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绝对零度      更新:2022-11-18 17:02      字数:4789
  妇都沉默着的时候,李三定的鼻子竟忽然地有些发酸。他终于阻止了那酸对眼睛的进攻,并且坚决否定这是某种感动,劳动的气势给他的新鲜感从开始就结束了,而劳动的艰苦,于他无异于水深火热,在水深火热之中,还谈什么感动,至多不过是自个儿对自个儿的怜悯罢了。但就是怜悯,他也坚决地不要,当下顾得上要的,也许只有劳动,只有拉车,只有上坡,只有躲避险恶的车辙,凭了他的灵巧,凭了他消化良好的胃口,对付这些还勉强说得过去,至于其它,就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帮厨
  李三定拉车的第二天早晨,浑身疼得几乎爬不起来了。但一家人都以过来人的口气教导他说,一拉车就没事了,愈不动弹愈疼。母亲把他湿透的棉袄棉裤都烤干了,姐姐们则自作主张将他那双张了嘴的军绿鞋扔掉,在床头换上了新做的棉鞋。李三定觉得它们有点像备好的马鞍,而他别无选择,只能穿上它们,去找蒋寡妇一道做牛做马了。
  蒋寡妇一眼就看见了他的棉鞋,说,行,有这双鞋,上坡就更能使劲了。这一说,李三定就更有了做牛马的感觉了,但去看蒋寡妇,发现她装备的要全乎得多,头上有围巾,肩膀上有毛巾,胳膊上有套袖,下面还换了条灯笼口的裤子。李三定看着那灯笼口,不由地就想起那滴血的小姑子,心想,她要是穿这样的裤子就好了。
  这一天还是李三定架车,有了头一天的垫底,这天的车架得更稳了些,喘气也没那么粗了,坡上去腿也没那么软了,两头的装车、卸车,比昨天也有长进,特别是卸车,李三定竟是学会蒋寡妇的那一簸了,两只手端了车把,猛地一压一撤,那车上的土就乖乖地出去了。这一手,李三定纯是对蒋寡妇的模仿,却没想到,一模仿还就成了。他真是高兴得很,因为他听蒋寡妇说过,这一手不是一看就能会的,拉上一年半载学会就不错了。但蒋寡妇呢,现在像是把她的话忘记了,反而说,这些粗活儿没什么好学的,只要手上有力气就成。听她的意思,倒像是他李三定凭的是手上的力气了,可昨儿她还直嫌他没力气呢。李三定就再也不想理她了,头一天建起的那点信任,在是还在,只是离远了些,不注意看都要看不到了。而卸完车,蒋寡妇又一定要李三定坐上车去,说这是规矩,谁架车谁就要坐车的。李三定坐上车,想着这蒋寡妇来来回回地走路,连个歇脚的机会也没有,就算是规矩,她要是打破它他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么想着,那点信任又稍稍近了些。这么反反复复的,蒋寡妇那边像是也无察觉,边走边还说些这个那个的坏话,并说这些话她是很少对人说的。李三定听着,一言不发,实在逼了他表态时,他只答不知道。蒋寡妇倒不怪他,继续说她的。她眼里的坏人真是不少,跟她有关系没关系的,随便地说出一个,都能说出一大堆的坏话来。她的这些坏话,又不是仇恨的那种,而是尖酸刻薄地挑人的毛病。世上的人,哪一个是没毛病的,因此她的这些话,就如流水一样,开了头,就再也难收住了。为李三定听得方便,她还由拉车改为推车,看了车上的李三定说话。李三定坐在车厢里背对了她,眼睛看了前方,一边听一边想,要是别人说她的坏话,也能说出一大堆吧?
