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双曲线      更新:2022-12-12 20:29      字数:4741
  有为子骑着自行车。前灯亮着。自行车无声地滑行过来。我从山毛榉后面跑到自行车前。自行车好不容易紧急刹住了。
  这时,我感到自己完全变成了化石。意志、欲望、所有的一切都石化了。外界与我的内心世界无关,它再次坚定地存在于我的周围。
  我穿着白色运动鞋,从叔父家里跑了出来,沿着黎明前的黑暗的道路一直跑到这棵山毛榉后面,我只不过是沿着自己内心世界的轨迹一个劲地“干吗!你这个结巴还恶作剧!”有为子说。这声音里带有晨风的端庄和清爽。她按过车铃,又骑上了自行车奔跑过来而已。隐约浮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的村庄无数屋顶的轮廓、黑xuxu的树丛、长满嫩叶的黑压压的山顶,连眼前的有为子,都变得毫无意义,甚至到了惊人的程度。现实不等我的参与,早就赋予了。而且,这种毫无意义的巨大的黑暗现实,以我迄今未曾见过的分量赋予了我,向我退将过来。
  我如往常一样在思考:恐怕只有语言才能拯救这种情况吧。这是我特有的误解。需要行动的时候,我总是惦记着语言。尽管如此,语言很难从我的嘴里说出,我顾忌它,全然忘却了行动。我觉得行动这个光怪陆离的玩意儿,似乎总是伴随着光怪陆离的语言。
  我什么也波有看。但我猜想,有为子起初很害怕,后来发现我之后,就只顾望着我的嘴。大概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她只望见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黑洞--野生小动物巢穴似的肮脏而不漂亮的小洞,在毫无意义地张动着。也就是说,她只望见我的嘴。在确认从这小洞里不会产生任何一种可与外界联系的力量之后,她才放下心来。像躲开了石头似的避开了我,迂回地驶了过去。有为子远去了,我不时听见在间无人影的田野的远方传来了几下像是嘲笑似的铃声。
  --当天晚上,有为子告了我的状,她的母亲上我叔父家来了。
  我遭到了平日非常温和的叔父的严厉叱责。我诅咒有为子,甚至希望她死去。数月后,这诅咒竟然应验了。从此以后,我确信诅咒是会应验的。
  我不论是睡觉还是醒来,都希望有为子死去,但愿我的耻辱的见证人销声匿迹。只要没有见证人,或许耻辱便会从人世间根绝。他人都是见证人啊。尽管如此,只要没有他人,也就不会产生耻辱嘛。我仿佛看见有为子的面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像水一般晶亮,她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嘴,她的眼睛的后面存在他人的世界--也就是说,仿佛看见绝不让我们独自存在而主动地成为我们的同谋和见证人的他人的世界。他人必须死灭。为了我能够真正面向太阳,世界必须死灭……
  那次告状两个月以后,有为子辞去海军医院的工作,闭居家中。
  村里人议论纷纷。是年秋末,就发生了那一事件。
  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海军的逃兵竟然逃到这个村庄里。晌午时分,宪兵到村公所来了。但是宪兵的到来并不稀奇,也就不觉得问题的严重性。
  那是10月底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像平时一样到学校去,晚上做完作业,该是就寝的时刻,正想熄灯,我俯视了一下村道,只见一大群人像一群狗,传来了奔跑的气喘声。我下了楼。一个同学已站在大门口,滚圆双眼,冲着醒来的叔父、婶母和我大声喊道:
  “刚才有为子在那边被宪兵抓走了,一起去看看吧。”
  我吸拉着木屣跑了出去。这是个月明之夜,收割后的稻田里到处都投下了稻架鲜明的影子。
  黑鸦鸦的人影聚在小树丛的后面,正在移动着。身穿黑西服的有为子坐在地上。她的脸色刷白。她的周围围着四五个宪兵和她的双亲。其中一个宪兵拿出一个类似饭盒的小包,在大声申斥。她父亲不停地转动着脑袋,时而向宪兵…一致歉,时而一个劲地斥责女儿。她母亲蹲在一旁痛哭。
