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节
作者:尘小春      更新:2022-11-18 17:05      字数:4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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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村的路显得短了,但两人的脸上都有了霜色。小侉子觉得江远澜对自杀的热情就像秋天的庄稼已经熟透、干透,谷粒纷纷掉落下来,开镰收割就是了,没必要满脸庄严,整个人像穿了燕尾服似的。江远澜觉得折腾了一夜,精疲力尽。眼看天际明亮得好似融化了的玻璃,在微微地颤动,鸟雀也开始婉转地试着歌喉。而没心没肺的小侉子边走边吃,她的胃袋子比羊皮口袋还大。再回想她在自己小屋补习的近一年半的时间里,糖果没拿过一颗,水没喝过一口,可想而知,彼此的关系紧张到了什么程度。如今,她这么驯服地跟着自己去死,一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样子,心情比在自己小屋补习功课时简直换了一个人。那时,她笨得木偶一样……“你临死前,有话对我说吗?”江远澜既不放心,又想放心地问道。“让我们永远在一起。”“你不后悔?”“悔前容易悔后难。”江远澜向往又遗憾地说:“后悔没错,我要是能把那道题做出来就圆满了。”
  两人走出四沟口时,各队的牲口厩的饲养员已经下沟来担水了。另外,今年新当选的“地主
  ”屈裕富正领着他的小儿子屈裕穷在井口用钎子和大锤砸冰。他们见小侉子身后跟着个男人从沟底踅出来,都问干甚去了?小侉子先说放獾,后说桑干河水煮杂面,想得汤水太宽,爷干甚,不干甚有你们知道的时候。当时,天还尚未鱼肚白,亮了一夜的月亮这会儿像干涸久置的奶酪,惨白无光。破絮般的残云都卧在丰稔山的山顶不动。饲养员们不怀好意地嘿嘿干笑,尤其那个半腚腚全然忘了小侉子的接济,胡嚼什么干是纲,纲举甚也得张。说罢,放出恶意的大笑。连他身后崖畔上的芨芨草也害臊一样弯下了腰。小侉子先二话不说,捧起一大捧沙土搁进半腚腚清凌凌的水桶中,然后,大骂:“流氓!流氓!”骂人时,鼓胀得难看的嘴唇给她脸上增添了一种感人的、孩子似的稚气,就让半腚腚憋着鼻子,细着嗓子,也模仿她的声音,也喊:“流氓,流氓,”小侉子追上来要打他时,半腚腚就地把水倒了,慌忙地重又下沟挑水去了。
  小侉子和江远澜刚走到村口,只见绝心旦急匆匆地走来。她神色慌惶,她一把揪住小侉子的胳膊说:“快去叫叶雨到我家,我家四伙害霍乱(村里人管发烧拉痢等重症病都称之为霍乱。)了!”“那他……”小侉子指着江远澜,问绝心旦。绝心旦一把拽住江远澜的胳膊说:“先到我家搭个帮手。”
  天空尚未飘渺蜃气的时候,村庄是一片蔚蓝,就连被灰色冰层覆盖的桑干河也成为一面凸镜,映出浮留在山顶上星星的软糜、怠倦、暗淡。小侉子横插一条被羊蹄子踏出的小路,蜿蜒曲折地上了全村的最高堡,她把叶雨的门敲开了,但叶雨像墙一样挡住了小侉子。他说他母亲正在倒气,顶多在三五分钟之内就会死掉,“你不怕死人死前的秽气犯上你吗?”叶雨不由分说把医药箱塞到了小侉子怀中,乒乓两声关住了门。
  被挡在门外的小侉子知道叶雨在撒谎!操心明天老雕就会在荒山顶上鞣制你小子这张人皮!她下堡时越想叶雨色意淫淫的脸就越气,心里骂着,隐约听到不远处的牲口棚传来骡马悲嘶,是担心丢掉它的小马驹的声音,她还听到小儿马不停地吧嗒吧嗒嘴,急切地找骡马要奶吃的声音,包括四伙微弱的哭声。
  小侉子赶到绝心旦家时,四伙正被绝心旦把着两腿,在红瓦盆里屙屎,这小子屎量惊人,屙出牛粪大的一堆屎,且恶臭扑鼻。刚才还鼓得像羊奶子的肚子顿时瘪了下去,娃的哭声顿时也停了。
