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节
作者:津鸿一瞥      更新:2022-11-18 17:11      字数:5287
  有时在熄了灯的楼字里,他参加麻痹精神的集会,在舒适的软垫上昏睡。
  从漆黑的树丛窜出无头的梦魔,像疯狂的野兽嗥叫着掐他的喉咙。
  他的肋骨嘎嘎作响,死亡的剧痛中他呻吟着醒来,暴怒地砸碎酒盅,撕烂花环;
  一再地踏上血染的泥泞道路,朝千疮百孔的世纪外面目标不清、无路可循的天边奔
  去。
  他心脏里涌出的一股股碧血擂响的鼓声是“前进!前进!”
  哦,弃家的人之子,永恒的旅人,莫要贪图虚幻的名声,莫要丧失会结果的希
  望。
  日月之车疾驰的路上,一次次举起的胜利的旗子,在人的功勋湮灭的凡世一次
  次化为尘埃。他在叠错的地段,加固战斗中夺取的王国的城墙。
  从远古的年代,冲破防线的人群,冲破阻遏,越过崇山峻岭飞奔而来,天空回
  荡着他们恒久的鼓声:“前进!前进!”
  送别词
  夜雨淋湿的凝重的风中,清晓僵立不动,熬夜的疲惫的夭穹闭合着灰暗的眼皮。
  雨季的泥泞的路上,时辰提心吊胆地迈步。影影绰绰的恩绪在心儿四周聚合、
  飘荡,闪射着淡淡的情感的光泽。
  我欲将心儿几乎能抓获的思绪拘禁在作品中;词语在它旁边盘桓。
  这不是哀泣,不是欢笑,不是思想,不是理论,而是模糊的形态,变谈的香气,
  失去言词的歌曲,交织着遗忘和记忆的冷清的烟影——汇集成转脸回归的梦的画像,
  似蒙着面纱的怨女。
  心儿说,召唤,召唤呀,召唤那漂向彼岸渡口的怨女归来;在她的面前高擎黄
  昏的华灯,致一篇送别词:“你是真实的,甜美的,如今你的情愫,在盛开和凋败
  的春花中间隐匿。蓝色,绿色,金色;和血液的鲜红里,到处是勾画你形象的词汇。”
  所以今日我的心儿,在火焰花闪亮的波澜和云彩的边沿倏地透射的霞光中飘游。
  罗望子树①
  我不曾获得生活中许多难得的财富;我素不爱伸手,结果丧失得更多。
  在这熟悉的人世间,罗望子树开的花,像蒙着面纱从不打扮的秀丽的乡村姑娘。
  高傲地鄙视对她的鄙视。
  墙边吝啬的泥上里,长出的一株矮树缺少空间,贴着地面横生密枝。
  无从确定它是否年迈。
  不远处,柠檬树花儿盛开,瞻昙伽②树枝缀满碎花,全香木初绽花蕾,野茉莉
  洁白如雪。
  它们口齿清晰,它们在召唤我与它们交谈。
  那一方面纱下的微语;今日突然传到我的耳中。
  循声望去,路边的罗望子树的一朵羞涩的黄花,散发着清香,花瓣上有闪光的
  字迹。
  在加尔各答城里的祖宅里,一棵儿女时就熟识的罗望子树,似司掌方向的神袛,
  立在西北角落,年龄与曾祖父相仿,像一位忠实的老仆人。
  家里许多人降生和谢世的时辰,它肃穆地站立着,仿佛是聋哑的历史学家。
  有资格享用树上果实的几个人的姓名,比它的落叶飘逝得更早,对他们的回忆
  比它的荫影还要飘渺。
  罗望子树底下,瓦顶的马厩里,马尥蹶子令人心烦。
  马夫的喝斥声不知是哪天停息的。
  马车载人的年月,已经抵达历史的彼岸。
  时代已面目全非,马嘶归于静寂,马车夫修剪整齐的胡须和扬鞭的神气劲儿,
  连同时髦的气派,走进了急速变化的时尚的后台。
  当年每天上午十时的阳光下,罗望子树底下驶出严守家规的马车,拉着无可奈
  何的厌学的少年,消失在街道的人流之中。
  如今,这少年的形体、思想、境况,与那时迥然不同了。但罗望子树依旧原地
  矗立,对人世的荣辱沉浮不屑一顾。
  有一天的情景历历在目——下了一夜滂沦大雨;早晨阴空的颜色,跟疯子的眼
  珠一样。
  迷失方向的飓风横冲直憧,宇宙无形的笼子里,一只巨鸟振翼扑击着四野。
  街上积满雨水,庭院在水中漂浮。
  我在游廊里望见,昂首天际的罗望子树像发怒的修道士,树叶飒飒地呵斥。
  低垂的云天的压迫下,街道两旁惊惶的房屋不敢抗争,唯有罗望子树摇晃着簇
  叶,发出叛逆的呐喊和毫无顾忌的诅咒。
  在密密麻麻瞠目结舌的砖木中间,它俨然是大森林正气凛然的代表。
  那天我有幸目睹雨水冲得灰白的天边它抗暴的雄姿。
  然而,秋去春来,无忧树、帕古尔树赢得赞誉的时际,我发觉它像时令之宫的
  门卫,冷漠,暴躁。
  谁了解它不雅阔大的外形的里面,有淳厚的性格?