  我们相隔一块田地,站在田埂上观望。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彼此肩并着肩,相对无言,连我们头上的月亮似乎也被挤压得变小了。
  同学咬着我的耳朵做了说明。
  据说,有为子拿着饭盒从家里溜出来,本想送到邻村去,途中被埋伏的宪兵逮捕了。这盒饭无疑是送给那个逃兵的。那个逃兵和有为子是在海军医院里相爱的,因此怀了孕的有为子被医院撵了出来。宪兵追问逃兵躲藏在什么地方,她依然纹丝不动地坐着,坚持一言不发……
  我呢,只顾直勾勾地盯视著有为子的脸。看上去她像个被抓住的疯女。在月光下,她脸上的表情显得非常坚定。
  迄今我不曾见过这样一张充满强烈的拒绝感的脸。我认为自己的脸是被世界拒绝的脸,可是有为子的脸却是拒绝世界的脸。月光无情地流泻在她的额头、眼睛,鼻梁和脸颊上,可是这张坚定的脸只是被月光荡涤着。她只要稍微动一动眼睛,稍微动一动嘴巴,她企图拒绝的世界就会以此为信号,从这里迅速崩溃的吧。
  我屏住气息看她的脸看得出神。历史在那里中断了。这张脸无论对未来还是对过去都搭不上一句话。我们在刚砍伐的树墩上曾经见过这张不可思议的脸。尽管这张不可思议的脸带着新鲜而娇嫩的色泽,但是成长在那里已经停止。那沐浴着不该沐浴的风和日光,突然被暴露在本不属于自己的世界的横断面上,画出了美丽的木纹。这张脸是只因为拒绝而被暴露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我不由得感到有为子的脸这瞬间的美,不论是在她的生涯里,还是在观望着它的我的生涯里,恐怕都不会再有第二次了。然而它持续的时间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长。因为这张美丽的脸突然变形了。
  有为子站起身来。这时我仿佛看见她笑了。我仿佛看见她那洁白的门齿在月光下的闪光。关于她的脸的变形,我不可能有更多的记述。因为有为子站起来时,她的脸避开了明晃晃的月光,掩藏在小树林的阴影中。
  非常遗憾,我没有看到有为子决心背叛时的那张变形的脸。如果我仔细端详一番,也许我会萌生宽恕他人之心,包括宽恕所有丑恶之心。
  有为子指着邻村鹿原的山背后。
  “是金刚院!”宪兵喊道。
  然后,我也产生了一股孩子赶庙会看热闹般的喜悦的心情。宾兵从四面八方把金刚院团团包围起来,并要求村民们协助。我出于幸灾乐祸,随同其他五六个少年一起,加入了以有为子为向导的第一队。
  有为子在宪兵的解押下,率先踏上了洒满月光的路。我对于她那充满信心的步伐,感到异常震惊。
  金刚院闻名遐迩。这座名刹坐落在从安冈徒步约15分钟路程的山后。那里有高丘亲王亲手种植的框树,还有据传是左甚五郎□建造的优雅的三重塔。夏天,我们总喜欢到后山的瀑布沐浴嬉耍。
  □左甚五郎:日本16世纪后半叶著名工匠。
  河畔有堵正殿的围墙。破旧的瓦顶板心泥墙上芒草丛生。在夜色中,洁白的芒草花稳也是晶亮的。正殿的门旁,盛开着山茶花。一行人默默地沿着河走去。
  金刚院的佛殿建在更高处。过了独木桥,右侧是王重塔,左侧是枫林,再往里走,就可以看见巍然的一百零五级缀满苦踪的石阶。这是石灰石台阶,容易沿跤。
  走过独木桥之前,宪兵回头打了个手势,让一行人止步。据说从前这里有座出自运庆、湛庆□所建的仁王门。从这里再往里走,九十九谷的群山都成了金刚院的领地。
  □运庆:12世纪末著名的雕刻家。湛庆(1173…1256):运庆之子,著名雕刻家。
  我们屏住了气息。
  宪兵催促有为子。她独自走过了独木桥,我们尾随其后。石阶下方笼罩在阴影中,但中段以上洒满了月光。我们分别藏身在石阶下方的各个隐蔽处。在月光下,开始染红的枫叶一片黑黝黝的。
  石阶上方就是金刚院正殿,由此向左倾斜地架起了游廊,直通像神乐殿似的空御堂。空御堂是模仿清水寺舞台,伸出空中,组合许多柱子和横梁从山崖下把它支撑着。御堂、游席,还有支撑的木架经过风吹雨淋,特别洁净清白,活像是白骨似的。枫叶盛时,红叶的色彩与白骨雄似的建筑,呈现出一派美丽的和谐。然而入夜,看上去一处处沐浴着斑驳月光的白色木架既怪异又优美。
  逃兵似是躲藏在舞台上方的御堂里。宪兵企图以有为子做引诱的手段,来诱捕他。
  我们这些证人隐蔽在暗处,屏住了气息。尽管是在10月下旬的寒冷的夜气笼罩下,可我的脸颊却是热辣辣的。