  绝心旦口口声声说快死了的四伙被江远澜吓活了,吓得屎都出来了,她还说瘦得只留下一堆骨头棒子的江远澜是四伙的救命恩人,张罗着要焖芸豆小米干饭、香麻油滴鸡蛋、冻豆腐熬粉条给江远澜吃。江远澜还没见过这么热情似火的女人,尤其是绝心旦不由分说,噌噌两下扒了江远澜的皮鞋,抓起江远澜的脚脖子就往炕上撂,她麻利地一边用黍笤帚扫炕铺油毡,一边还从被垛上抽出一个枕木形状的大枕头让江远澜当靠背用。她打开气窗,点了一根卫生香,又从堂柜中取出一碗炒莜麦让江远澜先逗逗嘴,然后便命令小侉子拉风箱。她自己用青盐洗牙,香胰子洗脸,盘羊骨篦子梳头,蘸上桂花油盘了个羊尾巴髻子,在鬓前插了一朵从大同城捎回来的红绒花,又到厢房重换了一件红底开着白茶花的细布罩衣,下穿一条静黑、膝盖上也绣着拳头大的两朵白茶花的厚棉裤扭嗒扭嗒地掀开羊皮帘,再出现在小侉子和江远澜面前时,嫣然一笑,说:“今日早起让四伙毁坏了打扮,头没梳、脸没洗就出街,耻笑死人了。”
  小侉子见绝心旦绣在膝盖上的两朵茶花比春天桑干河水的浪花还要生动,喜欢地朝着绝心旦傻笑。绝心旦身材娇美地上炕去擦气窗上蛛网般晶莹的薄冰时,小侉子才猛然发现,绝心旦有四页小窗都嵌着玻璃,而且还拉了一道桃花粉的布帘子,布帘子底下用钩针钩出月牙形的花边。小侉子边拉风箱边琢磨,再回想白马牙家的景物,就明白白马牙为什么要改名叫旦绝心,为什么黄米炕(指暗窑子)盘得没有绝心旦家俏色了。
  绝心旦意味深长地望了江远澜一眼,又望了小侉子一眼,笑盈盈地问小侉子:“他是你男人?”小侉子赶紧站起:凑到绝心旦耳边说:“是不是太老了?”绝心旦风情万种地拍了一下小侉子的肩膀,咬着耳朵偷悄悄地说:“谷子长得越老越饱。”“山药蛋也是长得越老越沙。”小侉子补充着说时,鲜明地意识到江远澜那纯朴的、给人以抚慰的声音和气味,江远澜眼睛经常发定,梦游者的神情以及他以罕见的敏锐捕捉自己内心世界的能力,但又笨拙地不会表达的模样已经让她熟悉,亲切,仿佛她早就天经地义,应该死心塌地跟随他了。再等她坐下拉风箱时,她对绝心旦说:“你们家的风箱粘的不是鸡毛,而是漂亮的孔雀毛,火苗金闪闪亮银银地顶掀着锅底开屏。”绝心旦美滋滋地说:“敢情,我这灶膛馋得像只狼,要不,这炕怎么能比羊羔皮还要暖呢?男人最怕冷,对不对?”绝心旦一边在灶前忙活着,一边乜斜眼问江远澜。
  冻了一夜的江远澜这会儿正体验着烫脚般舒服的感觉,酒后的困意也像草原野火一样在心中漫延开来,他觉得有一双无形的手拦腰把他抱住,让他难以脱身,他翕动着鼻翅,想示意小侉子这里非久留之地,但问题是随着四伙屙完屎顿时舒服困倦地躺在后炕尾睡熟睡香,小脸红成一朵山丹丹花之后,绝心旦也欢喜得像鱼闻到了香饵味儿似的,围着灶台灵活游走的同时,又和小侉子说起了大伙、二伙、三伙三个根本就没出生,她自己为什么要杜撰的心思。绝心旦眼睫毛又黑又密,弯卷卷的,眼睛就显得迷离恍惚,她的眼睛迷得小侉子抻着脖子,凝神地望她,就忽视了江远澜的存在,江远澜的示意就没人搭理。
  绝心旦抱来一堆用红柳、香艾、野兰、山蔷薇、黄刺玫、照山白、香薷、薄荷、侧柏等芬芳植物浸泡了半年的羊毛绳编织的香薰球给江远澜暖手,那一堆香薰球每个有网球大,色彩却不同,馥郁袭人。绝心旦还倒了一碗自酿的黍子酒让江远澜驱驱寒气。俗话说风从干来,虹从雨来,江远澜哪里见到过如此乖巧可人的女人,一颦一笑,一姿一态都如燕蹴莺翻,景逼三春,心情反倒一下寂静了下来。他告诉绝心旦他是不会吃小米的,除非是焖芸豆大米干饭,他还可以考虑是否晚走一个时辰。“你咋寻下这么个怪人?”绝心旦回过蛮腰身子,问小侉子。“怪人稀罕,”小侉子实说后,绝心旦问他怪在哪儿?不问也罢,小侉子便把江远澜三次去北京都没把发箍买回来和情愿饿着,只吃大米,每天至少工作十六七个小时在研究数学题的情况大概地说了一下,绝心旦边听边哏哏笑,毫不避讳江远澜的熠熠发光的眼睛怎么低垂下来,怎么无奈,怎么不好意思。绝心旦对江远澜说我这儿正巧有一升大米,是我银川的表妹探亲来时留给我的,我正不知道这小米的哥哥——大米咋吃呢,巧了,可遇到流水的高山了。
