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节
作者:套牢      更新:2022-12-03 20:05      字数:5012
  经孔文才这么一说,赵瑞芝心中的奇疑也释然而散了。
  赵瑞芝感激地看着孔文才。
  孔文才缓了一口气,接着说:“这一切都安排停当后,正准备到你那里去,劝
  你逃跑,再由我把你领出大门,而且,我还给你准备了一些路上化费用的钱……”
  说到这里,孔文才停顿了一下,嘴微微一咧,嘴角漾出一丝赞赏的笑纹,黑边眼镜
  后的那双不大的眼睛也高兴地忽地闪亮了一下,“没想到,我刚走到内院花形小门
  那里,就看见你从新房里出来了,急匆匆地直朝大门跑去。”
  “真谢谢你!”赵瑞芝气喘嘘嘘地轻柔柔地说。
  “谢?没必要谢!”孔文才笑着摇摇头。“大嫂,噢,不!赵小姐,你是不是
  早就已经有了从我们家逃跑出去的打算?”
  赵瑞芝点点头。
  孔文才两眼透过镜片闪灼着钦佩的目光:“你真了不起!我从心底敬佩你。你
  是个很不寻常的奇女子。”
  赵瑞芝脸一红,现出女孩子所特有的那种娇嫩而妩媚的羞赧,微笑着,柔柔地
  说:
  “孔二少爷过誉了。”
  “不,真的!我说的是心里话。”孔文才说着,把头从巷子里探出去,朝大马
  路上左右两边张望了一下。
  大马路上空荡荡的。几家店铺把罩子擦得透亮的煤油挂灯和东头的那座严守着
  古风不变的中药店门前的两盏红纱灯,以及西头的那座时时都在骄傲地炫耀着自己
  的超越的洋货店门前的西洋式电灯,在沉黑的夜色中,争先恐后地比试着自己的亮
  度。偶尔间,有几个脚步匆匆的、不知是急的回家还是急的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的夜
  行路人,还有肩挑着担儿、沿街叫卖夜宵小吃的小贩们,从几种交杂混合的灯光下,
  拖曳着细长的影子,踽踽独行而过。
  孔文才张望了一下马路两边,又回转过头来,关切地轻声问赵瑞芝道:
  “不知赵小姐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准备到哪儿去?”
  赵瑞芝抬头看了孔文才一眼,什么都没有说,又把头垂下去,默然无语地看着
  地面。
  孔文才推测是赵瑞芝不想告诉他,他感到自己过于唐突,忙有些惶恐不安地深
  表歉意地说:
  “噢,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冒失地探问我不应探问的事情。”
  赵瑞芝又抬起头,望着孔文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说完,又低下头去。
  “赵小姐,我确实是真心想帮助你……”
  “我知道。”赵瑞芝低着头,轻轻地说。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孔文才说:“我是想,这么深更半夜的,你回你们湘阳县家里去,也不可能。
  路,远倒是不远,可是,你一个年轻女子,这样孤身走夜路,恐有许多不便,也不
  安全。不过,你要实在想回,我就一块儿陪上你送你回去。”
  赵瑞芝摇摇头,沉重地说:“不可能回湘阳家里去;”
  “怎么?”
  “不可能回去的!像这样回去,我父亲绝对不会允许我迈进家门一步。绝对的!”
  赵瑞芝轻轻地说着,轻轻地,如泣如诉;一字一句,都满带着一种悲怨的无奈,
  也都满含着一种寒人心底的凄然的伤痛。满含着一种哀切的绝望。
  孔文才一时说不出来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知道,赵小姐说的是实实在在
  的话。碰上像赵小姐这样大逆不道、敢于背祖违上进行抗婚的女儿,尤其是像赵小
  姐这样在新婚之夜抗婚而从新房逃走,别说赵小姐父亲不会允许她回家来、迈进家
  门一步,就是他孔文才的父亲母亲,也会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也会干得更绝,更无
  情无义,以至更狠毒。刚才他听见被派出来追寻赵小姐的家人们吱哇乱叫地在传他
  父母亲的话,说赵小姐“进了孔家的门,就是孔家的人”,“活是孔家的人,死是
  孔家的鬼”,“一定要找到,抓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他父母亲
  的话!是他们的口气!这种黑暗的吃人社会可恶的封建礼教,造就出的都是像赵小
  姐的父母和自己的父母这样的一些冷酷无情的老人。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变得不那么
  残忍、不那么冷酷呢?
