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节
作者:双曲线      更新:2022-12-12 20:29      字数:4703
  ,这时活儿才到了嘴边。我内心世界的沉重和浓度,恰似今晚的黑夜,语言就像沉重的吊桶,从那深夜的水井里发出了咯吱吱的声音升了上来。
  “快到了!再坚持一会见!”我心想,“我内心世界同外界之间的这生了锈的锁头,将要被巧妙地打开,成为内界与外界的通风口,风可以自由自在地从这里吹拂过去。吊桶轻轻振翅起飞,所有的一切都以广袤原野的姿态展现在眼前,赛定即将毁灭……这幅情景即将呈现,近在咫尺,随手可及了……”
  我充满幸福。在黑暗中,我整整生了一个钟头。我感到有生以来从不曾有过此时此刻这般幸福……我突然从黑暗中站起来。
  蹑足走到大书院后面,我穿上早已备好的草鞋,迎着(□蒙)(□蒙)的细雨,沿鹿苑寺里恻的水沟向工地走去。工地上没有堆放木材,弥漫着一股散落一地的锯木子被雨水淋湿后发出的气味儿,寺庙买来的稻草都贮藏在这里。一次买四十捆。但是,已经用得差不多,今晚只剩下三捆堆放在那里。
  我抱起这三捆稻草,从菜园旁边返回去了。厨房寂然无声。我从厨房的拐角绕到了执事的宿舍后面,这时厕所的窗扉突然透射出了亮光。我就地蹲了下来。片刻,传来了一阵撒尿声。这声音是无限的长。
  我担心稻草波雨水打湿,便用胸脯盖着稻草。由于下雨,厕所的臭气更加浓烈,积淀在微风吹拂的羊齿草丛中……撒尿声止住,又传来了踉踉跄跄地将身子撞在板墙上的声音。副司似乎又已迷蒙入梦。
  映在窗上的灯火熄灭了。我重新抱起三捆稻草,走到了大书院的后头。
  我的财产仅有一只装身边杂物的柳条箱和一只破旧的小皮箱而且。我早就想把它们全部烧光。今晚我已经将书籍、衣物、僧衣以及零星杂物统统装进了这两只箱子里。请相信我办事的周密性。但凡搬运途中容易发出响声的东西,譬如蚊帐钧一类东西,烧不着会留下证据的东西,譬如烟灰碟、玻璃杯、墨水瓶一类的东西,我就用坐垫包裹,然后用包袱皮包起来,分类放开。还有一床褥子和两床棉被,必须烧掉。我把这些大件行李分散地搬到大书院后面的出口处。搬运完毕,我才去拆卸金阁北侧的板门。
  钉子一颗颗地像是插在松土里,轻易地拔了出来。我用身子支撑着倾斜下来的板门,这濡湿了的朽木表面带着潮湿和微涨,触在我的脸颊上。它并没有想像的那么沉重。我把拆卸下来的板门根放在身旁的地面上。可以窥见的金阁内部是一片漆黑。
  板门的宽度倒着身子正好可以进去。我的身体泡在金阁的黑暗中。一张不可思议的面孔显露出来,它使我全身战栗。却原来是我刚步入金阁时,在火柴亮光的辉映下,我的脸映在陈列金阁模型的玻璃橱的玻璃上。
  这不应是我这样做的场合,可我面对玻璃橱内的金阁却看得入了迷。这小小的金阁在火柴亮光的照耀下,摇曳着它的影子,使其纤细的木质结构充满不安,显得卑躬屈膝。这种景象又被黑暗吞噬了。因为火柴燃尽了。
  火柴燃剩一丁点火星,我总也放心不下,就像有一天在妙心寺看见的那个学生一样,一心在把这点火星踩灭,这是异乎寻常的。接着,我又点燃一根新的火柴。我经过六角经堂和三尊像前,来到了香资箱前,看见香资箱上方是一排排的横木条,以便人们投入香资。这些横木条的影子随着火苗的摇晃,恍如银波在荡漾。香资箱后面,安置着一首届国宝的鹿苑院殿道义足利义满的木橡。那是一等身着法衣的坐像,衣袖左右拖得很长,右手执窗,窃横向左手。双眼睁开,小脑袋剃光,脖颈在法衣领子里。它的眼睛在火苗的映照下闪闪发光。可是,我并不畏惧。看起来这算小偶像甚是凄惨,尽管它镇坐在自己兴建的宅邸的一角,然而对于遥远的昔日的统治却全然断念了。
  我打开通向漱清亭的西门。正如前述,这扇门扉是内侧向左右对开的。雨夜的天空也比金阁的内部明亮。潮湿的门扉吸收了又低又轻的辊轧声,导入了充盈于微风中的深蓝色的夜气。
  “义满的眼睛,义满的那双眼睛。”我从门扉跃身户外,向大书院后面跑回去的时候,继续想道:“所有的行动就要在那双眼睛的前面进行。在那双什么也无法看见、已死了的证人的眼睛的前面……”
