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天马行空      更新:2022-11-23 12:48      字数:4998
  而赵苏的母亲,林倾国──光听这名字,似乎就能感觉出背后酝酿的那段哀艳情事──她又与自己的父母有过一段什么样的纠缠呢?
  却听燕王妃忽然道:“三皇子,听说你们汉人礼数繁多,讲究三纲五常。不知父子如何定位?”
  赵苏看着她,神色宁静,还是道:“父为子纲。”
  燕王妃神色灼灼,道:“很好!父仇子报,父债子还,可有此说?”
  赵苏说:“有。”
  燕王妃狞笑道:“非常好!那么,重德!”
  “母妃有何吩咐?”
  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超过了耶律重德的预料,他只能手足无措地转向燕王妃。
  只听燕王妃一字字道:“你拿剑过去,给我砍了他的头下来!──他爹赵顼,就是杀死你父王的凶手!是他爹把剑刺进了你父王的胸膛!”她回头看着呆若木鸡的耶律大石,冷冷道:“你还不明白?他是杀死你爹的仇人的儿子!”
  “母妃──”
  耶律大石几乎说不出话来,恳求地看着燕王妃,燕王妃却毫不留情,冷笑道:“你喜欢上他了?别傻了,我的孩子!他和他那个狐狸精的娘一样都是些水性扬花,人尽可夫的贱种!你是堂堂大辽国的王储,不要面慈心软,听娘的话,去杀了他!快去!!”
  她眼锋凌厉,只刺得耶律大石心里一阵阵哆嗦。抬起头来,看着不远处的赵苏。
  他站在那里,还是温柔而沉默,甚至不企图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只是看着自己的眼神,充满了悲哀和凄苦。
  那最初的从血腥中隔离出来的香气啊……
  那青荫的睫毛下悬出的一滴泪珠啊……
  那个充满了眼泪和香气的夜晚啊……
  那一抹孤寂得热闹不起来的灵魂啊……
  造化为什么竟会如此弄人?
  燕王妃在儿子身后,清清楚楚地看见耶律大石望向赵苏时,那样迷乱而伤心的眼神。
  她心里一紧,仿佛又清清楚楚地看见两年前,自己的丈夫──燕王耶律淳望向另一个人的眼神。
  那样沉醉的眼神,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孽火,把她最后的一丝爱恋和希望都烧得一干二净!
  那个人,那个人,那个夺走她丈夫的人,她决不能原谅!决不!
  她更不能容忍那个人的儿子还要夺走自己的儿子!
  一想到这里,呼吸仿佛被火烧一般快要使她窒息!燕王妃锐声嘶喊起来:“重德!我叫你把他给我杀了!!快点!”
  “母妃──”
  事母至孝的耶律大石,怎能抗拒年老母亲的憎恨?
  看着满头白发的母亲,原本清秀的容颜已被岁月和憎恨刻画得衰老而狰狞,耶律大石心中一酸,几乎堕下泪来!
  不解掉这个心结,他知燕王妃快乐不了,快乐不了!
  看着她等待这个结果,眼里竟然闪烁出狂喜的光芒,仿佛数年的郁闷,都能从这迟来的报复里获出解脱!
  耶律大石怎么忍心,忤逆这样一个至亲至爱的年老女人的唯一梦想!怎么忍心?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腰间拔出了短剑。
  将目光转向另一边。
  那个人啊……
  虽然才相识短短的五个月……可是每次你躺在我怀里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我仿佛前世就已经这样拥抱着你了!
  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那一抹孤寂得热闹不起来的灵魂啊……
  赵苏看着举刀走近的耶律大石,心里一片宁静。
  万念俱灰就是这种感觉吗?
  从小就知道,没有人会对自己好,没有人靠得住,没有人会把自己放进心里细细珍藏……
  除了父皇,你是这世界上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耶律大石走到赵苏面前,颤抖着手,眼睛一闭就要把匕首刺进少年的心窝里。
  就在即将闭上眼睛的那一刹那,他看见了,低垂着头的赵苏,青荫的睫毛下,悬落的那一滴晶莹的泪珠。
  你哭了?
  你给我你的眼泪和香气,我给你我的温暖──
  那曾重复在自己心里的承诺……
  心里一酸,耶律大石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匕首“铿锵”掉在木地板上。他再也憋闷不住,转过身去,扑通一声在燕王妃面前跪下!
  他浑身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重德,你想说什么?”