  两人都心情沉重,都像是心头上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而又冰寒的大石板似的,
  感到压抑,感到悲哀和凄痛,同时,也感到一种再也忍受不下去的憋闷和愤然。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到——大街——前——
  一个不知是在哪儿喝醉了的穿着长衫马褂又穿着皮鞋的男子,深一脚、浅一脚,
  趔趔趄趄地沿着大街从远处走来,还捏着个嗓子,装成女人腔调,细声细气地哼唱
  着戏文;在走过孔文才和赵端芝隐身的这个巷口时,这位沉醉在酒和戏之中的快活
  先生,突然停了一下脚步,无意地探头朝巷子里望了一下,把孔文才和赵瑞芝吓了
  一大跳,两人不由自主地忙把身子朝后、朝更背光的阴影处隐藏了一下。
  快活先生停了一下脚,朝巷子里探了一下后,又捏着细嗓子,哼唱着戏文,跌
  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哼唱声随着身影渐渐远去。
  孔文才探出头去,望了望马路上那已经走过了灯的光区、已越来越被沉黑的夜
  色吞没掉了的、快活先生的那趔趔趄趄、跌跌撞撞的背影,尔后又朝马路各处望了
  望,问赵瑞芝:
  “那你准备怎么办?”
  “我自己也不知道。”赵瑞芝低着头轻声地说。
  “那怎么办?我们不能就这样一直躲在这儿。”
  “我想……”赵瑞芝低着头,轻声细语,吞吞吐吐,而欲说又止。
  孔文才看着赵瑞芝,发自内心地诚挚地说:“赵小姐,请你相信我!有什么,
  你大胆地说,我一定竭尽全力帮助你!”
  赵瑞芝心头一股热浪涌腾而起,她满怀着感激之情地看着孔文才,问道:
  “陈仲甫陈独秀先生,你知道吗?”
  孔文才点点头,以无比敬佩的口吻说:“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政坛上大名鼎鼎
  的文杰高士,何人不知?谁人不晓?他的《敬告青年》一文,使成千上万青年热血
  沸腾。他力主民主与科学,以犀利的笔锋,无情地揭露和鞭挞封建主义的陈腐和黑
  暗,深得青年们的敬服。尤其是我们北京、上海的青年学生们,都对他特别崇拜,
  有什么疑难的问题,都去请教他。”
  赵瑞芝的两只大眼睛在黑暗中灼灼闪着亮光:“我就想着去找找他。”
  “你认识陈先生?”
  赵瑞芝摇摇头,轻声说:“我往《青年杂志》编辑部给陈先生写过一封信。”
  孔文才惊奇地望着赵瑞芝。
  赵瑞芝接着说:“我向《青年杂志》和陈先生在信中讲述了我的两位同学为抗
  婚而自杀身亡的悲凄之事,表述了我的不尽的伤感和悲愤。”
  孔文才问道:“赵小姐说的是不是就是前年发生在长沙女中的吴姓和张姓两位
  小姐抗婚自杀之事?”
  赵瑞芝点头说:“就是。我的信寄出后不长时间,陈先生就给我回了信,而且,
  紧接着又在《青年杂志》发了一篇他写的专稿,以我两位同学抗婚自杀身亡为例证,
  痛斥了封建礼教的种种罪恶和吃人的实质。这本杂志我一直都随身带着,还有他给
  我的回信。”
  孔文才两眼流露出敬佩和羡慕:“赵小姐,你真了不起!你要知道,陈先生是
  学术界的名人,又是政坛上的英杰,向他请教的人特别多,每天都能收到上百封信,
  不熟悉的人,或是没有经过什么人引荐的人,是很难得到他这样的厚待的。”
  听孔文才这么一说,赵瑞芝不免也有些心虚而惶恐,她胆怯怯地说:
  “我那仅仅是连面都未见过的一封信之交,而我现在是要去直接找他,要登门
  求助,陈先生会见我吗?会帮我吗?”
  孔文才想了想,说:“我想会的。陈先生亲自给你的回信和亲自寄给你的《青
  年杂志》,比其他什么推荐信都更为有力,你去了,他一定会更另眼看待你。”
  “可我又怎么去呢?”赵瑞芝难关刚过,愁绪又起,两道秀眉被愁苦紧蹙在一
  起。
  “是啊,怎么去呢?”孔文才沉吟着;猛地,眼睛一亮:“噢,对了,我有个
  同学,正好就在北京大学文科上学,是陈先生的学生,前些日子家中有事回来了,
  这一两天就回北京去,他有个妹妹这次也准备跟他一起去北京上女高师,你和他们
  兄妹正好同路,可以搭个伴儿。”
  赵瑞芝惊喜:“真的?他们现在在哪儿?”
