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7 节
作者:西门在线      更新:2022-12-12 20:26      字数:4789
  庙里的香烛都点得少了。”
  “哎,多事之秋!”那姓常的官员微微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左仆射府书阁。
  司马光翻弄着手中的名帖——刑恕和常安民他是极熟悉的,刑恕是程颢的学生,他是也算是司马光吕公著的门人,他才华横溢,很早就中了进士,甚至一度受到王安石的赏识,但因为对王雱批评新发,得罪了王安石,在熙宁初年被赶出京师,当了一个小县的知县,回来司马光与石越合作主持撤并州县改革,他那个县被废除,因为吕惠卿从中阻挠,刑恕就一直被这么闲在那里,这些年间,刑恕开始是在嵩阳书院一面任教职,一面读书;同时也给《西京评论》写点文章,和司马康关系极好。石越抚陕时,据说刑恕曾一度因富绍庭的介绍,想去石越幕府谋份差使,但不知何故,石越对他非常冷淡,他在陕西待了一个月,便悻悻回到洛阳,直到不久前,才因司马光的推荐,又做回崇文院校书——也算是个阁馆。
  常安民也是旧党年轻一代中的英才,他是熙宁初年的太学生,进入太学的时候,不过十四岁,熙宁六年中进士,王安石曾经对他百般笼络,但他不为所动。后来因为言语得罪安敦,屡受daya。也是前不久才被荐为仓部员外郎。熙宁年间的太学生,七成是新党,三成是石党,常安民在太学生中名望极高,还偏偏是旧党,不能不说是一个异数。更何况常安民与蔡确是连襟,这更加要让司马光等人对他青眼有加了。
  但另外两个名字——建州李绾福州吕彰——司马光就非常的陌生。又是“福建子”,一个念头突然冒了上来,司马光按捺住那种莫名的嫌恶感,将手中的名帖放在案上,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蔡京,温声问道:“元长,这李绾和吕彰,元长可认得?”
  “相公问得可是李绾李公权、吕彰吕伯阳?”蔡京笑道。
  司马光微微点头。
  却听蔡京又笑道:“这倒巧了,下官昨日才见过他们。”
  “哦?”
  “相公可知道杭州西湖学院出了个食货社?”
  “食货社?”
  “是一个人数极小的学社,听说不过二十来人,但因都是江、浙、淮、福建六路的名士,在东南颇具声势。这个学社还办了一本《食货》,下官略略翻过,大概是主张义利为一,重事功,讲究经世济用,他们专门研究历代食货财计之学,反对抑末厚本,主张农商并重,要求即轻徭薄赋,又要保护富人。依下官所见,他们对交钞、钱庄、互市、海外贸易极为关注……”
  “这无非是石学支派。”司马光不以为然的说道。
  蔡京笑了笑,摇头道:“依下官所见,这食货社虽然与石相主张有相近之处,但区别甚大。他们对理学、新学、石学都有批评,甚至对孟子和董子都多有指责。下官就看到他们有人说大程小程之学是不知痛痒之学,又认为六经皆史,新学妄解经义,说到底不过是无用之语,也有人嘲笑石学其实全无体系,无非几块破烂缀成,甚至有人说石相也就一部《论语正义》作得好,但也全是疏阔之语;又骂孟子、董子常常曲解圣人之意歪曲儒术……”
  司马光听蔡京侃侃而谈,不免目瞪口呆,问道:“那他们以为世间可还有学术?”