  谁了解春天的家族中它有高尚的情操?
  今天,我视它为花族的真正成员,它像神界的歌手基陀罗拉特——战胜阿周那
  ③的勇士,在仙苑的绿荫下专心地练歌。
  那时少年诗人的眼睛,在吉祥的时辰假如窥见它粗硕的躯干秘储的青春的激情,
  那么他会在蜜蜂的纤翼欢乐抖动的早晨,偷折一串香花,手指哆哮地把它挂在兴奋
  得满面羞红的她的耳朵上。
  她如果问是什么花,我兴许会说……你要是说出照拂你下巴的一抹阳光的名字,
  我才告诉你花名。
  ①罗望子树,夏季开花,花黄或橙色,峪带红色,木材坚硬致密。果实可为药,
  有清热缓泻之效。果汁加糖和水,为最佳的清凉饮品。
  ②印度圣树,开金黄碎花,木兰花属植物。
  ③典出印度史诗《摩何婆罗多》,阿周那是般度国王的第三个儿子。
  倦眠
  我是不速之客。
  心里盘算着开个玩笑……出其不备地抓住纱丽掖在腰里的家庭主妇的双手。
  脚跨进门槛,只见她躺在地板上睡得很香。
  远处,唢呐吹奏着成败亲的喜乐。
  上午十点左右,夏日的骄阳把一切烤得灰白。
  她双手并拢支托着脸颊,柔软的身子充满节日之夜的劳累,未做完的家务活儿
  撂在一边。
  她肢体是浪息的劳作之流,像旱季恒河平原奥吉亚河疲乏的浅水。
  微张的朱唇衔着将闭的花朵般的甜蜜的冷淡。
  两只睡眼的黑睫毛的暗影倒落在细嫩的额头上。
  伴着她平缓的呼吸的节奏,疲惫的世界蹑手蹑脚,在她开启的窗前走过。
  耳聋的房间里,坐钟哺喀哺喀地作出某种暗示。
  挂历在凤中晃动。
  她幽寂的脑际一串疾行的瞬息突然失速,滞留在一个不眨眼的时刻。
  流光的无形的羽翼遮覆着她的酣眠。
  好似黎明空旷的平原尽头失眠懒怠的圆月,她孤单的倦体把柔美印在地上。
  她养的猫在她耳边喵喵地提醒她已到了喂奶的时候,她醒了,一眼望见我,慌
  忙整理一下胸前的衣襟,怪怨道,“哎呀,干吗不早点叫我。”
  干吗?我回答不出。
  偶然的机会使我颖悟……我未必彻底了解我亲近的人。
  停止嬉笑、交谈,灵气之风在心田敛息的时际,无可言传的情感的深处闪现什
  么?
  生存的无底的悒郁?
  血液中捉迷藏的沉默的询问?
  历史上不记载的离情?
  循着未曾听过的笛音的召唤,在陌生的路上的梦游?
  在甜睡的透明的天宇,那个无言的奥秘之前我无声地问道,“你是谁?哪一世
  袒露你的真实身份?”
  那天上午街道对面的学校里,学生大声背诵算术口诀;拉黄麻的牛车的难听的
  车轮声折磨着空气;有户人家在夯实新建的屋顶;窗下花园里酸果树下一只鸟鸦在
  啄烂芒果。
  对远逝岁月追念的光芒照耀着今日的万物。
  历史上消亡的一个微不足道的中午令人困乏的阳光下,玩味不尽的回忆簇拥着
  一幅倦眠图。
  佳妮
  我和佳妮是邻居。
  她任何时候都可以跨越两家的界线,自由自在地玩耍。
  她光着脚丫子,穿着短裙,两只淘气的眼睛仿佛喷射着黑色的火花。
  她身材苗条,蓬乱的头发不接受梳子的统治,她妈为她编辫子好不心疼!
