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节
作者:管他三七二十一      更新:2022-12-08 11:18      字数:4700
  得唰地一下子红了起来。她心里暗自惊奇,怎么这素来老实忠厚、平和易与的戆汉,今天就这般气势汹汹,出口伤人!她想回他两句,竟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周炳也没有留心看她,只顾分开众人,大步抢上前去,一举起瓦筒般粗的胳膊,顺手就夺下了何胡氏手里的藤鞭。何胡氏没想到他这般粗鲁,吓得倒退了几步,嘴唇都白了。周炳高声对胡杏说:“起来!不要哭。你没有外国人做你的干老子,又没有厅长、局长做你的父兄,你哭给谁听?站起来,把你的二姑拉到警察署去,问问他们,看如今养丫头还算不算犯法!”何胡氏听说要到警察署,更加没主意了,早就有旁边那些自以为好心肠的闲人,纷纷进行劝解。周炳不管这些,一手拉了胡杏,往西门口的警察署走去。警察署里面有一个弯腰驼背、一根胡须都没有的老人家接待了他们。胡杏不敢说话,周炳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他是什么官,什么职,一口气把刚才的情形讲了一遍。那弯腰驼背的老人家戴着一个非常巨大的黄铜眼镜,一面听,一面用毛笔在一个厚本子上吃力地写着。大概写了二十来个字,周炳就讲完了。那老人家停下手,从镜框上面瞅着他问道:“你姓什么?叫做什么?男的还是女的?住在哪里?做什么生意?”问一样,填一样,后来又问:“你是她的什么人?”周炳答道:“我是她的邻居。”那老人家用怀疑的腔调重复了一句:“邻居?”跟着就把那管只剩下很少几根毛的笔放下来了。胡杏看见那种情形,连忙接上说:“他小的时候在我们乡下放过牛,跟我的亲生哥哥是一样的!”那弯腰驼背的老人家笑了,说:“好,好。”随后就掏出一个纸包,卷了一根又粗又大的生切烟。他一面擦洋火点烟,一面继续往下问:“她的主人家还有些什么人?有别人动手打过她没有?她偷过主人家的东西没有?她打烂过什么东西没有?她和别人打过架没有?”胡杏连忙分辩道:“哪里有过那样的事儿!我不偷吃,不打架,不偷钱,不吵嘴,到他家快两年了,连一个小匙羹也没掉下过地呢!”周炳说:“她家有两个少爷,都打过她。那大少爷本来参加罢工委员会工作的,后来当了工贼,到教育局里当什么鸡巴科长去了。她紧隔壁住着一家姓陈的,也出了一个工贼。陈家那个少爷原来也是罢工工人代表,后来破坏了罢工,给红毛鬼子当了洋奴了!”那弯腰驼背的老人家很感兴趣地听着,一面点头、一面说:“哦,原来这样。原来这样……”最后,到他觉着案情已经全部明了,没有什么可以再问的了,就对周炳和胡杏说:
  “这样就行了。你们回去吧。”
  从此以后,果然有那么几天工夫,何家的人没有再殴打胡杏。但是左邻右里的人们都发觉,胡杏从此也很少露面,大概是主人家把她关了起来,不让她自由行动了。人们就议论纷纷道:“只有石头砸破鸡蛋,再没有鸡蛋砸破石头的!”“世界上有不是的丫头,哪有不是的主子!”“人家买来的丫头,爱打就打,爱杀就杀。——狗抓老鼠,要你多管闲事!”“那是个呆子!学堂把他开除了。何家替他去说情,他却倒打何家一棍!他的傻性发作,只怕他老子也得让他三分!”但是在东园的罢工委员会里,在南关和西门的朋友圈子里,大家都认为他是血性男儿,比以前更加器重他。就是在三家巷的陈、何两家人当中,也不尽是瞧不起他的人。何守礼年纪虽小,但因她是三姐何杜氏所生,时常要受大奶奶何胡氏和二娘何白氏的气,因此她十分同情胡杏,也十分同情周炳。陈文婷总觉着他越想念区桃,就越显得他这个人拿真心对人;又觉着他越戆、越直、越痴、越傻,就越显得他这个人醇厚刚勇;——总之,是越发可爱。更不要说他长得一天比一天更漂亮,更像个成年男子,使她更加着迷了!有一天,她对周炳哀求道:
  “论道理,无疑是你的道理长。可是你既然和我要好,又整天骂我家里的人,什么工贼呀,奸细呀,洋奴呀,整天挂在嘴唇边,——那怎么个了局?求求你吧……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肯……”
  周炳摇摇头叹息道:
  “当真不是冤家不对头!我这也是由不了自己。你该记得:我是怎样崇拜你哥哥跟何守仁他们来着!那时候,我以为他们是忧国忧民,有志气、有热血的‘五四’青年;我以为他们能够舍己为人,坚持真理,替穷人谋幸福,替区桃表姐报仇雪恨。但是我上当了,我受了欺骗了,我叫他们一脚踢开了!我所崇拜过的人物竟然卑鄙无耻。忘记了区桃表姐的深仇大恨,忘记了千千万万的罢工工友,去投降了万恶的敌人!