  后来我进行了机械式的作业。我把摞在大书院后门口的行李分四次搬到金阁的义满像前。首先搬的,是拆去吊钩的蚊帐和一床褥子。
  其次是两床棉被,其次是皮箱和柳条箱,再其次是三招稻草。我把这些东西胡乱地摞在一起,将三捆稻草夹在蚊帐和棉被之间。蚊帐最易引火,我把它半摊开盖在其他行李上。
  最后我折回大书院后面,捡起那个裹着不易燃物的包袱,直奔金阁东头的池畔走去。那就是眼前可以望及池心的泊舟石的地方。那里的几株松树的树阴,他强可以避雨。
  地面映着夜空微微泛白,上面布满了水藻,活像一片陆地,透过星散的细小的缝隙,才知道水的所在。而还不至于在这里荡起波纹。
  细雨如烟,水气蒙蒙,池子仿佛无限大地扩展着。
  我把脚下的一粒小石子踢落在水中。激起的水声十分响亮,仿佛把我四周的空气都震得龟裂了。我将身子缩成一团,纹丝不动,想让这种沉默消去刚才激起的出乎意料的响声。
  我把手探入水中,温乎乎的水藻纠缠在手上。我首先将蚊帐的吊钧从泡在水里的手里滑落下去,接着将烟灰碟像洗涮似地托水滑落下去,然后,以同样的方法将玻璃杯、墨水瓶沉入水底。该沉水底的东西全部沉尽了。我身边只剩下包裹这些器皿的坐垫和包袱皮。最后就是把这两件东西带到义满像前,终于只等点火了。
  这时,我突然感到一阵食欲袭卷上来,这太符合我原先的预想,反而使我产生了一种被背叛了似的感觉。昨天吃剩下的夹馅面包和豆馅糯米饼放在衣兜里。我用工作服的下摆揩了揩濡湿了的手,就贪婪地吃了起来,却不知是什么味道。味觉另当别论,我的胃叫唤,我慌忙把点心塞在嘴里。我心急如焚,胸口激烈地跳动。好不容易咽下去,掬水喝了几口。
  我处在只差一步就行动的时刻了。导致行动的长期准备工作已经全部完成,我站在准备的尖端上,只等纵身一跃而就了。只要付出一举手一投足之劳,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到达行动了。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两者之间足以吞噬我生涯的广阔的深渊正在张开大口。
  因为这时候,我打算做最后的告别,就眺望着金阁。
  两夜的黑暗中,金阁朦朦胧胧,其轮廓恍惚不定。它漆黑地屹立着,简直像是黑夜的结晶体。定睛凝望,勉强可见三楼的究竟顶忽然变细的结构、法水院和潮音洞的细长的桂林。这些昔日曾使我那样深受感动的细部,如今全然融化在一色的漆黑之中。
  随着我那美好的回忆的增强,这黑暗就变成了基础,可以任意在上面描绘幻影了。在这蹲着的黑暗的形态中,隐藏着被我认为是美的东西的全貌。以回忆的力量,使美的细部逐一地从黑暗中闪烁出来,这闪烁传播开去,金阁终于在既不是白昼也不是黑夜的不可思议的时光之下,渐渐地变成了清晰可见的东西。金阁从未曾以如此完整而精致的姿态,各个角落都闪烁着突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将盲人的视力当做自己的视力了。金阁因自身的发光而变得透明,从外面也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期音洞壁顶的仙女奏乐图案,以及究竟顶墙上斑驳的古老金箔的残片。金阁精巧的外部,与它的内部浑然一体了。我的眼睛可以把它的结构和主题明了的轮廓、主题具体化的细部的精心的重复和装饰、对比和对称的效果等等一览无遗。法水寺和潮音洞的同样宽广的二层,呈现了微妙的差异,尽管如此,它们却是在同一深屋檐的庇护之下,就像一双颇为相似的梦、一对颇为相似的快乐的纪念重叠起来了。本来倘使只是其中之一就会容易让人忘却的东西,现在轻易地从上下将其弄明白了,因此梦变成了现实,快乐变成了建筑。但第三层究竟顶忽然缩小的形状。使得一度弄明白的现实崩溃了,被那个黑暗而辉煌的时代的高超哲学所概括,乃至于屈服这种概括。于是薄木修耷的屋顶高耸,金铜凤凰连接着无明的长夜。
