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作者:谁知道呢      更新:2022-12-12 20:17      字数:5004
  痰啤?br />
  我在强光中走到最中间一个房间,发现它跟其他房间隔绝,所以我好奇了。走进去,哇,你说里面有什么?整个房间罩着暗暗的“黑灯”——也就是任何一个兰桂坊的酒吧会用的那种照明方式,幽黑幽黑的。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离开美术馆的时候,我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受到艺术的什么启发或是“震荡”。俗语说,艺术因人的“眼光”而异。好吧,我的眼睛可真的是被这一个艺术展览的强光射得七荤八素,现在一闭眼就看见光,真的产生“眼光”了!
  你问我,莫斯塔的李小龙雕像是艺术还是Kitsch,那我倒过来问你:李小龙雕像跟慕尼黑现代美术馆那个个展比较,哪个是艺术?那堆霓虹灯,放在最高级的美术馆里正式展出,该是“艺术”了吧?可是它给了我的只有头晕跟眼睛发疼。李小龙的雕像,还镀了金,是Kitsch吗?可是它很可能感动了人,使本来伸出手想打架的人反而握了手,这岂不是艺术的力量?
  腻死了
  你说的Sound of Music那场演出,天哪,我当然记得。我对音乐剧本来就没什么兴趣,这个什么“仙乐飘飘”或“真善美”我在德国时连听都没听说过。我们3个人中场就坚决要走,实在是因为受不了了。先是奥地利的“传统服装”,然后是奥地利“山歌”,然后是“小白花”所谓“民谣”,到后来连纳粹都上戏了,实在是到了忍受底线。我也记得你问我们“为什么”,我也记得我们的回答:一个人能够吞下Kitsch的量是有限的!这个百老汇剧把德国和奥地利的刻板印象发挥到极致,加“糖”到极致,我们快“腻”死了。
  我们的反应其实不难理解。你想想看,把扮演中国人的演员放到舞台上,让他们戴上斗笠,画上两撇山羊胡子,裤管卷起来,站在水稻田里,然后让他们站在那里唱美国人听起来貌似中国歌的Ching-Chang-Chong,请问你能不能连看两个小时这样的表演?你保证中场不离席?
  Kitsch排名前十大
  艺术和Kitsch之间的界线确实是模糊的,我其实没有资格判断,算了,不跟你和稀泥。他妈的妥协。我就清楚给你一个我心目中的“Kitsch排名前10大”清单吧!
  一、The Sound of Music音乐剧,我此生绝不再看此剧。
  二、磁器小雕像——尤其是带翅膀的天使。
  三、(自从我来到亚洲之后)毛产品——包括带红星的军帽、写“为人民服务”的书包,尤其是以毛主席的一只手臂作为指针的各类钟表。
  四、任何展示“爱国”的东西——尤其是美式的,含老鹰、星条、着制服的士兵等。
  五、任何展示“宗教”的东西(你记得常常来按门铃向我们宣教的那些什么什么“见证”的女人吗?对,我指的就是她们拿出来的文宣品,永远印着一个耶稣被一群肤色有黑有白的“多元文化族群”的小孩所围绕。)
  六、受不了的“搞笑”恤衫——Smile if you are horny,Fill beer in here,我很烦,群众总是蠢的……如果还要我看见一个人穿着警察的恤衫而他其实不是一个警察,我就想逃跑。
  七、励志大海报及卡片——这种海报,一定有美丽的风景,宁静的海啦,山啦,森林小径啦,一定框个黑边,然后写着大大的主题:智慧,诚实,毅力,有恒,爱心……
  八、电视里头的肥皂剧,还有电视外面真实的人,可是他以为自己的人生是电视里头的肥皂剧——包括譬如你一定没听过的“OC←”。这是全世界最流行的青少年肥皂剧之一,演一群有钱到不知道自己流油的加州少男少女。
  九、美国乡村歌曲——甜到不行。
  十、你对我和菲利普的爱——母爱绝对是Kitsch……唉(叹)
  你的安德烈
  三十一、两只老虎跑得慢、跑得慢
  你真的“平庸”吗?其实要看你让自己站在哪一条跑道上。如果你决定作那清晨散步的人,怎么会有“平庸”的问题呢?会不会你的气定神闲,你的温和内敛,你的沉静谦逊,反而就是你最“杰出”的人格特质呢?