  你叫我难过不难过!”
  陈文婷无可奈何,捂住脸说:
  “算了,算了。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往后再别提了!我的心都叫你磨碎了!不管怎么说,我总是爱你的。只要你知道这一点就行了!”
  肌?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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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4 破裂
  十月十日,罢工委员会正式宣布了对香港的封锁已经取消。震动世界的省港大罢工进入了善后工作的阶段。下午,陈文雄从茶馆里喝了茶回家。他踏着轻快的步子,吹着英国名曲《甜蜜的家》的口哨,走进了客厅。一看见杨承辉和李民天一人一个口琴,坐在那里对吹,他就说:“哈罗,年轻人,别吹了。你们的调子已经过时了。听见罢工委员会解散的消息没有?”杨承辉说:“只听说结束,没听说解散。”陈文雄抖了抖他那件又窄又长的白色外衣,说:“结束——解散,半斤——八两。我早几个月就看出这个下场了,你们都不信!”那两个年轻人不理他,又吹起口琴来。他对他们摆手道:“好了,好了,别吹了。我今天要在这里宣布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承辉,你去把何守仁、周榕、周炳叫来;小天,你上去把文娣、文婕、文婷、周泉她们几个请下来。人一到齐我就宣布,快去!”两个年轻人把口琴放在口袋里,就走出了客厅。
  那一天,三家巷多了两个从农村来的客人,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和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们是胡杏的大姐和大哥,一个叫胡柳,一个叫胡树,当天一早从南海县震南村步行四十里路来省城看他们的妹妹,还挑了两盒香蕉、柿子、糯米、白菜干之类的礼物来送给他们的二姑和二姑爹。何守义的亲生母亲大奶奶何胡氏款待了这一双侄男侄女,让他们跟阿笑、阿苹、阿贵、胡杏一道吃了中饭。吃过饭,胡杏把他们带回下房,看看旁边没人,就抱着她大姐胡柳哭起来。胡柳也哭,胡树也哭。大家都不敢哭出声来,只是咬紧牙齿,呜呜咽咽、凄凄切切地哭。哭了半个时辰,胡杏才诉起在何家受尽虐待、欺负的苦楚来。又说了半个时辰,胡柳听着只是摇头。后来胡柳怕主人家见怪,就拦住她道:“好了,别尽说这些了,说些好玩儿的吧。说些省城的见识吧!……”于是胡杏又告诉她哥哥跟姐姐省城的许多新样事情,把那两个乡下人听得直眨眼。她又带他们到何家各处看了一遍。在客厅里,胡树坐在地上,对他大姐说:“人家说震南村有一半是咱二姑爹的,怪不得他家这么有钱。他这里的地比咱们的床还要干净多了呢!”胡柳敲了他一记脑壳说:“少多嘴!”后来,胡杏又带他们出门外去看那棵白兰花,并且介绍道:“这是咱们那高大的周炳哥哥种的,我也帮了手。他说种这棵树是纪念一个姐姐。那个姐姐死了,是个美人儿。你看咱这哥哥傻不傻?”胡柳一听见周炳的名字,脸就羞得通红,她强作镇定地说:“那总是他好情意。他怎么样,还是小时候那么俊,那么好玩么?他帮你么?”胡杏说:“对!他比小时更漂亮,更和气。人家说他越发傻了,倒长得有屋檐那么高。他的妈妈叫周妈,这两个人哪,我敢赌咒,是全省城最好的两个人!”说完,她又带他们去看周妈。这时候,周炳因为何守仁替他说情,已经恢复了学籍,正在念高中一年级了。不过,他自己并不知道是谁说的情。他只知道他二哥周榕替他奔走,给他学费,此外全不知道。至于这里面还有陈文娣的一份活动,还有何守仁的交换条件,他更加想不到了。这天因为是星期日,整天没有课,闲在家里。他和周妈一道接待了这几位小客人。尽管胡柳小时候跟周炳很熟,整天笑、骂、打、闹,哥哥前、哥哥后的,如今过了五、六年,大了,就矜持起来,只是低着头,红着脸,不和周炳多说话。杨承辉来叫的时候,他们大家都在周妈的后房里谈得正好,只有周榕跟着杨家表兄弟走过陈家客厅这边来。
  陈家姑嫂们都下来了,又等了半天,何守仁才穿着条子彩色绸睡衣,脚上套着绣花拖鞋,睡眼惺忪地走进来。陈文雄用庄重的、缓慢的、拖长的声音对那四男四女宣布道:“刚才英国领事馆接到上海方面的特急电报,证实咱们国民革命军今天早上克复武昌!有消息说,是叶挺部队首先进的城!”一时之间,四座沉寂。后来忽然爆发了一阵呵呵哇哇的欢呼声。喊声刚一低下去,周榕大声说:“这多有意思!今天正是十五年前武昌起义的日子呵!”大家的欢呼声又飞腾起来。陈文雄上楼去,把他父亲喝剩的半瓶正斧头牌白兰地酒拿了下来,在茶柜里拿出了九个高脚小玻璃杯,每人斟了小半杯。陈文雄首先举起杯子邀请道:
  “干杯。中国国民党万岁!”