  到了下午,蒋寡妇却又坚持她来架车了,说是她和他轮流架车,她的车还能挣一份工,若是只让李三定架车,她就只能跟他平均分配了,划不来。李三定并不计较,她说咋样就咋样。蒋寡妇却仍不满地说,以为你会说,架车不架车都会给车一份工呢。李三定不吱声,心里却想,也就是自个儿,能跟她这样的人搭伴儿了。
  下午的空车,就是蒋寡妇来坐了。李三定先是拉车走在前头,后来硬是让蒋寡妇调了个儿,推了她走了。蒋寡妇自是为了说话,她的话像是远没说完。先是背对了李三定坐在车厢里,说一句回一下头,后来索性一屁股坐到车帮上去了,车帮窄的,还不够坐她的半拉屁股,但她也不嫌,两手抓牢了车帮,面对了李三定说啊说。但坐在车上的话,不知为什么比上午走在路上的话委婉了些,说别人的坏话也少了刻薄,却又像是不愿这么委婉的,索性换了话题,不再说别人,说起自个儿来了。
  三十八  李三定似听非听的,无非是些自卖自夸的话,直到说起她喂的那头猪,李三定才开始听进去了。
  蒋寡妇说,别人家喂猪又要了了地叫又要敲猪槽子,她家的猪不用,只要她咳嗽一声,它就从圈底忽地蹿到猪炕上了。它还就认她的咳嗽,她孩子的咳嗽都不行。蒋寡妇说,它还爱生气,有时候忙起来忘了喂它,再喂它就不吃了,也不肯下去踩圈了,一动不动地躺着,拿棍子赶都赶不起来。蒋寡妇说,这么爱生气的猪,猜它有一天要挨刀了,还不气疯了?可那天傻祥来套它,它叫都没叫一声,看着绳套发了会儿怔,自个儿踮踮地就钻进去了。傻祥说这是怕他,哼,他懂个屁,那叫明白,反正被人喂就是为被人吃的,这一天来了,想躲也躲不过了,那就进去吧,也不能让主人白白地喂它一场啊。它就是这么想的,它一定是这么想的。看着它,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要不是为过这个年,她实在舍不得杀它了呢。蒋寡妇说,到现在,它的肉还在气死猫里,儿子整天闹着要吃肉,她也无心去做。每年的猪肉,她都要这么搁上一阵子,房也扫了,馍也蒸了,豆腐也做了,煎饼也摊了,新衣服也备上了,什么什么都弄完了,才不得不打开气死猫了。可这时候年也就近得很了,来不及好好做了,呼噜呼噜倒进一口大锅里,煮熟了淹起来了事。每年的猪跟猪不一样,有聪明点的,有笨点的,有爱生气的,有脾气好点的,但都跟她处得亲,甭说咳嗽,一听到她的脚步声扑楞就起来了,比她儿子睡觉还轻呢。想想吧,就这样的猪,她要和儿子一块一块地吃到肚子里,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她总是想,要是有一天儿子长大了,离开了家,她就再不喂猪了,就是喂也不杀它,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的,拿它当个儿子养。
  说到这儿,蒋寡妇不由地自个儿也笑了,说,跟你这么个人儿叨叨来叨叨去的,也不知图个什么。
  李三定还是头一回见到蒋寡妇笑,他发现这一笑真是把她给笑美了,她的牙齿,原来雪白雪白的呢;她的眼睛,原来也会传情呢;她脸上的线条,原来也可以柔和起来呢。特别是她的眼睛,里面流动着的一种东西,怎么跟她本人也连不上,那东西该属于年轻人的,该属于俊俏女孩的,就像大队广播室里那个叫二宝的女孩……迄今为止,二宝大约是他看过的最美的女孩了,可惜呀,她整天被关在广播室里,见她一回都难呢
  李三定自个儿也感到了好笑,蒋寡妇笑得再美,也不能比到二宝那儿去呀。倒是蒋寡妇家的猪让他格外有些在意,有一刻他便问蒋寡妇,要不要我帮你做?
  李三定问得突然,倒把蒋寡妇问怔了,她说,你帮我做?做什么?
  李三定说,做猪肉啊。
  蒋寡妇说,你会做什么呢?
  李三定便把在家里做过的说了一遍。
  蒋寡妇说,你干嘛要帮我?
  李三定说,帮你……也是帮我。
  蒋寡妇说,帮你什么?
  李三定说,你……不想让做就算了。
  蒋寡妇沉默了一会儿,看定了李三定说,做也行,但没有工分。
  李三定说,要什么工分。
  蒋寡妇说,也没有工钱。
  李三定说,放心吧,我什么都不会要的。
  蒋寡妇说,那你到底图什么呢?
  李三定又不吱声了。
  蒋寡妇说,三定你一定得说明白,我不能糊里糊涂地让你帮忙。
  李三定说,图……图个高兴吧。
  蒋寡妇说,油乎乎腥兮兮的,有什么好高兴的?
  李三定被问得不由地有些恼火,忽然反问蒋寡妇,你家毛毛玩儿不玩儿弹弓?
  蒋寡妇说,玩儿弹弓怎么了?
  李三定说,他玩儿弹弓图什么?
  蒋寡妇说,这跟玩儿弹弓怎么一样?
