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漂亮格子      更新:2022-11-18 17:11      字数:4689
  阿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再没有偷窃,这一次经历使他骇怕得很。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处在严密的监视之下,四周都是看不见的眼睛。可是,偷窃的诱惑却是那样不可抵御,假如他遇到了一个合时合适的机会,哪一个女人漫不经心地将钱包放在最易得手的地方,他竟会痛苦得不能自已,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男人的钱包通常不会吸引他,而去偷窃一个女人的钱包就好像要去占有一个女人那样,使他心潮澎湃,欲念熊熊。这种强烈的欲望是以生理周期形式回圈出现,在那高潮的时候,他简直不敢上街,不敢乘车,避免去一切人多的地方,然而他很难敌过诱惑。而他毕竟有过人的聪敏,在他心情和平的时候,还有冷静的头脑可作出精确的判断。他重新有过几次得手而没有失足,这渐渐滋长了他的自信。那种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作出决断的激动和紧张,使他很陶醉,敌过了他所面临的危险。为了寻找或者躲避这种行窃的机会,他离群索居,独自在街上游荡。之後,直到他读完初中,考上一所中等技术专科学校为止,他已成了一名熟练的惯偷。
  在他中专二年级的时候,文化革命开始了,他没有兴趣参加运动,过着有时在街上有时在家里的百无聊赖的日子。他没有什么朋友,只有一个外号叫大炮的同学,与他有些来往。那大炮是个贪小又好吃的角色,与阿康来往并不排除从阿康处揩点油水这样的目的,他从不去考虑阿康怎么会有这些油水,但日久天长,在大炮心里便也油然生起对阿康的真诚的感恩之情。阿康所以不反对和大炮往来,仅仅因为挥霍有时需要有个同伴或者观众,同时,大炮对他的巴结也使他寂寞的心得到了安慰。有时候,他自己并不吃什么,只是坐在一边看大炮吃,大炮贪婪的吃相和诌媚的眼色使他心里暖融融的。他还知道大炮老实而忠厚,就算被他看出一点破绽,也决不会坏事,况且他是什么破绽也看不出来的。在文革第三年的时候,一次清扫流氓阿飞的十二级台风中,阿康终於被拘留了。据说,这次台风将所有在派出所里有记录的人都刮了进来。可是,在拘留所的那些寂寞难耐的日日夜夜里,阿康将事情前後翻来覆去地想了几遍,就觉得有些蹊跷。他想在他多年前的那次小小失足算不上是什么前科,决不至於被台风刮进。他觉得,有人一直在注意他并告发了他,是谁呢?如是警察,便衣,就不会等至今日,早早就落了网。他又想,能够注意到他的人,一定也是精於此道的,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由地一惊,打了个冷战。
  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身边有一个人轻轻地对他说:小姑娘,这碗饭好吃不好吃?他转脸一看,见是一个剃平头的男人,高鼻梁,长眉毛,有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他心里一动,却不露声色,咽下口中的饭,慢慢地回答道:马马虎虎,譬如没有饭吃呢,也就凑合吃吃了。那男人笑了,又说:大家一同吃,就好吃多了。他沈吟了一会,说:我一个人吃惯了。停了一会,又说,我只吃自己嘴边的一口饭,吃不到人家的。那男人就伸过一只手,与他握了握。这时他心里便有些明白,这一个晚上,他没有睡着,在彻夜明亮的灯光里闭着眼睛,他隐约觉得,这个平头的影子从此将跟随了他,他想这是凶多吉少。他看出这是一个杀人都敢的角色。他的心彭彭跳着,说不出的害怕。有一霎那,他已经决定从此洗手不干了。这时候,他才觉着了悲哀,他想,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有意思的呢!以後的几日里,他发现虽然他不认识这里的人,可是这里的有些人却似乎对他不陌生,“小姑娘”、“小姑娘”地喊他。他心里极度的紧张,表面上却很平和,常常说一些笑话,逗得大家很乐。而在夜晚,他却一个恶梦接着一个恶梦,一身又一身的冷汗湿透了衬衣,然後再焐干。他发疟疾似的一阵冷一阵热,以为自己得了重病。可是天亮以後,他又没事人一样,与人平静地说笑着。
