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天马行空      更新:2022-11-23 12:48      字数:4923
  听见冯浩在后客气地道:“大王,承蒙大王收留敝国三皇子,老奴回去必面呈皇上,回头请使者送上答谢礼品。老奴先告辞了。”
  听见拓拔仁孝亦很客气地回答道:“哪里,哪里!款待贵国王子,是小王份内之事,何足挂齿!请冯总管代小王向贵国国主问好罢!慢走!”
  一面吩咐下人:“来人!送三皇子和冯总管出去!”
  赵苏大急,本以为拓拔仁孝会拒绝冯浩,把自己留下,至少帮自己说两句话也好!不料他竟如此干脆地高叫“送客”,不由心头凉了大半截!
  他被强行挟持着出了门口,却忍不住要回头去看一眼拓拔仁孝──
  拓拔仁孝不是说天祚要他照顾自己的吗?
  难道这就是他所谓的“照顾”?
  拓拔仁孝应该看得出来,自己是多么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不想回去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啊!
  拓拔仁孝看见赵苏的失望和悲哀的目光,却装作没看见,把脸转到一边,咳嗽了一声,对身边的近侍道:“好了,叫人来收拾屋子罢!”
  竟是始终不看赵苏。
  赵苏回过脸,已被强行挟持到了等在门口的马车门边。
  内侍跪在车边,恭敬地说:“请三皇子上车。”
  赵苏甩开钳制自己的内侍的手,冷冷道:“我会走路!”
  怒气冲冲的一步跨上马车。
  被两个内侍一左一右挟持着,坐在缓缓启动的马车里,赵苏突然想起了天祚帝,想起了耶律大石,想起了燕王妃,想起了这四年来,在这大漠关外的日日夜夜……
  他心里一阵悲苦,突然觉得喉头梗塞,无法成言。
  别了,大漠风云。
  第二部《江南春思》
  宣和七年春。北宋汴京城郊。
  十一岁的乡下少年温尔雅,此时此刻正走在绿树参天的官道上。挟着春的湿软呼吸的东风吹动了他的发梢。空气里流动的有有繁花精致的笑声,有青草新鲜的呼吸,有燕子呢喃的繁音。官道两边的桦树、杨树都长出了发粘的和清香的树叶,椴树上鼓出了一枚枚快要绽裂的小花蕾。飘荡在春的空间里的杨花、柳絮,也都纷纷扬扬地──是不是在编织一个关于春天的梦境?
  这是二月冷清寂寞的早春,路上鲜少行人。尔雅却偏偏喜欢这没有喧嚣的时刻,每天清晨都喜欢沿着这长长的官道走上一阵,一边呼吸新鲜的空气,一边任各式各样的沉思浮想占据难得空闲的心情。
  踢踢踏踏地走着,忽然有马蹄声和车轮声,由远而近地,惊破了早春的寂静。
  尔雅抬起头来,原来是一队官兵,护送着一辆华贵的马车,自前方迤俪行来。
  这条大路本是姑苏至京城的官道,香车宝马,自然时时可见。但这等护卫森严的情形,尔雅倒还头一回看见。敢是豪门望族的娇贵千金么?还是御召进宫的秀女彩姘?
  随着路上稀少的行人退到路边,车马缓缓驶近。
  好象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暗香,也在缓缓飘近。
  随着渐行渐近的车马,这不可思议而又突如其来的暗香,源源渗进尔雅的意识。
  是一种难以忘怀的朦胧芬芳,温柔而又沉默地漫过呼吸。
  被湖色锦缎严严实实遮闭了的车窗,漏不出车中人的一丝影像。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暗香来源于车中,来源于那湖色锦缎后未知的车中人。
  当马车缓缓驶过尔雅身边时,湖色锦帘突然毫无预兆地开了。
  是为了领略这江南的早春吗?车中人急切而又矜持地探出脸来。
  漆黑的头发如烟如雾泻落颈畔,显得神情不振的苍白面容。这些都不足于让尔雅惊讶,揪动少年心思的是那样的眼睛──
  容貌平常的人,却有一双很动人的眼睛。剔透的黑眼珠儿,被睫毛围出了一圈儿阴影。
  当他看着马车窗外的时候,仿佛不经意间从眼底深处散发开来的,竟是那样的悲哀。他明明穿着锦绣的衣裳,左右还有衣着华丽的侍卫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但他的神情象是这世间里无法热闹的一抹孤魂。
  烟雾蒙蒙的眼睛里,那样凄怆满怀的寂寞
  ──为什么会这么寂寞?
  ──为什么这个人的眼睛会这样的寂寞?