  “失败课”必修
  亲爱的安德烈:
  从电邮里得知你争取交换留学“落榜”了。我楞了一下。嗄?你“失败”了?
  第一个念头:你失去了一个交换学习的好机会,太遗憾了。第二个念头:二十一岁的你是否明白,你已经进入了人生竞争的跑道,跑得不够快就会被淘汰?第三个念头:嗯……你不说,但是一定很伤心。
  “在人生竞争的跑道上,跑得不够快就会被淘汰。”我细细咀嚼著这句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好像考卷打开猛然看见一个从没见过的全新考题,一时不知要从哪里说起。
  想起一件往事。你十岁那年进入初中时,我收到一纸学校的来信,让家长带新生去做音乐测验。匆匆读一下来信,我就带你去了。音乐教室里头传来钢琴咚咚的声音。我们坐在门外等候,你害羞地依着我。门打开,一个一脸雀斑的小男生跟着他的母亲走了出来,手里还抓着琴谱。
  轮到我们走进去。一个高高瘦瘦的音乐老师坐在钢琴旁。
  他问你是否要弹钢琴。你低着头看地板,摇头。
  你有学钢琴,但是你知道自己有多差。
  他问你是否要拉小提琴。你低着头看地板,摇头。
  老师说,“那……会唱歌吗?”你又摇头。
  老师耐着性子说,“那……就唱《两只老虎》吧。”他转向钢琴。
  你小小的脸涨得紫红,转过来看我,眼睛带著求饶的哀苦。伴奏的琴声响起,你不得不张开嘴,开始喃喃唱,两只老虎……
  那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因为太紧张,因为太没有信心,唱出的声音就像用指甲逆向去刮刺黑板一样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你的声音忽高忽低,一下子又突然断掉,甚至连《两只老虎》的词,都忘了一大半。那真是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
  老师终于把钢琴盖关上,缓缓转过来,看著我们,带著一种奇怪的表情。
  你站在那里,小小的瘦弱的身躯,低著头,在那巨大而空荡的教室里。
  回家后,我再把学校的信拿出来细读,才发现,那信是说,如果你认为你的孩子有“特别杰出的音乐天分”,请来试音,可以参加合唱团或管弦乐团。
  天哪,我做了什么?
  安德烈,你是否要告诉我,因为MM的过失,你从十岁起,就已经知道,什么叫做“失败”,知道“Loser”的味道不好受?你又是否学习到,如何做一个有智能的失败者,如何从四脚朝天、一败涂地的地方,从容地爬起来,尊严地走下去?
  哪个学校来的笨蛋
  我的“失败启蒙”是何时开始的?
  MM在台湾乡下长大,第一次进入一个大城市的所谓“好”学校,是十四岁那一年,从苗栗县转学到台南市。苗栗县苑里镇是个中型的农村;它的初中,校园四周全是水汪汪、绿油油的稻田和竹林密布的清溪水塘。我们习惯赤脚在田埂间奔跑,撩起裤管在湍流里抓鱼。体育课,不外乎跑几圈操场、打篮球、玩躲避球——就是一个人站在中间让人家用球丢你,丢中了你就出局。在操场上奔跑时,你的眼角余光看得见远方水光的流转,雪白的鹭鸶鸟像长腿的芭蕾舞女一样在水田上悠悠地飞起。天空那么大,山显得那么小。青草酸酸多汁的气息、斑鸠咕咕温柔的叫声,总是和体育课混在一起的背景。
  然后转学到了听说是台南市最好的初中——台南市中。校园很小,树木很少,操场被建筑物紧紧包围。第一天上体育课,我看见各种奇奇怪怪的“器材”,很长很长的竹竿、很重很重的金属球、酷似海里插鱼的枪等等。我不认识任何一个人,也没一个人认识我。突然被叫到名字,我呆呆站出去,茫茫然,不知要干什么。体育老师指著地上画好的一个白圈,要我站进去——就是画地为牢的意思。他要我拾起地上一个金属球,要我拿起来,然后丢出去。
  我弯腰,拿球——发现那球重得可以。然后用力把球甩出去。一甩出去,旁观的同学一阵轰笑。老师说,“不对啦,再来一次。”
  我不知道什么地方不对——不是叫我丢球吗?于是回到圆圈内,弯腰,拿球,丢球。又是一阵轰然大笑。老师大声喊,“不对啦,再来一次。”
  我不记得自己的眼泪有没有憋住,只记得一旁的孩子们兴奋莫名,没想到今天的体育课那么有娱乐性。
  回到圆圈,拿球,更用力地丢球。老师暴喝,“不对啦,哪个学校来的笨蛋,连丢铅球都不会!”老师跨进圆圈,抓住我的肩膀,说,“笨蛋,球丢出以后身体不可以超过圆圈,你懂不懂?”
