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节
作者:当当当当      更新:2022-12-12 20:28      字数:4349
  水样的春愁
  ─—自传之四
  洋学堂里的特殊科目之一,自然是伊利哇拉的英文。现在回想起来,虽不免有
  点觉得好笑,但在当时,杂在各年长的同学当中,和他们一样地曲着背,耸着肩,
  摇摆着身体,用了读《古文辞类纂》的腔调,高声朗诵着皮衣啤,皮哀排的精神,
  却真是一点儿含糊苟且之处都没有的。初学会写字母之后。大家所急于想一试的,
  是自己的名字的外国写法;于是教英文的先生,在课余之暇就又多了一门专为学生
  拚英文名字的工作。有几位想走捷径的同学,并且还去问过先生,外国百家姓和外
  国三字经有没有得买的?光生笑着回答说,外国百家姓和三字经,就只有你们在读
  的那一本泼刺玛的时候,同学们于失望之余,反更是皮哀排,皮衣啤地叫得起劲。
  当然是不用说的,学英文还没有到一个礼拜,几本当教料书用的《十三经注疏》,
  《御批通鉴辑览》的黄封面上,大家都各自用墨水笔题上了英文拼的歪斜的名字。
  又进一步;便是用了异样的发音,操英文说着“你是一只狗”。“我是你的父亲”
  之类的话,大家互讨便宜的混战;而实际上,有几位乡下的同学,却已经真的是两
  三个小孩子的父亲了。
  因为一班之中,我的年龄算最小,所以自修室里,当监课的先生走后,另外的
  同学们在密语着哄笑着的关于男女的问题,我简直一点儿也感不到兴趣。从性知识
  发育落后的一点上说,我确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最低能的人。又因自小就习于孤
  独,困于家境的结果,怕羞的心,畏缩的性,更使我的胆量,变得异常的小。在课
  堂上,坐在我左边的一位同学,年纪只比我大了一岁,他家里有几位相貌长得和他
  一样美的姊妹,并且住得也和学堂很近很近。因此,在校里,他就是被同学们苦缠
  得最利害的一个;而礼拜天或假日,他的家里,就成了同学们的聚集的地方。当课
  余之暇,或放假期里,他原也恳切地邀过我几次,邀我上他家里去玩去;促形秽之
  感,终于把我的向往之心压住,曾有好几次想决心跳了他上他家去,可是到了他们
  的门口,却又同罪犯似的逃了。他以他的美貌,以他的财富和姊妹,不但在学堂里
  博得了绝大的声势,就是在我们那小小的县城里,也赢得了一般的好誊。而尤其使
  我羡慕的,是他的那一种对同我们是同年辈的异性们的周旋才略,当时我们县城里
  的几位相貌比较艳丽一点的女性,个个是和他要好的,但他也实在真胆大,真会取
  巧。
  当时同我们是同年辈的女性,装饰入时,态度豁达,为大家所称道的,有三个。
  一个是一位在上海开店,富甲一邑的商人赵某的侄女;她住得和我最近。还有两个,
  也是比较富有的中产人家的女儿,在交通不便的当时,已经各跟了她们家里的亲戚,
  到杭州上海等地方去跑跑了;她们俩,却都是我那位同学的邻居。这三个女性的门
  前,当傍晚的时候,或月明的中夜,老有一个一个的黑影在徘徊;这些黑影的当中,
  有不少却是我们的同学。因为每到礼拜一的早晨,没有上课之先,我老听见有同学
  们在操场上笑说在一道,并且时时还高声地用着英文作了隐语,如“我看见她了!”
