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朝令夕改      更新:2022-12-03 20:02      字数:4691
  是性命全体;喜的是此番逃难,不认路途,况且行李全失,盘川亦无,见了地方官,不怕他不保护资送,而且都是见过的。既而一想,不要说破,且等他们抬到城中,再作道理。主意打定,索性装睡,任凭众人搬弄。当下众人,便把两个放在板上,两个放在箩里。四人之中,一个矿师是装睡,一个矿师带来的伙计,是不会中国话的,见此情形,早已吓得做声不得,一个通事,被马颠破了屁股,正在那里发热昏晕,一个西崽,毕竟粗人,由人拨弄,只是不知。又选了十多个有力气的乡下人,沿路换肩倒替,其余的牵了马,拿了包裹,径奔西门而来。
  且说城里的官。金委员自从拿到了黄举人,打了一顿,叫在监里,他便进来歇息。首县亦回衙理事。柳知府亦因一夜未曾安顿,送完了客,便独自一个,要想到签押房里烟铺上,打一个吨。谁知睡不到一点钟,太阳已经下地,再想睡亦睡不着了。爬了起来,坐着吃水烟,心想:这件事如何办法?现在滋事为首的人虽已拿到,究竟洋人逃落在何处,至今一无下落,金委员住在这里,老等洋人,一天没有下落,他一定是一天不走,将来被上头知道,这便如何是好?而且案关交涉,倘若外国人要起人来,叫我拿什么还他?就是杀了黄举人,我这个罪名也耽不起。想来想去,正是哑子梦见妈,说不出的苦,正思想间,忽见门上拿了一大把名帖,说是合城绅士来拜。柳知府忙问何事?大清早上,他们会齐了来做什么?门上道:“也不知为的那一项?恍惚听说是为了黄举人没有详革功名,金大老爷就打他板子,所以大家不服,先来请示老爷,问问这个道理,倘若不还他们道理,他们就要上控。”柳知府急的顿脚道:“怎么样?这话我早说过的了。这位金老爷,办洋务原是精明的,若讲起例案来,总得还学习上几年。这个官是容易做的吗?你想,我如今不见了外国人,金老爷不肯走,一定吃住了我,替他找打了黄举人,众绅士又不服气,也来找到我。我如今真正做了众人的灰孙子,若有地洞,我早已钻进去了。实在,这个官我一天也不愿意做。”门上拿着帖子,站在一旁,不敢答应。
  别的跟班,早伺候他把衣帽穿戴齐全,出来见客。这永顺府城里,十二分大的绅士也没有,文的为首的是个进士主事,武的为首的是个游击连着佐杂千把之类,合拢了不过二三十人,当下也只来了十几个人。柳知府接着行过礼,分宾坐下。柳知府先开口说:“今日倒一早惊动了诸位!”大伙儿说:“昨天晚上,大公祖受惊了。”柳知府道:“兄弟德薄望浅,不能镇抚黎民,虽在这里为官,实在抱愧得很。”众绅士道:“考童并不敢闹事,不过大公祖停考之后,他们绝了希冀,不免心中怨望,也是有的。至于闹事的人,还是地方上的痞棍,那些求名应考之人,断断没有此事。”柳知府道:“这个兄弟也晓得。”
  众绅士道:“大公祖晓得这个,就是我们地方上的运气了。但是一件,何以昨夜又去捉拿黄举人,打了不算,还收在监里?黄举人平日人品如何,且不必讲。但他也是一个一榜出身,照着律例上,虽说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然而也得详革功名,方好用刑。他究竟身犯何事,未经审问,如何可以打得板子?”柳知府道:“这是他们同伙供出来的。”众绅士道:“设如被反叛咬了一口,说他亦是反叛,难道大公祖不问皂;白,就拿他凌迟碎剐,全门抄斩吗?大公祖是两榜出身,极应爱惜士类,方不愧斯文一脉。要说举人可以打得,我们这里头还有个把进士,同大公祖一样出身,也就粟粟可惧了。”柳知府听了这话,急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歇了半天,才说得一句:“这事兄弟还要亲自审问,总有一个是非曲直,断乎不能委屈姓黄的。”众绅士道:“既然大公祖肯替我们作主,我们暂时告辞,明天再来听信。至于昨日被痞棍打毁的大堂暖阁,事定之后,我们情愿赔修。”说罢一齐站起。
