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
淋雨 更新:2022-11-10 16:24 字数:4750
上不是你了。你能感觉到的只有你的脑袋,你能支配的器官只有你的眼皮,如果眼皮算个器官的话。连眼皮也懒得睁开。你这时尽可以闭上眼睛,把头枕在池子沿上睡一觉吧。即便是这样死了,你也挺幸福是不是?在这样的热水中像神仙一样泡上个把小时,然后调动昏昏沉沉的意识,自己对自己说:行了,伙计,该上去了,再不上去就泡化了。你努力找到自己的身体,用双手把住池子的边沿,慢慢地往上抽身体,你想快也快不了。你终于爬上来了。你低头看到,你的身体红得像一只煮熟的大龙虾,散发着一股新鲜的气味。澡堂中本来温度很高,但是你却感到凉风习习,好像进了神仙洞府。你看到一根条凳,赶快躺下来。如果找不到条凳,你就随便找个地方躺下吧。你感到浑身上下,有一股说痛不是痛,说麻不是麻的古怪滋味,这滋味说不上是幸福还是痛苦,反正会让你终生难忘。躺在凉森森的条凳上,你感到天旋地转,浑身轻飘飘的,有点腾云驾雾的意思。躺上半小时,你爬起来,再到热水池中去浸泡十分钟,然后就到莲蓬头那儿,把身体冲一冲,其实冲不冲都无所谓,在那个时代里,我们没有那么多卫生观念。洗这样一次澡,几乎有点像脱胎换骨,我们神清气爽,自觉美丽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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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热水澡(2)
过了十几年,我到北京上学、工作,虽然是身在首都,但要洗一次澡还是不容易。譬如在军艺上学期间,每周澡堂开一次。因为要讲究卫生,取消了水池子,全部改成了淋浴。总共十几个莲蓬头,全院数百个男子,只能是有人洗,有人在一边等。暖气烧得又不热,把人冻得像猴似的。好不容易洗完了澡,再冒着寒风、踩着满地的煤灰走回宿舍,连一点美好的感觉也找不到了。从那时我就想:将来如果有了钱或是有了权,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自己家里修一个澡堂子,澡堂子里有一大一小两个水池子,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大池子里的水比较热,小池子里的水特别热。据说我党的许多领导人喜欢坐在马桶上办公,我如果成了什么领导人,一定要泡在澡堂子里办公,办公桌就浮在水面上。开会也在澡堂里开,大家一边互相搓着背,一边讨论,那样肯定能够比较坦诚相见,许多衣冠楚楚时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就容易解决了。有好几次我接受记者采访,他们问我最大的理想是什么,我说就是将来在家修个澡堂子,天天能洗热水澡。
又过了将近十年,我的家中安装了燃气热水器,基本上解决了天天能洗热水澡的问题,但这离我的理想还相差甚远。在热水器下洗完澡,总是感到浮皮潦草,一点都不深刻,没有那种脱胎换骨的感觉。我理想的、我向往的、我怀念的还是县城里那种有热水池和超热水池的大澡堂子,如果要修一个私有的这样规模的大澡堂并能日日维持热水不断,我的钱还远远不够,我的权更是远远不够。我这样的人这辈子是当不上什么官了,所以指望着利用职权来为自己修一个大澡堂子的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只有寄希望于我能写出一部畅销书,卖了几千万本,收入了亿万元的版税,那时,我的大澡堂子就可以兴建了。到时候欢迎各位到我家来洗澡,咱们一边洗澡一边谈论文学问题,那该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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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福克纳老头
今年是福克纳诞辰一百周年,我想我应该写几句话来纪念他。
十几年前,我买了一本《 喧哗与骚动 》,认识了这个叼着烟斗的美国老头。
我首先读了该书译者李文俊先生长达两万字的前言。读完了前言,我感到读不读《 喧哗和骚动 》已经无所谓了。李先生在前言里说,福克纳不断地写他家乡那块邮票般大小的地方,终于创造出一块自己的天地。我立刻感到受了巨大的鼓舞,跳起来,在房子里转圈,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即也去创造一块属于我自己的新天地。
为了尊重福克纳,我还是翻开了他的书,读到第四页的最末两行:“我已经一点也不觉得铁门冷了,不过我还能闻到耀眼的冷的气味。”看到这里,我把书合上了,好像福克纳老头拍着我的肩膀说:行了,小伙子,不用再读了!