  相望只是瞬间,这样的思绪却如露如电,在尔雅心中转了无数遍。寂寞──尔雅只能想到这个词来形容这个奇异的人。同时──仿佛心尖上的肉,被什么紧紧揪住了──开始疼痛开来……
  他呆呆地望着,呆呆地想着,一时张着嘴巴楞在路边。
  车中的人显然是没有料到这样的画面,好象是吓了一跳。他惊讶地看着尔雅的时候,那种寂寞的感觉就从他眼睛里消失了。
  但是尔雅心里不自觉地想到了:我知道这个人很寂寞,我知道这是一个寂寞的人……
  车中人再看了尔雅一眼,面无表情的落下了锦帘。马车也蜿蜒而远去。那奇异的香气也随之渐行渐远。
  只剩下尔雅还呆立在原地,目送着远去的马车。
  那头一回自少年心中燃起的是什么?──一种陌生、青涩而强烈的情感……
  仿佛,是一个未知梦的开始。
  只不知,会是怎样的结局……
  宣和七年春。北宋东京皇宫。
  入夜。
  马车!辘!辘行驶在皇宫里干净得象明镜一般的花砖大道上,虽然车帘并未拉开,然而一阵淡远熟悉的百合宫香味道袭入鼻端,便可让赵苏明了这到了何处。
  刹那间,往事又上心头。
  他还是忍不住,拉开了帘子,──不觉吃了一惊──几年不见,这宫中竟然大变了模样!
  原来赵苏这几年在外流落,有所不知──这几年宋徽宗赵佶宠信道士林灵素,沉溺道教,已非一日之事。那林灵素原是一京城破落户,少入禅门,受师笞骂,苦不能堪,遂去为道士。有幸被左阶道逯徐知常荐入朝中,得到赵佶宠幸。这林灵素其实无甚本事,靠着一点妖幻手段,加之最善言辞,竟能在皇宫中如鱼得水,事事哄得徽宗深信不疑。他道:天有九霄,而神霄最高,神霄玉清府长生大帝君是上帝之长子,徽宗赵佶即是长生大帝君降生,蔡京是左元仙子,大学士王牖恰是神霄文华使,郑居中、童贯等,亦皆名列仙班,故此仍隶帝君陛下。又说宋徽宗宠擅专房的小刘妃是九华玉真安妃,崔贵嫔是神霄侍案夫人,满嘴胡柴,偏生哄得赵佶欢喜不了,遂听信林灵素,自封“教主道君皇帝”,在自己出生地福宁殿东建造玉清神霄宫,铸神霄九鼎,奉安道像,日夕顶礼。又在皇宫内修筑上清宝逯宫,自晨晖门,致景龙门,逶迤数里,密连禁署,山高林深,千岩万壑,麋鹿成群,楼观台殿,不可胜计。
  此时赵苏看到宫中这般富丽豪奢状况,想起一路南来,途中见到的民不聊生状况,心中不由凄然。──乱世为民,可谓草芥!可怜!
  又不禁为皇兄赵佶担心。如此挥霍民脂,能为久计?
  突然看到前方有灯笼的光影,渐行渐近,原来是两个穿着内侍服色的人。
  那两人低着头,与前行的马车擦身而过,赵苏无意中仔细一瞧前方脚步匆匆那人,不由大吃一惊,脱口叫道:“皇兄!”
  “皇上?──”
  护送马车的侍卫们一听这内侍打扮的人竟是宋徽宗赵佶,无不大吃一惊,然而定眼一瞧那人,可不是皇上是谁!
  当下齐齐跪下,都叩头道:“奴才们叩见皇上!”
  赵佶之所以扮成内侍模样,就是不想被人认出来。谁知道还没出宫门就被打回了原形,他又尴尬又无趣,回头一看,看见赵苏,觉得有些面生。细细瞧了半天,突然想起来若干年前,那个在紫荆树下母亲的尸体前哭泣的苍白少年──这不是被自己领到母亲慈宁太后宫中请她教导的三皇弟赵苏吗?
  好久不见,居然长这么大了!
  可惜,没有遗传到他娘林妃的绝代荣华──想起当年那个让身为王储的自己都无数次想入非非的林贵妃,赵佶心中至今还是一阵痒痒。
  那么美的女人啊!
  想到林妃,赵佶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赵苏。这时候鼻端也闻到了赵苏身上发散出来的跟母亲林妃一样的异香。
  林妃毕竟红颜,身为异香,只会让男人更多遐想之意;而赵苏既身为男人,身上带着这么一股子异香,总觉有点奇特。以前幼小,还不觉得,流落漠北,那边的人民心思粗犷,也不觉有异──而眼下,赵佶不觉皱了皱眉头,心里觉得这个皇弟明明是男身却身秉异香,多半不是祥福之人!