  三个月之後,父亲将他接了出去,在家呆了不到一个月,就分配去了安徽。离开上海的时候,他的心情几乎是愉快的了。
  王安忆《米尼》
  米尼对阿康的父亲说:从今以後,我总归是阿康的人了,请你们不要赶我走。阿康在上海,我在上海;阿康去安徽,我也去安徽;阿康吃官司,我给他送牢饭。阿康的父母就说:你这样一时冲动,将来要吃後悔药的啊!米尼说:不会,我保证不会,你们不要叫我走,真的不要叫我走。阿康的父母心软了,他们看这姑娘对阿康真心实意,就算将来要後悔,现在却死心塌地。说不定有了这姑娘,阿康会变好。他们想到阿康自小也没有一个亲近的朋友,不由得很心酸,望了米尼泪眼婆娑的一张脸,他们久久没有说话。
  半天过後,父亲一声长叹,说道;你们等在家里,我去派出所打听打听。米尼就说:我也要去。父亲瞥了她一眼,说人要问你是阿康的什么人,你怎样说?又没有登记过的。米尼沮丧地低下了头。
  父亲是下午的时候去的。傍晚才回来。两个女人眼睁睁地望着他,等待他说些什么。他坐在一把破损的 椅上,情绪显得很颓唐。静了片刻,他才慢慢地开始说话。他说他先到了本地段的派出所,派出所却说并不知道阿康的消息,还反过来问道:这个人不是去安徽了吗?他说是啊,可是春节时回来度假了。派出所同志又问有没有申报临时户口啊?他说没有。派出所同志就说:怎么可以不报临时户口呢?上海这个城市是很复杂的,尤其是像阿康的这种情况——他截住了话头,父亲只得退了出来。在门口站了一时,定定神,决定去区的公安分局,依然什么也没有打听到。当时,他说他就有点像疯了似的,又跑到邻近的区公安分局,其实心里明明晓得这样瞎找是没有意义的,可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了。说到这里,他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一下,显得很凄惨,然後他又接着往下说。他问了一个区分局,问不着,就再去另一个区分局。他就好像乘公共汽车兜风一样,几乎跑遍了上海。假如走在路上时,看见有任何一个派出所,他也都要进去问一问。後来,他终於碰到了一个好人,他脸上流露出感动的神情,再一次说道,这是一个很好的同志——他问阿康父亲:你要找的人户口是在哪个地方,他说在安徽;那人就说,那你到上海市遣送站去问问。於是他就往遣送站去了。这时候,他是饿了渴了都忘记了,一心只想快点找到儿子,可是,他心里其实又并不指望能够找到儿子,他还想到:他这一世做人做得有什么意义呢?他终於到了遣送站,找到了负责同志。那人打开一大本花名册,哗啦哗啦翻了一阵,说有你要找的人,可是昨天已经遣送回安徽了。他心里陡地一惊,问道:是送回原工作单位,还是别的什么地方?那人说是原地的公安部门。他还说:本来是可以在上海处理的,拘留或者服刑,可是上海公安局里人实在太多,关不下外地人了,就送到我们这里来,我们只好把他们送回去,反正,是乱哄哄的。阿康父亲还想问他,当时是在哪里捉的阿康,是怎么样的情况,有没有打他,可是再一想,人都捉去了,问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这人也未必知道,就不再问了。他疲惫不堪地靠在 椅上,说他自己都不晓得是怎么回来的,口袋里的钱都作了车钱,还不够,最後两站路是走着回来的。他想买一只糖糕垫垫肚子都没钱买了。母亲就说:马上就吃饭吧,饭已经烧好了,菜也热过一回了。父亲羞愧地一笑,说:现在却又吃不下了。
  第二天上午,米尼收到了阿康的信,是他离开上海时写的,信中说,由於不便明说的原因,他马上就要回安徽了,他很想念她,并且很对不起她,希望她能够幸福,忘了他也不要紧的;最後说,後会有期,就结束了。米尼看了这封信,一会儿伤心,一会高兴,哭一阵,笑一阵。她拿了信去给阿康父母看,说:你们看,阿康给我写信,却没有给你们写信,说明他已经承认我是他的女人了,所以你们不可以叫我走了。阿康的父母说:我们再也没有叫你走过,你如愿意在这里,只要你将来不後悔,我们没有意见,只是我们不理解,你到底看中阿康什么地方——他们迟疑了一下,然後接着说——他是个有污点的青年。米尼说:我不管,我不管这些闲事,我反正是阿康的人了。他们觉得这姑娘有些颠狂了,可她对阿康的感情,使他们很感动,就让她留了下来,同他们在一起生活。