  “那自是有的,”蔡京笑道:“便是他们的失火之学。他们可是要为儒术立大体、定大略的。他们说孔子之术,就是治国平天下致万世太平之学。要治国平天下致万世太平,奢谈道德文章,性命义理,那只能南辕北辙,愈行逾远。要成此外网之学,唯一的功法,就是重事功,做有用之学。而这食货理财之术,便是他们最看重的有用之学。”
  “这未免失之偏颇”司马光摇了摇头。
  但司马光对食货社居然没用全盘否认,却不免令蔡京吃了一惊。他捉摸不透司马光的真实态度,因又笑道:“其实下官对他们所知不多,便是这些东西,其实也是昨日李绾、吕彰和下官说的。李绾、吕彰都是西湖学院出身,熙宁十五年的进士,早在食货社还全无名气的时候,便已是其中成员。因他二人懂账目,对会计条例也极熟,登第后也没用外放,被吕吉甫相公留在太府寺权任主簿……”
  “唔。”司马光听到这二人竟然是吕惠卿所用,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蔡京却假装没看见,只笑道:“依下官所见,他二人来见相公多半还是为了游说交钞之事。”
  侧厅中。
  李绾和吕彰局促不安的交换着眼神。求见宰相时,即使被安排在侧厅等上一两个时辰,也已经算是优待了。以前求见吕惠卿的时候,他们有过在门外等了三天的记录。但是,对李绾和吕彰来说,投奔司马光,却到底是一个极为无奈的选择。在此之前,他们曾经设法求见过蔡京和李清臣。这两个人,蔡京对食货社非常了解,连李绾和吕彰曾经年轻气盛的在《食货》上撰文过嘲笑石学和新学也非常清楚——这也是李绾和吕彰明明是吕惠卿提拔重用的官员,却不敢去见石越与王安石,反而硬着头皮来见司马光的理由——因此,他们在蔡府上,忍受的只有加倍的讥讽和嘲笑。而他们的顶头上司李清臣,在知道他们是所谓的“吕党”之后,李府的大门就对他们彻底关闭了,李清臣根本没兴趣听他们说任何事情。这样的遭遇,如果在司马光府上重演,无论是李绾还是吕彰,都不会太感意外。
  天知道李绾和吕彰是忍受多大的屈辱才来到这尚书左仆射府,他们并不想卷入任何党争,而是希望能够有机会施展所学。吕惠卿曾经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机会,他们在西湖学院时研究从交子到交钞的一切纸制货币,甚至连王莽的币制也有涉猎,而吕惠卿即是他们的同乡,更是交钞的倡导者、推行者,他给他们一个机会,可以不要去做州县主簿,可以在交钞局了解、观察交钞的运作……这样的机会,怎么可能拒绝?
  这也不能成为一种罪名。李绾和吕彰心里对吕惠卿的感激也是毫不作假的,面对甚嚣尘上的废除交钞的声音,他们在同僚的聚会中为交钞辩护,为吕惠卿的交钞政策辩护,难道便是一种罪名?
  对于李绾和吕彰来说,对司马光品格的信任,几乎已经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两个人因为过度的紧张,身体已经有点僵硬,只能用眼神互相鼓励着对方。
  对面,刑恕和常安民却轻松的有一拨没一拨的聊着天。
  “……小程学生未必及得上桑长卿。”刑恕轻轻的哼了一声,“常兄可听说了,汴京流言说内头六哥常常装病逃课……”
  常安民却皱眉道:“这到底只是流言,岂能当真?”
  “我看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若依我见,原是大程学生做资善堂直讲最好,有桑长卿、小程先生二人之长,无二人之短,可惜大程先生身体却不太好。”刑恕拨浪鼓似的摇着头,一面又对李绾、吕彰笑道;“公权、伯阳,也不用太拘谨,不会这么就快便能见着。能见时,下人自来会通报的。”
  常安民也道:“司马相公极礼贤下士的,公权、伯阳不用太拘束。”
  “是。”李绾和吕彰忙齐声应道。
  刑恕与常安民见他们如此,不由相顾莞尔。
  刑恕不由笑道:“公权、伯阳的高见,我和常兄都是颇以为有理,才敢冒昧引荐来此。便是你们那食货学派,我虽然不能全然苟同,但若讲究经世济用,司马相公也定是赞赏的。本来这治理国家,理财食货原也是离不了的,其间真不知藏着多少学问,况二位所言,其根本终是不离圣人之教。如今交钞正是国家心腹之患,若二位之策当真能解此难题,前面便是青云之路……”
  “富贵青云,非下官等敢奢望者……”一提到交钞,李绾和吕彰立时便来了精神。
  第九章 国须柱石扶丕构(五…下)
  祝江湖子弟江湖老新婚快乐。
  ***
  “……现今汴京,其实并非是物价腾贵。物价贵的,主要还是益州和陕西。”书阁中,蔡京向司马光仔细分析着,“原本汴京物价也贵,但现今人人拒收交钞,这铜钱反而金贵起来,汴京街头,若用铜钱买东西,物价其实还算平稳,有少数货物较之去年反而便宜。其实原本今年也算是丰年,据说东南货物堆积如山,所恨者便是运不进汴京来,原也没有物价腾贵的道理。这祸根,恕下官直言,还是朝廷中那些废除交钞的言论惹的祸。”