  杨承辉少年气盛,又不知进退,也唰地一声直挺挺站了起来邀请道:
  “干杯。表哥,让我加一句:中国共产党万岁!”
  大家都愕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怎么办。姑嫂们更加担心,又不好做声。陈文雄冷笑着说:“怎么啦,你!在我的家里喊起共产党万岁来啦?”杨承辉毫不相让地抗声说:
  “不,我没有想到在你家里。我想我是在中国的土地上。”
  陈文雄放下酒杯,走到杨承辉跟前说:“老表,你是不是共产党员?”杨承辉说:“我自然不是。可是我相信北伐的胜利,是共产党唤起民众的功劳。”陈文雄说:“那么你咸萝卜、淡操心干么?你不会让那些真正的共产党员操心去?”何守仁打了一个呵欠,懒洋洋接上说:“天下奇闻!从总司令到一名下等兵,都没有一个共产党员,北伐的胜利忽然变成了共产党的功劳!所以我看西山会议派还是有眼光的。国、共就是应该分家!不只军队是如此,党部、机关、学校,到处都是如此。”李民天不愿意再沉默下去了,他觉着他应该出来主持公道,虽然陈文婕用眼光示意企图阻拦他,他也不管了。他说:“我看还是联合在一起比分开好。合则势大,分则势孤。帝国主义和北洋军阀不是仍然很强大么?”阿文雄立刻接上说:“外国人不一定都反对咱们。就是反对,他也不一定敢动。至于军阀,那是强弩之末了。照这样打下去,三个月可以打到北京,说不定可以打到沈阳。谁要走谁就走吧。我们自己可以干得了。”李民天公正地摇头道:
  “这样更加不漂亮。快胜利了,快享福了,倒把别人一脚踢开。千秋万世之后,后来的人会说什么话?何况这联合又是孙总理的遗教,谁敢反对?总之大家有份儿,二一添作五,不也就得了么?”他说这番话,把陈文雄、何守仁两人,说得一时无言可答。趁着这个机会,周榕也心平气和地开言道:“光看这个省港大罢工,就知道共产党做出了多么大的贡献。民众热情澎湃,敌人丧魂失魄,这贡献还不大呀!”看来这番话又是铁案如山,谁也驳不倒的。客厅里又是一阵沉默。正在这个时候,周炳走了进来。他看见大家的脸都像烧焦了的锅巴一样,不说,不笑,又不动,就感到了好像没处容身似的,随便在一个角落里悄悄坐下。不久,就听见陈文雄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他万万料想不到的话:
  “省港大罢工?算了吧。那是一个彻底的失败!”“不!”周炳立刻跳起来反驳道,“省港大罢工是一个伟大的成功!”
  陈文雄坚持道:“是失败!”
  周炳也坚持道:“是成功!”
  何守仁突然振作起来,说:“成什么屁功!人家香港那方面理都不理。几十万人坐着吃了这么一年多,如今到处流浪,无工可做,无家可归。这样的成功不是天下少有?”周榕虽然是个慢性子,这时候也有点着急了,结结巴巴地反驳道:“香港本来愿意谈判,准备屈服了的。就是咱们家里有内奸,在政治上拆了台,动手压迫共产党,敌人才反悔了的!罢工工人就是饿着肚子,也不屈服,这是爱国气节,不是成功是什么东西呢?”杨承辉快嘴快舌接上说:“难道个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