  “我听见她在读书”之类。而无论在什么地方于什么时候的凡关于这一类的谈话的
  中心人物,总是课堂上坐在我的右边,年龄只比我大一岁的那一位天之骄子。
  赵家的那位少女,皮色实在细白不过,脸形是瓜子脸;更因为她家里有了几个
  钱,而又时常上上海她叔父那里去走动的缘故,衣服式样的新异,自然可以不必说,
  就是做衣服的材料之类,也都是当时未开通的我们所不曾见过的。她们家里,只有
  一位寡母和一个年轻的女仆,而住的房子却很大很大。门前是一排柳树,柳树下还
  杂种着些鲜花;对面的一带红墙,是学宫的泮水围墙,泮池上的大树,枝叶垂到了
  墙外,红绿便映成着一色。当浓春将过,首夏初来的春三四月,脚踏着日光下石砌
  路上的树影,手捉着扑面飞舞的杨花,到这一条路上去走走,就是没有什么另外的
  奢望,也很有点象梦里的游行,更何况楼头窗里,时常会有那一张少女的粉脸出来
  向你抛一眼两眼的低眉斜视呢!此外的两个女性,相貌更是完整,衣饰也尽够美丽,
  并且因为她俩的住址接近,出来总在一道,平时在家,也老在一处,所以胆子也大,
  认识的人也多。她们在二十余年前的当时,已经是开放得很,有点象现代的自由女
  子了,因而上她们家里去鬼混,或到她们门前去守望的青年,数目特别的多,种类
  也自然要杂。
  我虽则胆量很小,性知识完全没有,并且也有点过分的矜持,以为成日地和女
  孩子们混在一道,是读书人的大耻,是没出息的行为;但到底还是一个亚当的后裔,
  喉头的苹果,怎么也吐它不出咽它不下,同北方厚雪地下的细草萌芽一样,到得冬
  来,自然也难免得有些望春之意;老实说将出来,我偶尔在路上遇见她们中间的无
  论哪一个,或凑巧在她们门前走过一次的时候,心里也着实有点儿难受。
  住在我那同学邻近的两位,因为距离的关系,更因为她们的处世知识比我长进,
  人生经验比我老成得多,和我那位同学当然是早已有过纠葛,就是和许多不分学生
  的青年男子,也各已有了种种的风说,对于我虽象是一种含有毒汁的妖艳的花,诱
  惑性或许格外的强烈,但明知我自己决不是她们的对手,平时不过于遇见的时候有
  点难以为情的样子,此外倒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思慕,可是那一位赵家的少女,却
  整整地恼乱了我两年的童心。
  我和她的住处比较得近,故而三日两头,总有着见面的机会。见面的时候,她
  或许是无心,只同对于其他的同年辈的男孩子打招呼一样,对我微笑一下,点一点
  头,但在我却感得同犯了大罪被人发觉了的样子,和她见面一次,马上要变得头昏
  耳热,胸腔里的一颗心突突地总有半个钟头好跳。因此,我上学去或下课回来;以
  及平时在家或出外去的时候,总无时无刻不在留心,想避去和她的相见。但遇到了
  她,等她走过去后,或用功用得很疲乏把眼睛从书本子举起的一瞬间,心里又老在
  盼望,盼望着她再来—次,再上我的眼面前来立着对我微笑一脸。
  有时候从家中进出的人的口里传来,听说“她和她母亲又上上海去了,不知要
  什么时候回来?”我心里会同时感到一种象深重负又象失去了什么似的忧虑,生怕
  她从此一去,将永久地不回来了。
  同芭蕉叶似地重重包裹着的我这一颗无邪的心,不知在什么地方,透露了消息,
  终于被课堂上坐在我左边的那位同学看穿了。一个礼拜六的下午,落课之后,他轻
  轻地拉着了我的手对我说:“今天下午,赵家的那个小丫头,要上倩儿家去,你愿
  不愿意和我同去一道玩儿?”这里所说的倩儿,就是那两位他邻居的女孩子之中的
  一个的名字。我听了他的这一句密语,立时就涨红了脸,喘急了气,嗫嚅着说不出
  一句话来回答他,尽在拼命的摇头,表示我不愿意去,同时眼睛里也水汪汪地想哭