  建筑家仍不满足于此。他还在法水院西侧架起一座形似钓段的小巧玲政的漱清亭。似乎要打破均衡,他就将其赌注押在一切美的力量方面。对这建筑物来说,漱清亭是反抗形而上学的。虽然它决不是长长地伸向地面,却看似是从金阁的中心通达到任何的地方。漱清亭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如今张开了翅膀,正从这建筑物向地面上,向一切当今世界的东西道逃。这意味着是从规定世界的秩序向无规定的东西,甚至可能是向官能过渡的桥。是啊。金阁的精灵就是从这座形似半截桥的激清事开始,完成三层的楼阁,然后又从这座桥通达的。为什么呢?因为漂荡在地面上的巨大的官能的力量,虽是建筑金阁的潜在力g的源泉,但这种力量在完全建立起秩序、完成美丽的三层楼阁之后,再也无法忍耐居住于此,就只好顺着漱清亭再次向池面、向无垠的官能的荡漾、向故乡通达了。除此以外,别无他途。这是我经常思忖的事。每逢眺望弥漫在镜湖池上的朝雾夕霭的时候,我就思忖着那里才是筑起金阁的巨大的官能力量的所在。
  ,美概括了各部分的争执、矛盾和一切不协调,并且君临其上!它如同用泥金一字一字准确地抄录在深藏青色册页上的纳经□一样,是一幢在无明的长夜里用泥金修建的建筑物。然而,我不知道美究竟是金阁本身还是与笼罩着金阁的座正之夜同一性质的东西!或者两者都是美。美既是细部,也是整体;既是金阁,也是笼罩金阁之夜。这么一想,过去曾令我苦恼的金阔之美的币可解,仿佛有一半已经解开了。为什么呢?因为倘使审视其细部前美,诸如其柱子、栏杆、板窗、板门。花格子窗、宝形造型的屋顶……其法水院、潮音洞、究竟顶、漱清亭……地面的投影、池心的小岛群。松村乃至油开石等等细部的美,就知道美决不是以其细部告终,以其局部完结的,而是任何一部分的美都包含着另一种美的预兆。细部的美,其本身就充满着不安。它尽管梦想着完整,却不知道完结,波唆使去追寻另一种美、未知的美。于是,预兆联系着预兆,一个一个不存在这里购美的预兆,形成了金阁的主题。这种预兆,原来就是虚无的兆头。虚无,原来就是这个美的结构。这些细部的美在未完成之时,各自都结含着虚无的预兆,木质结构尺寸比例精细而纤巧的这座建筑物,就像璎珞在风中日落似的,在虚无的预感中颤栗。
  □纳经,为死者祈冥而将经文抄录下来,献纳在灵场上的经书之谓。
  尽管如此,金阁的美从没有中断过的时候!它的美总是在某处回响。我有如息耳鸣疾的人,到处听见金阁的美的回响,习以为常了。
  以声音来做比喻的话,这座建筑物犹如历经五个多世纪响声不绝的小金铃或小琴。倘使它们的声音中断…………我遭到了不堪劳顿的侵扰。
  梦幻的金阁在黑暗的金阁之上,依然清晰可见。它的灿烂辉煌没有终了。池畔的法水院的栏杆的确谦虚地后退了,屋檐下用天竺式的肘托木支撑着的潮音洞的栏杆,容易做梦似地向池面探出自己的胸膛。房檐在地面的反映下显得十分明亮,水波的荡漾使倒映也晃荡不定。斜阳辉映或月光照耀之时,金阁恍如一种奇妙地流动着的东西,一种振翅欲飞的东西,这就是由于这种水的光的作用。由于荡漾的水波的反映,坚固的形态的束缚被解开了。这种时候,金阁仿佛是用永远飘动的风、水和火焰般的材料建成的。
  金阁的美是无与伦比的。我知道我的不堪的劳顿是从哪里来的。
  美在最后的机会再次发挥它的威力,企图用过去曾经无数次袭击过我的无力感来束缚我。我的手脚无力了。直至刚才,只差一步就行动的我,再度从这里大大地后退了。
  “我已准备只差一步就行动了。”我前南自语,“既然行动本身完全是梦幻,既然我已经完全发挥了这个梦幻的作用,那么还有必要行动吗?这不是徒劳无益的事吗?”
  柏木所说的事或许是真的,他说,改变世界的,不是行动而是认识,并且是一味模仿行动到了极限的认识。我的认识就是属于这种类型的,并且是一种使行动真的变成无效的认识。如此看来,我长期以来的精心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