  何况他此时微服出行,原是为了去寻访李师师──折柳章台,终究不便移栖禁苑,只得赵佶时时微行,相访神女。今儿晚带了那“神霄文华使”王学士,趁着夜色,偷偷准备出宫去寻李师师,还特地拣了顶偏僻的宫道走,不料就被赵苏撞上,他心里颇不自在,当下只得敷衍地问了一句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跑到哪儿去了?”
  “啊?”
  赵苏一呆!听赵佶口气,明明就是根本还不知道他已经在外流落了几年,倒还当他一直在宫中!
  他虽知道这个生性散漫风流的皇兄决不可能如冯浩所说,把自己时时刻刻挂在心上,可是一旦发觉自己竟然被人忽视到这种地步,赵苏还是觉得一阵悲哀涌上心头。
  还有──冯浩为什么要骗自己?
  正疑惑间,只听赵佶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回宫去罢!当心太后她老人家等急了!”
  什么──太后──?!
  赵苏这下是彻底地傻了眼。
  那……那个老女人还没死?
  心头一阵恐惧的恶寒,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正要说什么,两边的侍卫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他的抗拒,先发制人地抓住了他的胳膊道:“三皇子,请跟奴才们去觐见太后罢!”
  !辘一声,马车又开始缓缓启动。
  “你──你们──原来你们联合起来──骗我回来──?!”
  赵苏心中又悲又恨,瞪着左右侍卫,厉声发问。
  那两名侍卫面无表情,只是抓住赵苏的手臂毫不放松。似怕他跑掉,手指格外用力,赵苏能感觉到他们深厚的内力透过手指的表皮些微地渡入自己体内,连骨骼都被震得发痛。
  良久,一名侍卫才淡淡道:“奉命行事而已,请三皇子恕罪。”
  是啊,他们也不过奉命行事而已,迁怒他们,又能如何?
  锦帘重闭,宫车重启。
  !辘──,!辘──,!辘──,每一声都象是一声悠长悠长的太息。
  有清香细细沁入心扉,想必是长杨宫四周净植的梅花,在这来年的早春,还留着几簇儿残花。此时有月色透过锦帘,模糊地照耀在赵苏的脸上,身上,手上,──还是旧时月色吧。
  “请三皇子下车。”
  宫车震动了一下停止了前进,随后就听见宫女的娇声。
  和开始一路传来的梅花香气不同了,这里,还可闻见名贵的马牙香气。──这是慈宁太后嗜好的香料。应该是她居住的前殿了吧。
  赵苏缓缓下车,心情平静得连他自己也颇意外,──事到临头,那些儿时的恐惧和寂寞反而都无影无形了,──此时此刻,他竟是心如止水。
  来者自来,去者自去。多想又有何益?
  然而,人非圣贤,孰能忘情啊……
  ──脑海里突然掠过耶律大石的脸,想起他在自己颈畔──仿佛屏住呼吸般吐出的耳语:“──我爱你。”……
  ──想起他说……“你等我!等我好吗?我发誓,三年之内,一定给你结果!”,──想起他说……“相信我!我不会负你!”……
  ──而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等你!”
  我等你
  明明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为什么,却遥远得仿佛已是发生在无数道轮回之前的记忆?
  只有你能看见我心里的那滴眼泪啊──今生今世,重德,我不知你是否会负我──然而,是我要负你了!
  推开宫女殷勤地搀上来的手臂,赵苏径直走向落花坠地的青石甬道。
  掀开帘子──一阵窒息的空气突然涌来。那无数不堪回首的儿时往事,历历尽上心头!
  寂寞,恐惧,悲伤──自己明明置身在外,仿佛却看见儿时的那个自己,正在眼前因为孤独而哭泣。可是,无论怎样哭泣还是没有人来,──赵苏记得,有一次,整整一年的时间,他一个人被关在屋子里,没有和人说过一句话。那段时间,还是十一岁孩子的他寂寞得总是盼着天黑,天黑了,就可以和梦里见到的那些人说话。
  那时的自己,为什么居然没有发疯呢?──赵苏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自嘲地笑了笑,──听到身后的宫女道:“三皇子,请进去罢。太后等候已久。”
  “太后,三皇子到。”
  端坐在铺了垫子的胡椅上的慈宁太后袖着小手炉──年老的人总是畏冷,何况东京的早春,还是剪剪轻寒──正就着宫女的手里喝茶。闻言,倏地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