  有为子独自攀登石灰石的一百零五级台阶去了。犹如狂人满怀豪情……在她的黑西服和黑头发之间,惟有她那美丽的侧脸是洁白的。
  在月亮、星星、在云、以茅杉的棱线连接天空的山峰、斑驳的月影。明显浮现的建筑物等等的衬托下,有为子背叛的澄明的美使我陶醉了。她独自一人挺起胸膛,她有攀登这白石阶的资格。她的背叛,就如同星星、月亮和茅杉。就是说,它同我们这些见证人一起居住在这个世界上,接受这种大自然。她就是作为我们的代表登上去的。
  我气喘吁吁,不由得这样想道:
  “由于背叛,她终于也能接受我了。此刻她正属于我。”
  所谓事件,在某一地点将会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攀登一百零五级缀满苔藓的石阶的有为子,还在眼前。我觉得她仿佛永远在攀登这石阶似的。
  后来她竟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大概是还到石阶尽头的有为子再次背叛了我,背叛了我们。方才的她既不完全拒绝世界,也不完全接受世界。只是屈身于爱欲的秩序,为了一个男人而失身。
  因此,我只能把这事件当做旧石版印刷似的光景来回忆……有为子穿过游廊,冲着御堂的黑暗在呼唤。男人的影子出现了。有为子同他谈了些什么。男人持手枪冲到台阶半道上开始射击。应战的宪兵也从石阶半道的树丛中开枪还击。男人再次做射击准备,他冲着企图向游廊那边逃跑的有为子的背后连发了几枪。有为子应声倒地。男人又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枪……
  --以宪兵为首,人群争先恐后地从石阶跑上去,急忙跑到两具尸体的旁边。我对此置之不理,依然纹丝不动地隐藏在枫树的蔽荫处。白色的木架重重叠叠,纵横交错地耸立在我的上方。从上面传来了轻微而杂乱无章的踩在游廊地板上的皮鞋声。两三道交错的手电筒的光束,超过栅栏直射在枫树梢上。
  我只能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遥远的事件。感觉迟钝的人要不是流血,就不会感到狼狈不堪。然而,一旦流血时,悲剧也就结束了。不觉间,我竟迷迷糊糊入梦了。一觉醒来,我被大家遗忘了。四周充满小鸟的烟脉。朝阳深深地直接射在枫树下方的枝板上。像白骨堆似的建筑物从地板下面承受着日光,仿怫复苏了。空御堂寂静而自豪地伸向枫树林覆盖的峡谷。
  我站起身来,打了个寒颤。我在全身各处揉了操。只有寒冷残留在身上。残留的只是寒冷。
  翌年春假,父亲在国民取外披了件袈裟造访叔父家来了。他说,要带我到京都去两三天。那时候,父亲的肺病已经相当严重,身体十分最弱。我惊讶不已。不仅是我,连叔父婶母也都劝说父亲取消京都之行,父亲就是不听从。事后回想起来,原来是父亲想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把我介绍给金阁寺的住持。
  当然,拜访金阁寺是我多年梦寐以求的。即使父亲强作坚强,但是谁都可以看出他是个身患重病的人。我实在没有什么心思与他外出旅行。未曾一睹的金阁越来越接近的时候,我心中便有点踌躇了。不管怎么说,金阁都应该是美的。因而,这一切与其说是金阁本身的美,莫如说是我倾尽身心所想像的金阁的美。
  就一般少年的头脑所能理解来说,我也通晓金阁了。一般美术书是这样记述金阁的历史的:
  “足利义满□承受了西园寺□家的北山殿,并在那里建筑了一幢规模宏大的别墅。主要建筑物有舍利殿、护摩堂、仔法堂、法水院等佛教建筑群,还有表殿、公卿间、会堂、天镜阁、拱北楼、泉殿、现雪亭等住宅建筑群。舍利殿的建筑耗资巨大,这就是后来称做‘金阁’的建筑物。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叫做金阁,是很难划分清楚的。一般地说,是应仁之乱□以后,文明年间已经普遍沿用这一名称了。    □足利义满(1358…1408):室町幕府第三代将军,平定南北朝内乱,奠定幕府的全盛时期。建金阁寺。
  □日本贵族家族之一。
  □应仁之乱:1467年至1477年,围绕足利将军称号的继承权问题于京都发生的十年内乱。应仁之乱后,幕府失去权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