  城市的孩子们笑成一团;他们没见过不会丢铅球的人。
  十四岁的MM,不见得知道所谓“在人生竞争的跑道上,跑得不够快就会被淘汰”,但是城乡差距、贫富不均是什么意思,永远不会忘记。有意思的是,这次的“失败启蒙”教给我的,不是“你以后一定要做那城市里的人”,而是,“你以后一定不能忍受城乡差距、贫富不均所带来的不公平”。也就是说,“失败启蒙”给我的教训,不是打入“成功者”的行列,而是,你要去挑战、去质疑“成功者”的定义。
  在哪一条跑道上
  我收到很多读者来信。有些,我还能简单地回覆一两句自己认为可能不是完全没意义的话,更多的,除了谢谢之外,只能谦卑、沉默。生命的重,往往超乎我们的想象,说什么都可能是虚矫的、致命的。下面是几封信,与安德烈分享。
  MM稍微敢回覆的:
  龙教授,
  读了你的《现实的一代》,很激动。
  我试著回答你问安德烈的问题:你将来要做什么?我会说:不知道啊。而我有台湾大学硕士学位,也到美国留过学,而且,现在有工作。
  但我深深感觉自己的“平庸”。我的同学或同事们,几乎都比我年轻,比我优秀,比我积极地追求“卓越”。在我工作的公司里,我像一个隐形人——我个子矮矮的,在一群人里,人家绝对看不见我。我的长相平常,任何人看过我就不会记得。在工作表现上,永远是最看不出成绩的一个,没有长官会嘉奖我,没有同仁会羡慕我。别人看我一眼就得到一个印象:这人没个性。同事们说我是个温和的好人什么的,可是没人会对我有任何印象,也不会有兴趣对我多知道一点,而我也不觉得我有什么值得人家有兴趣的地方。对,我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特色的人。
  你问我有没有压力?有啊,我感觉到别人都在尽力表现,拼命向前。人生显然就是适者生存的竞争跑道,我觉得很害怕。我还很年轻,前面的路看起来很长,所有的人都在快跑,你一个人慢慢走,感觉很寂寞,心也很慌,好像随时会被淘汰、丢弃。我也想变成众人的一分子,跟著大家的速度跑步,可是……我很平庸,没有自信……写这封信,都让我颤抖。
  PM
  PM,
  设想一个跑道上,有人正在跑五千米,有人在拼百米冲刺,也有人在做清晨的散步。那跑五千米的人,看见那跑百米的人全身紧张、满面通红,心里会“颤抖”吗?不会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是跑五千米的。
  那清晨散步遛狗的人,看见那跑五千米的人气呼呼地追过来了,他会因而恐惧,觉得自己要被“淘汰”了吗?不会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是来散步的。
  你真的“平庸”吗?其实要看你让自己站在哪一条跑道上。如果你决定作那清晨散步的人,怎么会有“平庸”的问题呢?会不会你的气定神闲,你的温和内敛,你的沉静谦逊,反而就是你最“杰出”的人格特质呢?
  MM
  MM其实不敢回覆的:
  龙博士,
  我是香港人,今年二十五岁。
  最近读到你给安德烈的信,《给河马刷牙》,带给了我难以抚平的思想震撼。你说给安德烈的说话,就像对着我说的一样,我就像被当头棒打,从混乱中突然清醒下来,回头一看自身,顿时颓然……就像自己以往一直向着错的方向走,虽然没有因挫折而放弃自己的人生,却是越走越错。
  “我也要求你读书用功,不是因为我要你跟别人比成就,而是因为,我希望你将来会拥有选择的权利,选择有意义、有时间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谋生。”这句话刺伤了我那潜藏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