  她养的卷毛狗整天和她一起蹦跳,好似两行押韵的诗句。
  我是优秀学生,全班的楷模,我出类拨萃对她来说分文不值。
  有一年我连跳两级,兴高采烈地去向她报喜。她说:“真棒,对不对,德米?”
  她的狗同意似地叫一声,“汪”。
  她爱奇袭我的清高,制服我的傲气,如同她喜欢叭地踩癟一个鱼鳔。
  教训她的行动像丢进溪水的小石子,阻挡不了她笑声的湍流。
  我摇头晃脑,大声背诵高雅的梵文单词;她采用与土语合拍的行为方式,偷偷
  溜到背后,在我背上猛击一拳。
  不等我念错的梵文单词吐出口,她甩着辫子逃之夭夭。
  欣赏欺侮我的女孩的笑声……那种涵养,离我还有好几年。
  所以我立即追击,但没有一回擒获对手。
  远远地听着她伤害梵语的逐渐消失的笑声,我一无所获……不管是有责任感约
  心灵,还是富有情感的躯体。
  小女孩的捣乱使我俩最初相处的年月“战火”连绵不断,大丈夫不可侮的气魄,
  激发我教训她的勇气,但我的行动每每以失败而告终,我听到她刺耳而舒心的评论
  是“书呆子,草包!”
  表面上我失败的次数增多的时候,内心已经开辟了胜利的道路。
  那胜利的无线电讯号尚未传到耳中,尽管收集到了它确实存在的证据。
  不知不觉,我们生活的戏剧,改换了服装道具。
  她穿了纱丽,胸前别上胸针,长辫子盘成时髦的发髻。
  我模仿足球明星,身着运动服、灰色短裤。种种迹象表明,内心世界的情感之
  风开始转向。
  有一天佳妮父亲坐在书房浏览英文周刊。
  我对上面的彩图产生了深厚兴趣,偷偷站在他身后,看一架客机。
  他察觉了,笑了。
  他一向认为我侍才骄傲慢。
  其实他有这种缺点,才忌讳别人犯同样的毛病。
  他举着周刊说:“孩子,这几句给我解释一下,看看你的英语水平。”
  我盯着残酷的英文字母,急得大汗淋漓,脸涨得通红。
  坐在旁边抛接钱币的佳妮是我被羞辱的证人。地面没有裂开让我脱身,四周是
  无动于衷的冷酷的世界。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发现,希勃罗摩先生的那本周刑在我的桌子上。可惜愚蠢的
  男孩未能明了她冒那么大风险的涵义的源头在哪儿,其价值几何,还以为她在炫耀
  她胆大包天。
  我们不曾意识到年纪一天天增大,对此自然不负责任。我没有看到年纪增大包
  含着罪过,可希勃罗摩先生看到了。
  佳妮的母亲很喜欢我,她丈夫对她提出愤怒的抗议。
  他当着妻子的面很贬低我长相的话传到耳朵里——“那小子像只坏芒果,里面
  生了蛀虫,过几天要烂的。”
  见他看不起我,我父亲气愤他说:“没志气,到他家干什么!”
  我懊丧不已,咬着牙狠狠他说:“从此不登她家的门。”
  可是两天以后,我又悄悄地从枣树下溜到她家里。
  佳妮嘴巴撅得老高,我两天不找她似乎犯了弥天大罪。
  她突然说,“从此一刀两断。”“好吧。”我扭转脸呆呆地望着天空。
  后来,我们两家都起了变化,工程师希勃罗摩决定前往西部城市的发电厂工作。
  我父亲不满意这座农村小学,全家搬到了加尔各答。
  搬家前两天,佳妮来找我:“走,去我家果园。”
  “什么事?”
  佳妮说:“一块儿偷东西吃,往后可没有机会啦。”
  我迟疑着:“可你爸……”
  “胆小鬼!”
  我昂起头:“我才不是哩。”
  希勃罗摩侍弄的果园里果实累累。
  佳妮问我:“你最喜欢吃什么水果?”
  “玛查法尔普尔荔枝。”
  佳妮说:“你上树打,我在下面用篮子接。”
  篮子快满时,只听一声怒吼:“谁在那儿 ……”
  “ 希勃罗序见了我挖苦道:“呵,老爷,不学无术,偷荔枝倒精明。”
  他一把夺走篮子,以防止我滑入罪孽的泥坑。
  佳妮两眼默默地滚落大颗大颗的泪珠。此后我再没有见到她背靠树干垂泪的模
  样。
  光阴荏苒。我从英国学成归来,获悉佳妮已经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