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9 节
作者:西门在线      更新:2022-12-12 20:26      字数:4765
  熙宁变法,从饱受质疑,到渐渐获得多数士大夫的认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与熙宁十四年宋夏战争胜利之后,全国上下的意发风发完全相反,现在,士大夫中又开始出现退缩、保守的声音。在熙宁十四年,即使是最保守的士大夫,也不敢公开质疑熙宁变法之成就!但现在,赵顼敏感的觉察到了政治气候的变化。
  赵顼这些日子忧心忡忡。
  他痛恨自己居然会得风疾,相比半边身子瘫痪,说不话来的痛苦,让他更受折腾。但他更加担心的,却是他死后会发生的事情。
  千算万算,他没有算到政治气候居然有发生逆转的可能,在朝廷中,旧党的实力过于强大了……怀疑的情绪若扩散,也许熙宁变法就会前功尽弃!这是赵顼绝不能容许的,然而,他却无能为力。他儿子年纪尚小,在床边哭哭啼啼的向皇后,不仅缺少政治上的野心,也缺少政治上的手腕,所以,他死后,即使不出意外,也会是高太后主政。
  一个本来就倾向于旧党的高太后,再加上如今朝中旧党的势力……赵顼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对石越的猜忌、防范有点杞人忧天了。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结果。
  司马光也许信得过,但若有人贪图富贵,提出在国家多事之时,需立长君——赵顼无法肯定那些旧党官员究竟是会维系嫡长子继承制,还是会打着更加冠冕堂皇的旗号,来接受一位他们更喜欢的皇帝。所谓的“君子”们,也并非那么值得信任。想要改变赵顼的政策,由他的弟弟来当皇帝,比起他的儿子来当皇帝方便得多。毕竟,“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这句先圣教诲,管的是他的儿子,而不是他的弟弟。况且,相比而言,人人都知道赵颢是“贤王”,而六哥却担着“顽劣”的名声……况且,宋朝还有过兄终弟及的先例……
  一想到这个先例,赵顼就不寒而慄。
  向皇后害怕、哭泣……不也是因为想到了这个先例么?
  可清议却已经在唱兄终弟及的赞歌了!偏偏他还不能制止,也无法将那些逆臣贼子治罪……难道说,他要对天下臣民说歌颂太祖、太宗皇帝有罪么?
  但何谓兄终弟及?!外臣无法理解,但是,大宋朝的皇帝,太宗皇帝的后代,却代代都活这“兄终弟及”的阴影之中。这是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每个太宗皇帝的后代,他们表面上歌颂这件事情,将它描绘成奠定大宋基业的英明之举,是杜太后、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母慈兄友弟爱的象征……可是,在私下里,没有一个姓赵的宗室会愿意主动提及此事,他们越是粉饰它,不过正是因为心里有愧!这是刻在大宋皇室骨子里一道伤疤!
  本作品1……6k独家,未经同意不得转载,摘编,更多最新最快章节,请访问!什么兄终弟及!即使只是为了保全妻儿的性命,赵顼也一定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但他知道,他不能简单的对付自己的这个弟弟。不是因为这个弟弟有个“贤王”的好名声,也不是因为害怕群臣的反对、史官的评价——若是为了保全妻儿,他什么都做得出来。然而,赵顼虽然说不出话,心里却十分的清醒,他很知道所谓“皇帝”的权威,是怎么一回事。以他如今的状况,以高太后的权威,加上向皇后的懦弱,若他的母后想要控制宫内,实是轻而易举。到时候,他赵顼就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他若要对付自己的亲弟弟,难保高太后就不会为了保护自己最疼爱的儿子而不顾一切。一方是最得高太后宠爱的亲生儿子,一方却是经常受责骂的孙子,高太后会站在哪边?