  柳知府还要说别的话,见众人已经走出,不好再说了。
  当下把众人送了出去,才进二门。只见门上又拿着手本来回,说首县禀见,外国人也有了。柳知府听了不禁大喜过望,如同拾着了宝贝一般,忙问在那里找着的?现在人在那里,来了几时,为了什么不早说?门上道:“不是派人找着的,是乡下人捆了上来的。”柳知府听说,又吃了一惊,说:“好端端的,怎么会被乡下人捆了上来?倒没有被乡人打伤?”门上道:“这是首县大老爷,才同家人说的,其中底细,家人不知道。”
  柳知府便把首县请进,又叫人去告诉金委员,说:“洋人找着了,少停首县进来。”刚说得两句,金委员也赶来了。柳知府道:“恭喜!恭喜!外国人找着了。”金委员道:“怎么找着的?”柳知府道:“你听他讲。”首县便说道:“卑职今天一早,刚从大人这里回去,就有这乡下的地保,来报说拿住四个骑马强盗。卑职听了,很吃了一惊,因为地方上一向平安,没有出过盗案,那有来的强盗呢?先叫人出去查问,回说一共有四匹马,两匹鞍辔俱全,那两匹是光马,包袱里很有些外国衣服。卑职听了,就疑心到这上头。跟手坐堂,把四个人抬上来。谁知道外国人一见卑职,他还认得,就叫了卑职一声。卑职一见是他们,立刻亲自起身,替他们把绳子解去。只有那个通事,说是昨日骑马,受了伤,身上发烧,头里昏晕,不能行动,现在卑职衙门里,另外收拾了一间书房,让他在那里养病。那两位洋人,饿了半天一夜,留在卑职那里吃饭,吃过饭就来。卑职恐怕大人惦记,所以先来报信的。”柳知府道:“他们那里来的马?怎么到了乡下,会被他们认做强盗呢?”首县道:“卑职也问过洋人,说昨天傍晚的时候,有好几千人闹到店里,店里掌柜的把大门关上,让他四个由后墙逃走。齐巧墙外是人家的马棚,他们跨上马背就走,一气跑了十几里,就跑到这乡里。恐怕乡下人见了疑心,所以改了中国装,两个洋人又装作有病样子,拿布包了头,才遮住乡下人的耳目。谁知逃过一关,还有一关,乡下人因见他们会骑光马,所以认做强盗,通知了地保,地保亦不细细查问,竟把他们一齐捆起,送进城来。真正笑话!幸亏还没有打坏他们。现在地保同乡下人,一齐被卑职暂收在班房里看管,听候大人发落。”柳知府道:“捆他们的时候。为什么不喊呢?首县道:“捆的时候,四个人本是通统睡着的,矿师第一个惊醒,听说是往城里,晓得总会明白的,免得说破,又生别的枝节。那三个,一个洋人不会说中国话,一个通事病昏了,说不出话;一个西崽,睡的像死人一般,由乡下抬到城里,他就一觉睡到城里,直到卑职叫人解开他的绳子,才把他唤醒。”柳知府道:“啊呀呀!天谢地!这一头有了下落,我放了一半心,还有那一头,将来还不知如何收场呢?”首县来的时候,已知道众绅士的来意,现在柳知府所言,正是此事。刚要追问下去,门上来回:“洋大人已到,在二堂上下轿了。”柳知府、金委员、首县三个人,一齐迎了出去。只见一排三乘轿子,两乘四人轿是洋人坐的,一乘二人轿是西崽坐的。西崽到了此时,并不预先下轿,直等府县出来,他三个人方才一同下轿,让了进去。柳知府拉手不迭,先说诸位受惊,又说自己抱歉,说完归坐,西崽是有金委员的管家,拉着谈天去了。这里柳知府先问矿师,昨日逃难的情形,洋人便自始至终,详细说了一遍。金委员又告诉他,现在拿到几个人,已经打了,收在监里,等到审问明白,就好定罪。矿师道:“柳大人!你们贵府的民风实在不好!昨日考生闹事,我们几乎没有性命。逃到乡下,他们乡下人又拿我们当作强盗。我们是贵总督聘请来的,贵府就应该竭力保护,方是正理,现在如此,不但对不住我们,并且对不住你们总督大人。我们的行李盘川,现在通统失落。这些乡下人,还有昨天拿住的那些考生,都要重重的办他们一办,出出我们的气才好。”柳知府听了矿师的言语,心上一气,又是一句话也对答不来。有分教:委员和事,调停惟赖孔方;绅士责言,控诉不遗余力。
  欲知柳知府如何发付洋人,及众绅士能否免于上控,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通贿赂猾吏赠川资 听撺拨矿师索赔款