  李三定坚决地说,一样。
  三十九  蒋寡妇看着李三定,还是有些不大明白,但心里已愿意接受这个小伙子了,至少她能肯定他对她是安全的,不会有什么损害。
  两人商量,做肉的事说干就干,下工以后就开始,李三定也别回家了,晚饭就在蒋寡妇家吃,晚上会开得晚,从下工到开会这段时间,还是可以充分地利用一下的。
  结果,李三定推了车子经过村边上时,不知怎么就一转车把往村里走了,而车上的蒋寡妇也没知觉似的,待走到他们住的街上,蒋寡妇才醒悟道,错了吧,怎么回家来了?李三定也才觉出来,欲再往回转,蒋寡妇说,算了算了,回来就回来了,今儿少拉两趟明儿再补两趟,谁还管着了?
  现在的两个人,竟是前所未有地一条心、一股劲了,谁也不再多说什么,推了车子,呼隆呼隆地真奔蒋寡妇家去了。
  蒋寡妇的儿子毛毛已经下学了,果然正拿了弹弓打树上的鸟儿。蒋寡妇没收了他的弹弓,要他去三定家报个信儿,就说晚饭三定在这里吃了,然后她就带李三定走进了厨房。
  一切对李三定都不陌生,气死猫,洗肉盆,案板,菜刀……他和蒋寡妇,是话也顾不得说,脸也顾不得洗,衣服也顾不得换,挽起袖子就把手伸出去了。仿佛,那猪肉早就在等他们了,又仿佛,他们自个儿早盼着这一天了。
  其实,蒋寡妇不过是要个做肉的伴儿罢了,可这伴儿又岂是容易找的?
  李三定呢,也不过是寻个喜欢做的事罢了,可这喜欢做的事又岂是容易做的?
  眼下找到了做到了,拉土的事倒被他们抛到脑后去了,仿佛他们的关系跟拉土无关,眼前的事才是把他们联系起来的理由。
  毛毛报信儿回来,也跑到厨房里来了,一会看看蒋寡妇,一会儿看看李三定,显然奇怪自个儿的母亲,今儿怎么把外人放进来了?蒋寡妇一巴掌把毛毛赶跑了,她要静下心来,认认真真做一回猪肉了。她和李三定,一个洗肉,一个切肉。她看出来了,做一个帮手,没有比李三定更合适的了。
  洗完了切完了,已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肉是来不及煮了,蒋寡妇开始烧火做饭。李三定也没有回家的意思,拉着厨房的灯,找出剁馅儿的肉墩子,又将菜刀在磨刀石上磨两下,就当当当地剁起肉馅儿来了。
  灶里的火映着蒋寡妇的脸,脸上有喜悦,也有忧伤,她时而回想着自个儿那头猪活着的样子,时而又看了李三定想,他就像在自个儿家一样,肉墩子,磨刀石,厨房的灯绳,不用问就都找出来了呢。李三定脸上则单纯得多,仿佛什么也没想,只剩了手起刀落给他带来的快意了。
  厨房里有了饭香,又有了肉香,引得毛毛再次跑到厨房里来了。蒋寡妇正在把白菜丝和肉丝炒在一起,毛毛吵着要吃肉吃肉的,蒋寡妇便把一块肉塞进他嘴里,肉还没咽下毛毛又嚷了要,蒋寡妇就又夹一块给他。这样反复六七回,也赶了他六七回,总算把他赶走了。蒋寡妇便问李三定要不要吃一口?却半天没听到答话,抬头去看,见李三定左手也拿了刀,正左右开弓地剁着,他压根没听见她的话,眼睛盯了刀下的肉,几乎剁疯了呢。
  吃过晚饭,街上有了召集开会的喊叫声。两人商定,明天下工回来就开始煮肉,肉煮好了,其它蒸、炸、炒什么的再一天一样地来。
  这天晚上,原定的批斗会改为学习会了。由于傻祥老婆吴美仙在拉车队伍中的出现,大家对此都议论纷纷;又由于,米小刚在外调中发现了大目标,工作队带他一起,到别的队奔大目标去了。李文广兄弟俩的事似乎要不了了之了。而生产队长和政治指导员也乐得松一口气,高兴又积极地给大家念着学习材料。大家呢,却没一个认真听的,女人们吱吱地纳鞋底子,男人们则忙了卷烟抽。烟叶和卷烟的纸条多是借的,一两个人拿了这些东西,其他人就纷纷地向他们伸手,会卷的不会卷的,会抽的不会抽的,都卷起来了,都抽起来了,一时间成了卷烟大赛了。会卷的,得意地教那不会卷的,不会卷的,卷一根不成卷一根不成,索性就夺了那会卷的烟抽上了,抽一口吐一口的,转眼间屋里就跟做饭的厨房一样烟雾腾腾的了。女人们呢,手忙嘴也不闲着,相互询问着准备过年的事,有嗓门高的,把念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