  燕王妃冷眼旁观,早已看得一清二楚。而她此时却佯为不知,故意发问,耶律大石实在不知如何才能说服母亲,心乱如麻,只能呆呆的跪在燕王妃面前,用企求的目光看着她。
  燕王妃看一眼面前神思昏聩的儿子,再看一眼一边垂头不语的赵苏,眼里闪出刀锋般的冷冽憎恨,然而再看一眼跪在面前的耶律大石,她毕竟为母之心,也怕逼急了儿子,捅出什么乱子。当下缓缓道:“好了!重德,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要自甘下贱,让为娘伤心。既然你千方百计要护着这个狐狸精的儿子,为娘也没法子,今儿就饶他一命吧。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提高声音道:“将他打入奴籍,明日随本帐头下户,出关牧羊!”
  宣和四年冬。关外。
  雪落无声。
  一个孤寂的人影,在一片皑皑中走过,提着沉重的水桶,脚步踉跄。
  冰天寒地,连手指都几乎冻破,哪怕有过大的皮裘袖子裹着,依旧痛得钻心。
  脚上穿的破靴子,挡不住风雪的侵蚀。虽然命运坎坷,脚趾头毕竟还是娇嫩,在严寒的侵蚀里早已冻僵。
  这就是宋国的三皇子赵苏。
  三皇子?
  想来真是可笑。
  少年抬起头来,苍白的脸几乎要跟四围的景色融为一体。他看着远方,一望无际的是笼罩在风雪里的大漠。更远处,是绵绵的山峰。
  三皇子这个名号的出现,似乎跟随而来的就是厄运。
  贵为皇族,多么吓人的身份。于他人本是如珠如宝的福分,与自己却是卸之不掉的厌倦。
  回首望去,农奴们居住的帐篷,在远远的地方,由于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风雪,早已看不见了。
  这不是一个逃走的好机会吗?
  少年心里一动。
  许是从小的遭遇,他已习惯不再对任何事物抱有希望,不再对任何事物执著,可这并不代表他会甘心为奴为役。
  他仍下了木桶。
  桶里的水早已结了一层薄冰,就算落在雪地上也溅不出一点水花。
  在雪地里茫然地走去,不知该往何方。
  茫茫红尘里,有人等处,就是家乡。
  有人在等我吗?
  有吗?
  只怕搜遍黄泉碧落,也找不出这么一个人吧。
  想到这里,心胸里突然有一个影子掠过,但随即归于无形。
  走了不知多久,赵苏又累又渴,脚步都开始发软。
  更累的,应该是那种毫无方向感的茫然吧。
  他支撑着,还是往前面走。虽然不知道前方到底是哪里,只要能找出一片生天。
  “哇──”
  是错觉吗?
  仿佛有孩子的啼哭声?
  赵苏敏感地竖起了耳朵。四下里谛听,全无声息。再屏息细听,“哇哇哇哇啊─”,果然又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这么大风雪,是谁家的孩子走丢了吗?
  然而也可见,这里离人境已不遥远。
  当下他毫不犹豫,向着声音传来之处奋力提足走去。
  走了半个时辰左右,就看见前方嶙峋在雪地里的一大片山脉,越过山脉,已有树林田野,而且风雪之声,也远不如先前猛烈。
  赵苏松了一口气,听哭声响亮,竟是从近处一山洞里发出,慌忙寻路进去,一路查看。
  山洞里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被冻得抖抖索索地坐在地上,双臂抱着小身子,哭得好不可怜。
  一见有人进来,他立时止了哭泣,抬起头来一看不是他认识的人,小脸又垮了下去。继续啜泣起来。
  “你怎么了?是走丢了吗?”