  由於阿康的缘故,米尼对他的父母感到亲切。她想:既然不能和阿康在一起,和阿康的父母在一起也好的。她买菜,烧饭,收拾房间,空下来就给阿康织毛衣。她听人说,只要判了下来,就可以去探监了。可是,什么时候才判呢?现在,阿康又关在什么地方呢?她想阿康,有时候想得心痛,实在按捺不住这想念的苦处了,她就跑出门去,在马路上乱走一气。在拥挤的人群里钻来钻去,在首尾相接的车辆间很危险地穿插着。她直走到筋疲力尽,脚底打起了血泡,钻心地疼痛,才稍觉得平静了一些。她的心情渐渐柔和下来,缓缓地想着阿康,想着他现在正做什么。川流不息的人群从她身前和身後走过,她滋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她想:阿康去偷别人皮夹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这个念头缠绕着她,使她刚刚平息下去的心情又骚动起来。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危险正渐渐逼近,她手脚冰凉,在衣袋里紧紧地握成拳,加快了脚步向家跑去。到家的时候,阿康的父母已经吃过了晚饭,收拾了饭桌,将一张白报纸铺在桌上,研究裁剪的技术。两人很专心地拿了一件旧衣服,在白报纸上比来比去,听她进来,就问她到什么地方去了,以後出去应当打声招呼。她心想:你们怎么也不问我吃过饭了没有?嘴上却并没有说什么,走到菜橱那边,准备挖一碗冷饭开水泡泡吃了。可是一转念,返身拿了一只鸡蛋,开了油锅,炒起了蛋炒饭,心里说:我才不跟你们客气呢!她感觉到背後有两双眼睛在看她,故意手脚很利落的,还切了葱花,菜刀清脆地剁着砧板,当当作响,油锅劈劈啪啪很欢快地爆着,房间里霎那间充满了香味。她盛了满满一碗,走到他们跟前,在桌边坐下,说道:裁衣服啊?阿康父母本是为了消遣,对裁剪实是一窍不通,让她见了他们的笨拙,便十分窘迫,喃喃道:不过玩玩罢了。米尼就说:这个,我可以教你们的,然後又加了一句:别的就要你们教我了。他们不晓得回答什么才好,将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默默地坐着,听她很有滋味地嚼着蛋炒饭。
  米尼好不容易将饭咽了下去,回到小房间里,直想哭。她觉得她非常孤独,她甚至开始想家。这时候,她发现她离家已有一个足月了,她想,家里该怎么找她啊;接着又想:这个月的生活费她还没去向阿婆领呢!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慢慢地回去了,她又镇定下来。她决定回一次家,要了钱,再把她的衣服拿过来。不知不觉中,冬天已经过去,棉袄就要穿不住了。
  这一天下午,米尼决定回家了。出门时,阿康的父亲正在对面报栏看报纸,米尼本可以过去同他说一声,可是为了赌气,就谁也没告诉,兀自上了无轨电车。电车越来越驶近她所熟悉的那条马路,街上走的行人分明是她不认识的,可却叫她觉得很亲近,她想这是什么道理呢?到站了,她下了车来,越往自家的弄堂走,脚步越迟疑,走到弄堂口的时候,乾脆停了下来。她想不出这一个月里,家中会发生一些什么,因为想不出,就非常害怕回家。她希望这时候弄堂里能走出一个她认识的人,好向他打听打听。可是待到弄堂深处真有人走出的时候,她却赶紧地走开去,躲进一 日用品商店里。弄堂里走出的人,是住在她家楼下的小芳,她想起了小芳的爸爸。
  她转身跑过了一条马路,又跑过了一条马路,找到一个公用电话,给小芳爸爸打了一个传呼电话。等待回电的时候,她心跳得极快,一会儿想:小芳爸爸会不会不在家,一会儿想:小芳爸爸如果在家会不会来回电?要是他不回电怎么办?她心急如焚,站也站不定。她想:怎么这样长的时候还没有回电呢?要不要再继续等下去?她每过一会儿就要伸进头去,看看电话机旁边的锺,那锺就像停了一样。她再也等不下去了,她觉得不可能有回电了,她还怀疑传呼电话的人根本没有去传呼,这种人往往是很懒的,总是要等积压了一大叠传呼条子,才一家一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