  也许高太后还在犹豫不定,无论如何,赵顼不会逼他的母后做选择。因为他知道,那个选择他不会喜欢。高太后即使不支持赵颢做皇帝,也一定不会想要他的性命。
  赵顼心里也清楚,只要他活着,只要他不逼人过甚,就没有人敢轻举妄动。但若他死了,一切就无法预料……他也许管不了人亡政息,但无论如何,他一定会想个办法,让六哥稳稳当当的继位。
  关键便在太后。赵顼心里面很明白,大宋朝的亲王作为有限,赵颢能苦心经营到这个份上,已是颇让他意外,但也须加上天时地利,才能造成今日之局面,然而,最后若无高太后之支持,也绝计成不了大事。所以,高太后的态度,至关重要。
  然而……赵顼又想起陈衍被斥责之事,胸中不由又是一阵烦闷。
  第十一章 错料一帆超十程(三之下)
  一直轻声啜泣的向皇后却并不知道赵顼在想些什么。她的担忧与害怕,纯粹只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官家是她的靠山,如今靠山将倾,六哥七哥尚还年幼,宫内宫外,却已是谣言四起,尽是些不利于六哥的混话,而太后偏爱雍王,也是她早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六哥、七哥虽非她亲生,但却由她亲手抚养长大,她算是他们嫡母,对他们视如己出,若六哥不能顺利继位,向皇后即使是女流,也知道后果会是什么。若是小叔子继位之后,其他的妃子或能平安无事,但她这个嫂子“太后”,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一面是害怕,一面却是性格中的懦弱——向皇后在面对高太后的时候,是从来不敢说半个不字的——明白自己性格上的这个弱点,让向皇后更加忧虑。这几日,她派人天天守着六哥、七哥,除了每日来探视官家的病情外,连宫里都不让他们乱跑,更不敢让他们乱吃东西。非但如此,她还自己吃起长斋,求神拜佛,祈祷官家早日康复,每日里亲自在心在意地照顾着官家,所有的汤药,都必须她亲口尝过,才肯给官家喝……
  但是她心里的害怕,却未能因此减弱分毫。
  她轻轻地握着官家那只依然不太灵便的右手,温柔的摩挲着,试图从中汲取一些力量与勇气。但她脑子里却依然混乱,只是不停地回想起昨天和十一娘的对话。
  “圣人还记得治平元年四月之事么?”清河是这样回答她的。
  治平元年四月发生的事……向皇后当然记得。那时候她还只是王妃,但是在那个月发生的事情,官家曾经不止一次地和她说过——便在那个月,韩琦巧妙的迫使慈圣撤帘还政于先帝……
  十一娘又说:“今日三公之贤,未必在韩琦之下。”
  她明白十一娘的意思是叫她不必担心。然而,王、马、石之贤,是否比得过韩琦,她却没有清河那样的信心——当时两府,还有文彦博、富弼、曾公亮,哪一个不贤?可最后也只有韩琦才能主持公道。今日之三公,果真便贤得过当日之文、富、曾么?况且慈圣也不比高太后,慈圣没有亲生儿子,将先帝当做亲生儿子来养的;可高太后,却还有个最疼爱的亲生儿子!
  然而当她小心翼翼表达自己对三公的不放心之后,十一娘却沉默了,无论她怎么追问,也不肯回答。直到清河告退回到静渊庄后,她依然不肯死心,又派亲信的内侍去问,内侍回报,道十一娘依然不肯回答,只是默默看书。她感到蹊跷,又详细问十一娘所读书名,才知道本書轉載拾陸k文學網是《汉书》卷六十八。向皇后平日是并不读史书的,这时特意找来《汉书》翻查,才知道原来卷六十八乃是霍光、金日磾传。她又细细去读,书中一句话吸引了她的注意——“上以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日磾为车骑将军……皆拜卧内床下,受遗诏辅少主。”
  这句话令她茅塞顿开。
  在宗室之中,十一娘最有见识。向皇后有信任十一娘的理由——当初就是她向向皇后力陈桑充国与程颢为资善堂直讲的好处,而这个推荐终于也看到了回报。便在今日的《汴京新闻》中,桑充国亲自撰写文章,批驳赞美兄终弟及的观点目光短浅,颂扬太宗皇帝传子不传弟之英明,指出嫡长子继承制源自周礼,是立国之本,绝不可轻易变更;又以亲身经历,大赞六哥、七哥的聪慧仁孝,是国家“后继得人”,驳斥有关六哥“顽劣失德”的传闻“实不可信”、“用心叵测”。
  桑充国的公开支持,对于向皇后与赵佣来说,称得上是雪中送炭。而向皇后也更加感念清河的先见之明,所以,对于清河的暗示,向皇后的确当成了金玉良方。