  “吃了早饭,我们再上路好吗?”小侉子笑意盈盈的脸抬起来向江远澜征求意见时,透过玻璃窗看到铺满朝霞的东方还有两颗明亮的星星,那两颗星星像两只美丽的蓝蝴蝶在原地飞颤。江远澜内心矛盾,心跳得快极了:他借着晨曦看到小侉子发际周围尤其是额头上有一层茸茸的金色的毫毛,她那红艳、饱满的嘴唇是那样温柔地对他说着话,他想即便我死了,她没有死,她也是一个光彩照人的寡妇。即便她死了,我活着,她也是一具光彩照人的尸体吧?他想女孩子的年龄真是比生命更宝贵,你瞧她永远是一副精力过剩的样子,她累过吗?他想问她,但又想还是不问的好。自己坐在炕上休息,而小侉子忙不迭地却拉着风箱,砸着煤块,包括那两朵毛茸茸的“锅刷子”都动个不停。于是,他颔首点点头,在答应小侉子请求的同时也想用最后这点功夫考虑一下数学。
  认识一个人,便可以改写整个人生。同理,一个证明同样也会改变一个迄今未经证明的数学命题的意义。一个数学定理的新证明会改变定理的意义吗?问题的要害也许不应该提出数学概念的不稳定性,而应该针对数学概念中抽象的人的因素。把命题看作是形式系统中的一个站(Station)。譬如,在那里有个乡村,但我们不知道有什么道路可以通向那个站。路可以找到一条又一条,但乡村是同一个乡村,站也是同一个站,既然我懂得存在无限多个素数这个命题,你知道这个命题的一个证明,而我不知道。那么对于你我来说,这个命题具有相同的含义吗?(是不是存在无穷多对素数n和n+2(“孪生素数”)?……江远澜一拍脑袋,整个脑袋就像拨浪鼓猛摇了几下,然后像鱼儿打挺下了炕,焦虑多少天后的顿悟让他趿上鞋就出了窑,小侉子和绝心旦都以为他尿急了,小侉子还借这功夫伸出手腕上的手表一边向绝心旦炫耀,一边说是江远澜送的,这可是一块全钢的上海表哎!
  饭菜都热腾腾地上了炕桌了,还不见江远澜回来。绝心旦抱怨读书人拉屎太耽误时间,小侉子忍不住了,便出窑,站在门槛喊:“江老师!江老师!”喊了半天,无人回应。小侉子出窑,把倚在门框边的绝心旦往前推——“哎,哎,你的男人上茅房,怎么让我去呢,”绝心旦说着,笑得两个奶子扑颤扑颤个不停,小侉子蛮劲儿上来,用脑袋顶住绝心旦后腰往前推,并十分有把握地说:“他肯定忘带手纸了。”
  绝心旦起初告诉小侉子茅房没人时,小侉子还不信。再等她追到村口的大柳树下,只见一个蝇豆大的人影儿已经走出三四里了。
  有三位眼睛都灰得像无烟煤,在结满白霜的眉毛下呆滞地转动着的拾粪老汉挎着粪筐,腋窝下夹着粪铲,穿着老羊皮袄,喘着粗气靠在大柳树边歇息,小侉子上前忙把江远澜的模样形容了一番,问老汉们遇见没?一个老汉说从岔沟过来没遇见。一个说心思在恍惚,听到有一只羊告诉他:人的心比羊的心更让人怜悯。最后一个老汉说遇见了,还让捎回话来,让无论如何告诉你:改日自杀。
  忘却的纪念
  古希腊数学家最偏爱用直尺和圆规画出平面图形,这与打铁的离不开锤、打仗的离不开枪同出一辙。那一日,江远澜突然间想到了旷日持久、尚未解决的数学难题后撒丫子就跑,他心中是百舸争流、千帆竞发的豪情,一如高斯发现了F×2=17也是费马素数的喜悦。高斯将自希腊时代以来在正多边形作图问题上第一个,也是惟一的突破性进展看成自己的墓碑,请求在他的墓碑上刻上一个正17边形的心境这会儿让江远澜体验得淋漓尽致,他终于完成了德国数学家克莱茵(Felix Klein)教授关于函数论的一个最抽象的问题:确定在给定的黎曼曲面上,是否总是存在着具有已知特性的函数的另一种证明方法,而非仅仅是克莱因选择的电导率。
  此前,江远澜一直不敢正视希尔伯特提出的著名的二十三个数学问题以及希尔伯特于1954年邀请J贩敕诺伊曼提出的那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