤。也许是由于她久处逆境的缘故,他非常喜欢读杰克。伦敦的小说,这些小说中的人物几乎没有弱者懦夫。〃 我应当也是生活中的强者〃… …她咬着嘴唇,对自己下着无声的命令。
  四古老的前门火车站,今天显得格外年轻。那欢送垦荒队北上的大幅标语,那艳丽的、飞舞着的七色彩旗,那欢送者摇动的鲜花,那垦荒队员的一张张笑脸;把陈旧的火车站,打扮得花团锦簇,热气腾腾。
  虽然此时已是初秋时节,团中央书记苏坚,上身却只穿着一件短袖单衫,他眉眼间漾出无法掩饰的激动,挨个的和北去的年轻人握手话别。这时候,邹丽梅、马俊友和老母亲出现在站台上。
  〃 噢,你终究来了。〃 苏坚习惯地扬起手臂,向马俊友的母亲招呼,同时开玩笑地说,〃 我想你这个医学院的党委书记,总不会叫儿子没上阵就当逃兵的。〃
  〃 老苏,〃 马俊友的母亲解释说,〃 刚才我和儿子一块去了天安门广场……〃
  邹丽梅低垂着头,她不敢接触苏坚那双锋利的目光,但苏坚的目光早已注意到她了;也许是由于她的头垂得太低的原因吧,苏坚一时没能分辨出来她是谁,因而做出了失准的判断。他对马俊友诙谐地说:〃 迟到的原因,恐怕不那么简单吧!是不是和这位姑娘的辫子梢,缠住你那脚有关联?〃 马俊友脸腾地红了:〃您真是有点' 那个' ……您看看她是谁?〃
  〃 我是邹丽梅。〃 她难为情地抬起头。
  〃 是你?!〃 苏坚露出惊喜的神色,〃 你爸爸妈妈不是不同意你去吗?我们已经从垦荒队的名单里,勾掉了第八十一个呀!〃
  〃 那为什么?〃 马俊友首先为邹丽梅鸣不平了。
  〃 小伙子,刚才你批评我有点' 那个' 我了解' 那个' 两个字的含意,不外说我犯了' 官僚主义'。小伙子,你是不是也犯了' 那个' ……〃 苏坚朗朗地大笑着,伸出一个手指头比划着说,〃 你知道吗?他爸爸、妈妈找到团中央,哭天抹泪地对我说,他们身边,只有这么一位独生的' 千金公主' ,这个……你知道吗?〃
  〃 是这样?〃 马俊友向邹丽梅投过去一瞥不解的目光。
  〃 苏书记说的都是实话。〃 邹丽梅皱起眉毛,〃 可是,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
  〃 有问必答,你说——〃
  〃 按照您的说法,独生子女,您都要一律关' 绿灯' 了?〃
  〃 不是关' 绿灯' ,是开' 红灯' !〃
  〃 那为什么偏偏留下我邹丽梅?而不照顾一下马俊友的家庭?他是独子,父亲爬过雪山草地,在解放战争中牺牲了。他无兄弟姐妹,北京只有一个老妈妈,为什么他这个独子能去,却对我……〃 邹丽梅因激动而说不出话来了。
  〃 好厉害的姑娘呵!〃 苏坚象老师回答一个喜欢发问的学生似的,认真地向邹丽梅解释说,〃 马俊友是他妈妈主动送去开荒的,用棒子打都打不回去,你爸爸、妈妈——〃
  邹丽梅猛然打断苏坚的话说:〃 您以为我就能用棒子打回去吗?我是和家庭彻底决裂才跑出来的。他们当成他们的拐棍,我不是木头,我有灵魂!他们……他们把院门锁了,妄想锁住我的腿;他们扣留了我的行李,企图拴住我这颗心!苏书记,我是用斧子砸开门锁闯出牢笼的……〃 她跺着脚,抽搐着双肩,轻声地哭了,〃 您……您怎么能叫我再回那个牢笼呢?〃
  苏坚的眼睛突然湿润了。他审慎地凝视着她,象是用心秤重新秤量这个年轻人的分量。站台上鸦雀无声,无数双目光,都飞向邹丽梅那张悲愤的面颊;刹那间,那些目光又转向了苏坚——他们在等待着苏坚的回答。
  苏坚跨步向邹丽梅走来。他一下握住了邹丽梅的手,一字一板、铿锵有力地说:〃 邹丽梅同志,你提的问题很好,你' 将' 了我这个团中央书记一军。我们团的干部是党的助手,是为青年们开路的火车头!我们欢迎你这样勇敢的年轻人,参加开拓荒地的队伍。你挥动斧头砸落的不是一把铁锁,也不只是一个牢笼,而是挥着斧头向旧世界猛力的一击,你有理由成为这支队伍中的一员!〃 他松开邹丽梅的手,高举双臂,带头为邹梅鼓掌。
  站台上响起一片欢呼声:
  〃 欢迎这样的伙伴——〃〃欢迎邹丽梅同志——〃
  〃 欢迎第八十一个——〃
  〃 欢迎……〃 当马俊友和邹丽梅并肩站到垦荒队的队伍中时,邹丽梅激动得嘴唇哆嗦,睫毛上沾满泪花——她笑了。
  马俊友的老母亲走过去,掏出手绢:
  〃 好姑娘,擦擦——〃
  〃 是共青团员吗?〃 苏坚问道。
  〃 还不是。〃 邹丽梅恢复了姑娘的羞涩,她低下了头。
  〃 迟大冰同志!〃 苏坚扭头喊道。
  〃 有!〃 忙于登车启程工作的迟大冰,从车厢门口跑了过来。
  〃 我当邹丽梅同志的入团介绍人。〃 苏坚说,〃 你们到北大荒以后,第一个先讨论邹丽梅的入团问题。〃
  〃 是!苏书记。可是,她还没有行李呢!〃 迟大冰关切地打量着邹丽梅,〃您看她还穿着单衣……〃
  〃 这不成为问题。〃 苏坚回答说,〃 从全国青年捐款中,给她购置全套的行李衣物。火车越往北走越凉,到车上先把垦荒队员的冬装发下去。〃
  〃 是。〃
  开车的预备铃响了,垦荒队员们从车窗口探出头来,呼喊着:
  〃 苏书记,您再对我们说两句吧!〃
  〃 我们爱听您的讲话——〃
  苏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