  “只恐并非全然如此。”司马光紧皱着双眉,忧形于色,“若据子明所言,朝廷发行无本交钞过多,纵是没有这些议论,物价还是会大涨。”
  “那也比现在好办得多。如今朝廷已是进退维谷,不提废不废交钞,现在朝廷已经是没米下锅了。若继续发行交钞,军中也好,官员也好,岂能无怨言?便是用交钞收购百姓货物,几乎也等同于苛税;但若废除交钞,这半年之内,只怕朝廷连军费军饷都要凑不够,休提其他……”
  “若是汴京的情况蔓延出去……”这些可怕的场景,石越已经向司马光描述过很多遍。
  “这李绾和吕彰的对策……”
  “发行更多的小面额交钞,全面禁止铜钱流通?莫说此事做不做得,单做此事,便非一年半载之功。”司马光几乎是下意识的摇着头,“刑和叔上回言及此事,还是主张一面尽可能回收交钞,竭力减小交钞流通总量;一面设法增加金银铜矿产量,令铸币监多铸铜钱……”
  蔡京的神情充满了讥讽,“这二人的对策倒还要详细些。他们以为可在两浙、福建、广南东路用严刑峻法率先禁止铜钱、铁钱流通,既可控制汴京的乱局向当地扩散,又可将当地金、银、铜运回汴京,解决汴京的困局……”
  听到这里,司马光已是不由得叹了口气。在交钞信用几乎接近破产的情况下,宋廷又有什么办法可以在某个地方禁止铜钱?更不用说回收铜钱了。又是两个徒知大言,不晓实际的家伙……司马光刚想叫家人出去谢客,却听蔡京又说道:“不过,下官倒有个想法……”
  “唔?”
  “若是相公以为交钞断不可废的话,下官建议相公出去见见这两人,而且要热情接纳,多加勉励,最好还要给他们升升官……”
  离开司马光府后,蔡京钻进马车,便不由得掩着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户部度支郎中掌管着大宋全国的财赋出入、会计筹算、逐年用度审计等等事宜,既是个要职,也是个美职;而蔡京本人,又同时是石越和司马光面前的红人,这样的身份,在这个多事之秋的汴京城,自然会成为一个大忙人。
  交钞在短短的时间内,突然爆发出这么大的危机,这让所有的人都始料不及。但政事堂的相公、参政们的苦恼,在蔡京看来,却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这个国家平安无事,他再怎么样长袖善舞,再怎么样左右逢源,在石越和司马光们的主政之下,岂码要再有二十年,他才有可能位至公卿。若要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就更需要机会。
  别人不会知道蔡京埋藏在心中的那种深深的羞辱感,他曾经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王安石拒之门外,曾经因为自称为蔡襄的族人而被人讥讽,他自觉才华过人,但却常常被蔡卞抢去一切的风头……在梦中,蔡京无数的梦到自己官做得王安石更大,天下姓蔡的人都抢着想和自己联宗,蔡卞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人人都要拍自己的马屁……
  要让美梦成真,就绝不满足于区区一个度支郎中。度支郎中固然是个美职,但这也只是他升迁的跳板。
  蔡京已经开始一步步的接近权力的核心。以前看起来还遥不可及的东西,现在已经可以清晰的看见它的轮廓。不过这还不够,还要近一点……
  度支郎中后是什么?少卿?甚至是侍郎、寺卿?
  如果他能帮助石越、司马光度过眼前的困局,这绝对不是幻想。而且,他也可以因此积攒下足够进入政事堂的政治资本!
  若能达成这一切,蔡京将不惜一切,就算让他再度在王安石前面卑躬屈膝,他也能受此胯下之辱。
  只不过,游走于石越与司马光之间,什么时候,都必须加倍的谨慎。
  蔡京当然清楚的知道自己必须站在哪一边,他离不开富丽堂皇的马车,更离不开奢华的生活,象司马光那样朴素节俭,在蔡京看来无异于自我虐待——在他的马车内,有通透的琉璃灯罩,燃着掺有名贵香料的蜡烛,可以令整个车厢内,馥郁芬芳、亮如白昼——即使是明知道司马光不会喜欢他这种行为,他也无法抗拒这种生活的诱惑,这可比向王安石陪笑要难上一万倍。幸好,他也无须舍弃这种生活方式,至少他可以确信,石越对此并不在乎。而司马光的重视,更加可以提高他在石越心目中的地位。
  蔡京斜靠在车内的软榻上,喝了一口热汤,又打起精神,拿起一本《食货》,细细翻阅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