  “在他们家,就在我们这个县上。穿过前面这条马路,沿着那条巷子一直往前
  走,走到头,朝右拐,再朝左拐,就是他们家。”
  “太好啦!那快领我去!”赵瑞芝高兴地喊叫起来,而且还忘情地一把紧抓住
  了孔文才的胳膊。
  “嘘——”孔文才手掌一挡,忙制止住了赵瑞芝忘情的喊叫,身子也下意识地
  往旁边问了一下,又警觉地朝前后望了望。
  赵瑞芝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上腾起一阵羞怯的燥热,忙把紧抓着孔文
  才胳膊的手松放开,收了回来。
  “走吧!我领你去。”孔文才招呼道。
  一冷静下来,赵瑞芝反倒有些迟迟疑疑的了,她犹犹豫豫地对孔文才说:
  “要不……明天再说吧!”
  “怎么?”孔文才奇怪地问。
  “我觉得天已经这么晚了,深更半夜的,去人家家里,去打扰人家……再说,
  我和人家都不认识……”
  孔文才笑笑,说:“这没什么。一回生,两回熟嘛!何况还有我呢!我的那位
  同学,是位极爽朗的人,快人快语,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所以,你别有什么顾忌。”
  赵瑞芝望着孔文才,听着。
  孔文才接着说:“在这县上时,我们一起上的小学,一起上的县立师范学校,
  后来,我们又一起去长沙上中学,中学毕业后,我考到了北京法政专门学校,他考
  取了北京大学文科院。”
  赵瑞芝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见了面,我怎么称呼人家?”
  孔文才回答说:“他姓宋,名维新,你就叫他宋维新好了。”
  “宋维新?维新?”赵瑞芝沉吟着。
  “对,宋维新。日本明治维新的维新。”孔文才望着赵瑞芝有些奇疑的眼神,
  解释说:“这是他最近才改的名字,他原来叫宋维时。他特别推崇日本的明治维新,
  也很赞赏康有为。梁启超他们的‘公车上书’。尤其是,他对谭嗣同、刘光第、林
  旭、杨锐、杨深秀、康广仁’戊戌六君子’从心底敬服不已。他把名字改成宋维新,
  就是立志于学习日本明治维新之意,他还给自己取字继陆,继,学习、继承之意,
  陆,六的大写,合起来就是立志学习、继承‘戊戌六君子’的雄心壮志和为民族强
  盛而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壮烈义举的意思。”
  赵瑞芝听着,不由得对这位未见过面的孔文才的同学,从心底油然升腾起一股
  敬意情潮。
  孔文才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刚才我说了,他还有个妹妹,准备去北京上
  女高师。他那个妹妹,和他一样。也是一位极其爽朗活泼的女性,叫宋一茗,跟我
  关系也挺好,将来你们也一定能成为好朋友的!走,我们去吧!”
  赵瑞芝心虽已动,但仍还有些迟疑:“我总觉得,天已经这么晚了,深更半夜
  的,去打搅人家,怕是不大好……”
  “没什么。真的,不要紧!不光是我那同学和他妹妹人好,他们家里的人,包
  括那位宋文韶宋世伯,人都特别好,都很新派,还都很通情达理,一定都会很欢迎
  你。而且一定都会很支持你的!”
  四
  这的确是一个很新派的家庭。
  老爷子宋文韶,字东溪,早年间,曾是清皇朝咸丰年间进士,在同治年间和光
  绪年间,先是在北洋大臣、文华殿大学士李鸿章手下,追随李鸿章办过“自强、求
  富”的洋务事业,在江南制造局、江南轮船招商局、上海机器织布局、北洋水师学
  堂等处任过职,在此期间,曾被派往英国、比利时、法国外驻过几年,在那里学会
  了英文和法文,后又在内阁学士李端囗手下任职,追随李端囗上书光绪皇帝办学堂,
  建议在京师办大学堂,依次往下,在府、州、县也办各类学堂,还提出在各地兴建
  藏书楼、仪器院、译书局,设立报馆、选派人员外出游历和学习等。在李端囗向光
  绪皇帝秘密推荐康有为、谭嗣同,实行变法期间,宋文韶也积极参与了变法活动。
  变法失败后,李端囗被革职充军新疆,宋文韶本也是厄运难逃的,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