  出来的样子;而他却似乎已经看破了我的隐衷,得着了我的同意似地用强力把我拖
  出了校门。
  到了倩儿她们的门口,当然又是一番争执,但经他大声的一喊,门里的三个女
  孩,却同时笑着跑出来了;已经到了她们的面前,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自然
  只好俯着首,红着脸,同被绑赴刑场的死刑囚似地跟她们到了室内。经我那位同学
  带了滑稽的声调将如何把我拖来的情节说了一遍之后,她们接着就是一阵大笑。我
  心里有点气起来了,以为她们和他在侮辱我,所以于羞愧之上,又加了一层怒意。
  但是奇怪得很,两只脚却软落来了,心里虽在想一溜跑走,而腿神经终于不听命令。
  跟她们再到客房里去坐下,看他们四人捏起了骨牌,我连想跑的心思也早已忘掉,
  坐将在我那位同学的背后,眼睛虽则时时在注视着牌,但间或得着机会,也着实向
  她们的脸部偷看了许多次数。等她们的输赢赌完,一餐东道的夜饭吃过,我也居然
  和她们伴熟,有说有笑了。临走的时候,倩儿的母亲还派了我一个差使,点上灯笼,
  要我把赵家的女孩送回家去。自从这一回后,我也居然入了我那同学的伙,不时上
  赵家和另外的两女孩家去进出了;可是生来胆小,又加以毕业考试的将次到来,我
  的和她们的来往,终没有象我那位同学似的繁密。
  正当我十四岁的那一年春天(一九O九,宣统元年已酉),是旧历正月十三的晚
  上,学堂里于白天给与了我以毕业文凭及增生执照之后,就在大厅上摆起了五桌送
  别毕业生的酒宴。这一晚的月亮好得很,天气也温暖得像二三月的样子。满城的爆
  竹,是在庆祝新年的上灯佳节,我于喝了几杯酒后,心里也感到了一种不能抑制的
  欢欣。出了校门,踏着月亮,我的双脚,便自然而然地走向了赵家。她们的女仆陪
  她母亲上街去买蜡烛水果等过元宵的物品去了,推门进去,我只见她一个人拖着了
  一条长长的辫子,坐在大厅上的桌子边上洋灯底下练习写字听见了我的脚步声音,
  她头也不朝转来,只曼声地问了一声“是谁?”我故意屏着声,提着脚,轻轻地走
  上了她的背后,一使劲一口就把她面前的那盏洋灯吹灭了。月光如潮水似地浸满了
  这一座朝南的大厅,她于一声高叫之后,马上就把头朝了转来。我在月光里看见了
  她那张大理石似的嫩脸,和黑水晶似的眼睛,觉得怎么也熬忍不住了,顺势就伸出
  了两只手去,捏住了她的手臂。两人的中间,她也不发一语,我也并无一言,她是
  扭转了身坐着,我是向她立着的。她只微笑着看看我看看月亮,我也只微笑着看看
  她看看中庭的空处,虽然此处的动作,轻薄的邪念,明显的表示,一点儿也没有,
  但不晓怎样一般满足,深沈,陶醉的感觉,竟同四周的月光一样,包满了我的全身。
  两人这样的在月光里沉默着相对,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轻轻地开始说话了:
  “今晚上你在喝酒?”“是的,是在学堂里喝的。”到这里我才放开了两手,向她
  边上的一张椅子里坐了下去。“明天你就要上杭州去考中学去么?”停了一会,她
  又轻轻地问了一声。“嗳,是的,明朝坐快班船去。”两人又沈默着,不知坐了几
  多时候,忽听见门外头她母亲和女仆说话的声音渐渐儿的近了,她于是就忙着立起
  来擦洋火,点上了洋灯。
  她母亲进到了厅上,放下了买来的物品,先向我说了些道贺的话,我也告诉了
  她,明天将离开故乡到杭州去;谈不上半点钟的闲话,我就匆匆告辞出来了。在柳
  树影里披了月光走回家来,我一边回味着刚才在月光里和她两人相对时的沈醉似的
  恍惚,一边在心的底里,忽儿又感到了一点极淡极淡,同水一样的春愁。
  一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