  若皇帝仿汉武故事,遗诏司马光、石越等人辅少主,在这一层名份之下,司马光、石越等人就会更加尽心尽力,她知道,这些士大夫们都很爱惜名节,有了这层身份,他们也能够更有力的制衡高太后……
  就因为这个想法,向皇后甚至还特意赏赐了有“金日磾”之称的仁多保忠。
  但这到底是大事,是大宋朝开国以来未曾有过的大事。大宋朝的惯例,是幼主即位之时,由母后帘垂听政。宰执们从未有过这样的名份。所以向皇后犹疑着不敢开口。
  若是官家拒绝怎么办?即使是如此简单的问题,在向皇后那里,也是莫大的困难。
  “官家……”也不知道犹豫了多久,眼见着官家真的要睡着了,向皇后才终于鼓足勇气,抹了抹眼泪,轻轻喊了一声。
  赵顼睁开了眼睛,安静地望着自己的皇后。
  第十一章 错料一帆超十程(四之上)
  何家楼。
  段子介坐在李敦敏身边,顺着他目光所视,一面低声介绍着在座的众人。
  “那位五短身材,又胖又黑的,叫李承简,听说熙宁十年前,他只是个普通的船匠,如今已是婆罗洲最大的船坊主,他拥有的船坞、船坊,每年能造超过四百艘的两千料大船,更有无数的船只,在他的船坞中维修、保养……”
  “两千料……一般两千民料的大船,少则一千贯,贵则两千贯乃至三千贯……虽则比不上唐家,每年造四百艘的规模,亦是屈指可数了。”
  段子介早知道李敦敏对民间的情况非常熟悉,笑道:“海外说得不错,李承简算得上是个大财主。交趾、三佛齐等国,可都要向他买船。”说罢,又道:“挨着李承简的瘦高个叫杨怀。”
  “他便是杨怀?”李敦敏似是吃了一惊。这杨怀他却听说过,此人原是薛奕部下的一个守阙锐士,因为违犯军纪而被裁汰,后来被一些武装船队雇佣,以枭勇狠毒而闻名海上。熙宁十二年,他在收编了一伙五六十人的海盗后,便带着这些人改邪归正,自称“武伴当”,专门受雇于那些前往注辇国贸易的非武装船队,保护他们免遭海盗袭击,不过四五年时间,不仅他的“伴当行”迅速扩张,成为拥有两百人规模,五艘准战舰的伴当行,而且带动着令东南出现一大批的伴当行。东南的“伴当行”与中原、北方稍后出现的“标行”、“打行”,甚至惊动了两府。宋廷为此专门颁布法令,对伴当行与标行、打行进行限制与管理。李敦敏早就听过杨怀的大名,没想到他原来竟是个貌不惊人的瘦高个。
  “便是此人。”段子介笑道,“东南伴当行许多大掌柜,原来都是杨怀的徒弟。这几年武伴当和注辇人打交道最多,他们经验丰富,对注辇人亦极为仇视。杨怀两个儿子、一个弟弟,都是被注辇水师假扮的海盗所杀,他对注辇人恨之入骨,一直盼着朝廷对注辇开战。”
  “还有那个三角眼,叫黎天南,原是交趾人。如今是渤泥三侯的座上宾,他只是个小海商,但在南海海商中非常有名,专门替海商与当地蛮夷贵人牵线搭桥,从中抽取佣金……有人说,他其实是文焕的人。”
  李敦敏不由得吃了一惊,反问道:“当真?”
  “这我可不知道。”段子介笑道:“他三人是曹允叔带来的。这季节逆风回国,为的何事,待会便会知道……还有那一位,柴远柴官人,我见刚刚海外与他打过招呼,想是认识的。”
  柴远是潘照临介绍给李敦敏认识的,但他自不会与段子介提起这些,只是点点头,“他是国宾支脉,不过他怎会来此?”
  “这个柴官人交游广阔……”段子介笑道:“他和李承简、杨怀都是旧交。”
  “原来如此。”李敦敏轻轻应了一声,又低头喝着茶。
  这是曹友闻发起的一个茶会。与会的人大约有二三十个,包下了何家楼的一座大院子。这些人中,有擅于分茶的僧人道士,也有与曹家来往密切的生意伙伴,亦有李承简、杨怀、黎天南这样的海商、柴远这样的不速之客……
  这样的茶会,是凌牙门非常盛行的一种社交活动,主人不会特别介绍每个客人,大家都以品茶之名而来,观赏分茶高手出神入化的绝技,但海商们的许多生意、决策,就是在这样的茶会中产生。海商们并非如人们想象的那样,是只知追逐利润而不懂风雅的野蛮之徒。他们也同样有诗会、茶会,虽与汴京的风俗不尽相同,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李敦敏是被段子介拉过来的,一个沿海制置司知事,一个海外事务丞,两人政治立场接近,职务上又多要打交道,而性情竟也有几分投机,竟很快成了好友。卫尉寺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