  看清楚眼前跟自己冻得一样抖抖索索的人不可能会有敌意,孩子看着赵苏的嘴型,一脸茫然。
  赵苏突然明白这该是个异族的孩子,大概听不懂汉语。
  此时既然无法沟通,他也不知该如何处理。看这个孩子冻得缩成一团,心里好生可怜,连忙自己也盘腿坐下,解开皮裘,将孩子拥进怀里。
  孩子开始有点抗拒,但明白他没有恶意之后,反而象只小老鼠似的,使劲往他的怀抱里钻,也不哭了。
  两人偎在一起,听着山洞外的风雪声渐渐寥落。这时候温暖上来,赵苏身上的雪花都融化了,流淌下来湿了一地,方才被冻僵的手指和脚趾,这时候也渐渐恢复了知觉,又麻又痒,疼得钻心。
  低下头去,却看见怀中的孩子仰脸看着自己,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使劲儿地笑。
  看着这样天真的笑脸,赵苏也不由微微一笑。
  那孩子看着他浅淡的笑意,突然一呆。
  过了不久,果然这孩子的家人就寻来了。
  几条剽悍大汉,穿得煞是华丽,明明是风雪天,偏能急出满头大汗。
  飞剌剌奔进山洞,一看见这孩子就齐齐跪了下去,喊了一声什么。这孩子却处之泰然,生气地板着脸说什么。那几个大汉闻言连连叩首,竟象是请罪模样。
  赵苏看得暗暗心惊,早已明白这孩子绝非普通人物。
  他最不愿跟权贵之人打交道,这时不由懊悔不迭。
  却见那孩子指了指了他,说了一句什么,随即有大汉脱下身上皮毛外袍,走到赵苏跟前,不由分说地将他裹住,随即把他一拥出洞,虽然神色恭敬,竟然不问他的意见。
  赵苏又好气又好笑,然而他生在皇家,早已见惯豪门人物的我行我素,何况他此时困倦难支,也实难支持,只好由他们去了。
  出了山洞,雪地里早有良驹等候。
  走近马匹,赵苏才发现这些马身上的鞍辔竟然全是纯金所制。他心里一惊,更知这孩子身份不凡,心里更添不安,一瞬间真想逃走。
  然而大汉之一走近他,嘴里咕噜了一句什么,躬身行了一礼之后,竟然把他一下子给抱到了马鞍上。
  那个孩子也在侍卫的护持下骑到了马上,还对赵苏笑了笑。
  一行人打马出发,由于语言不通,赵苏也没法知道他们是谁,上哪儿去,只好默不作声。而他困顿过甚,此时稍有松弛,睡意便已袭来。他跟随着胯下骏马奔驰的节奏摇摇晃晃,眼睛都快睁不开。到最后实在支持不住,眼睛一闭便昏沉了过去。好象有人在耳边叫了一声:“小心!”
  似乎是……很稚嫩的声音。
  睁不开眼睛。──好困……
  “你醒了?”
  ……好温柔的声音。
  脚步声……有人在轻轻走进室内。
  是谁呢?
  赵苏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仍然浸泡在睡意里,然而那春风般的声音,让他很想知道那是谁。记忆里,除了父亲赵顼,几乎没有人会有这种可以让他联想到慈爱的声音。
  啊……父亲……父皇啊……那个最亲爱却早已远逝的人……
  勉强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中年男子的俊秀面庞。温柔的笑容,让赵苏没来由地涌出一阵亲近感。
  “来,坐得起来吗?我扶你。”
  男子挽起帘帐,把赵苏扶了起来。又说:“你一定饿了吧?我已经吩咐给你备好饮食了。你的衣服已经脏了,穿这一套吧。”
  他指指床头搭着的一套袍服。大概因为身处内室,并无旷野风雪里的严寒。所以全是布质的轻便服饰,没有沉重的毛裘。赵苏注意到窗下摆着黄铜火盆,看来炭火里还加了精致的香料,烧得满室里都是沸沸扬扬的暖香。
  突然从外又传来脚步声,沉重有力,仿佛在宣示主人刚硬的个性。
  “你不好好休息,又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走进来的是一位身形高大的男人,剽悍的五官仿佛就是大漠的精华写照。他对着先前进来的中年男子生气的问,但是语气之间,仍可听出满满的宠溺。
  何况黝黑的脸上虽是一脸严肃,嘴角却含着笑意。
  走到室中央站定,长臂一捞,就把先前进来的中年男子紧紧圈定在怀里。也不管是不是还有一个少年静静地在看着他们,一手端定怀中人的下颚,就将专横的阔嘴压了下去。
  “唔唔──仁──你──”
  被他吻得始而满面通红随即透不过气的人使劲地在抗拒,却完全挣脱不了他那钢铁般的手臂。最后只能臣服在他的肆无忌惮之下,仰脸任他狂乱亲吻。
  一旁的赵苏看得目瞪口呆。
  这样的情感,明明离经叛道,却有人能做得如此泰然自若吗?
  他惶惑地移开视线,心里突然一动,有一个影子轻轻一闪……
  这影子如云烟一样闪过,随即回到现实。
  咦?那个小孩子呢?
  这半天遭遇,委实梦幻离奇,赵苏也捺不下心中的好奇心,实在想了解这些人究竟是谁?
  面前的两名男子,那高大者,虽然衣者朴实无华,然而除了看着身畔的人时,会有瞬间温柔,眼光旋转处,竟是凌厉万分,何谓“不怒自威”?大概就是这样子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