  却说柳知府先受了众绅士的排揎,接着洋人见面又勒逼他定要办人,真正弄的他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心上又气又急,一时楞在那里,回答不出。其时金委员也正在座,一见有了洋人,卸了他的干系;至于闹事的人,已经收在监里,他这一面有了交代;也就乐得做个好人,一来见好于柳知府,二来也好弄他两个。当下见柳知府回答不出,他便挺身而出,对洋人竭力排解道:“这桩事情,柳大人为我们也算得尽心了。自从我们到得这里,柳大人是何等看待?只是百姓顽固得很,须怪不得柳大人。自从昨日闹了事情出来,柳大人为我们足足有四十多点钟不曾合眼,不曾吃饭。现在闹事的人,既然已经拿到,有些已经打过收在监里,将来一定要重办,决计不会轻轻放过他们的,你但请放心罢了。至于我们几个人失落的行李、铺盖、以及盘川等等,将来能够查得到固然极好,设如真个查不到,柳大人亦断乎不会叫你空手回去的。还有捆你上来的那些乡下人,论理呢他们还要算得有功之人,不是他们拿你捆送上来,只怕你几位直到如今,尚不知流落何所。但是他们不应该将你们捆起来,这就是他们不是了。这个都是小事,少不得柳大人替你发落,你亦不必多虑。现在,你二位昨夜受了辛苦,今天一早又捆了上来,苦头总算吃足了。可到我屋子里先去歇息一回,一切事情回来再讲。”矿师道:“各事我不管,但凭你金老爷去办罢了。”又回头对柳知府道:“柳大人为我们吃苦,少不得后来总要谢你的。”柳知府听了,也不知要拿什么话回答他才好。洋人说完,站起身来就走。金委员赶忙走在前头引路,把他两个一直引到自己屋里。柳知府知道他们要去休息,怕的一张牀;不够,立刻叫人又送过去几副牀;帐被褥,不在话下。
  这里首县见洋人已去,便要请教府大人,这事怎样办法,柳知府道:“你听见他们的口音吗?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都是串通好了的。赔他们两个钱倒不要紧,但是要赔多少,总得有个数目。我现在别的都不气,所气的是我们中国稍些不如从前强盛,无论是猫是狗,一个个都爬上来要欺负我们,真正是岂有此理!”柳知府一面说,一面嘴上几根胡子,一根根都气的跷了起来,停了半天不语。首县道:“就是赔钱呢,亦陪煞有限。但是昨天捉来的那一干人,同这乡下人,如何发落?”柳知府道:“乡下人并没有错,他们看见异言异服的人,怕不是好来路,所以才捆了上来。送来之后,原是听我们发落的。他们又没有私自打他一下子。倘若真是骑马的强盗,他们捉住了,我们还得重重的赏他们,怎么好算他们的不是呢?”首县道。
  “但是不略加责罚,恐怕洋人未必称心。”柳知府道:“要他们称心可就难了。拿我们百姓的皮肉,博他们的快活,我宁可这官不做,我决计不能如此办法。至于赔几个钱,到了这步田地,朝廷尚且无可如何,你我也只好看破些。如要带累好人,则是万万不能。”首县道:“外国人只要钱,有了钱就好商量。乡下来的一班人,且把他搁起来。还有黄举人那一帮人,打的打了,一齐收在监里,有的功名还没有详革,这事要请大人的示,怎样办法?”柳知府道:“没有别的,拚着我这个官陪他们就是了。”首县见太尊正在气恼之下,不好多说,随便应酬了几句闲话,告辞出来,回衙理事。这里洋人同金委员在府衙门里,一住住了两三天,那翻译在县里将息了两天,病也好了,也就搬到府衙门来一块儿住。黄举人一帮人,仍在监里;乡下来的一帮人,仍在县里;柳知府也不问不闻,就是绅士们来见,也不出见,只说有病,等到病好亲来回拜。如是者四五天,倒是金委员等的不耐烦了,晓得柳知府有点别致性情,有时胆小起来,树叶子掉下来都怕打了头,等到性子发作,却是任啥都不怕。这两天与洋人见面,虽然仍旧竭力敷衍,无奈同金委员讲起来,总有点话不投机,所以金委员不愿意去惊动他,亏得同首县还说得来,这天便独自一个,便衣走到县衙,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