我立即明白了我应该高举起“高密东北乡”这面大旗,把那里的土地、河流、树木、庄稼、花鸟虫鱼、痴男浪女、地痞流氓、刁民泼妇、英雄好汉……统统写进我的小说,创建一个文学的共和国。当然我就是这个共和国开国的皇帝,这里的一切都由我来主宰。创建这样的文学共和国当然是用笔,用语言,用超人的智慧,当然还要靠运气。好运气甚至比天才更重要。
福克纳让他小说中的人物闻到了“耀眼的冷的气味”,冷不但有了气味而且还耀眼,一种对世界的奇妙感觉方式诞生了。然而仔细一想,又感到世界原本如此,我在多年前,在那些路上结满了白冰的早晨,不是也闻到过耀眼的冰的气味吗?未读福克纳之前,我已经写出了《 透明的红萝卜 》,其中有一个小男孩,能听到头发落地的声音。我正为这种打破常规的描写而忐忑不安时,仿佛听到福克纳鼓励我:小伙子,就这样干。把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让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
从此后,我忙于“建国”的工作,把福克纳暂时冷落了。但我与这个美国老头建立了一种相当亲密的私人关系。我经常在夜深人静时想起他。我还用见到他的书就买这种方式来表示我对他的敬意。
每隔上一段时间,我就翻翻福克纳的书。他在书里写了些什么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至今我也没把他老人家的哪一本书从头到尾读完过。我看他的书时,就像跟我们村子里的一个老大爷聊天一样,东一句西一句,天南地北,漫无边际。但我总是能从与他的交流中得到教益。
当我一度被眼前那些走红的小说闹得眼花缭乱时,福克纳对我说:伙计,要永远定出比你的能力更高的目标,不要只是为想超越你的同时代人或是前人而伤脑筋,要尽力超越你自己。
当我看到别人的成功发财心中酸溜溜时,福克纳对我说:伙计,好的作家从来也不去申请什么创作基金之类的东西,他忙于写作,无暇顾及。如果他不是一流作家,那他就说:没有时间或经济自由,以此来自欺欺人。其实,好的艺术可以来自小偷、私酒贩子、或者马夫。仅是发现他们能够承受多少艰辛和贫困,就实在令人惧怕。我告诉你,什么也不能毁灭好的作家,惟一能够毁灭好的作家的事情就是死亡。好的作家没有时间去为成功和发财操心。
与福克纳老头相交日久,我也发现了他一些可爱的小毛病。譬如说话没准,喜欢吹牛。明明没当上空军,却到处说自己开着飞机上天打过空战,脑袋里还留下一块弹片。而且他还公开宣称,从不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譬如他曾经说过的一个作家为了创作,可以去抢劫自己的母亲。他跟海明威的关系也像两个小男孩似的,打起来很热闹,但没有什么质量。尽管如此,我还是越来越喜欢他。也许是因为他有这些缺点我才能历久不衰地喜欢他。
前几年,我曾去北京大学参加了一个福克纳国际讨论会,结识了来自福克纳故乡大学的两位教授。他们回国后寄给我一本有关福克纳生活的画册,其中有一幅福克纳穿着破胶鞋、披着破外套、蓬乱着头发,手拄着铁锹、站在一个牛栏前的照片。我多次注视着这幅照片,感到自己与福克纳息息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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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散记(1)
一 草原
1993年7月,我在边城满洲里采访时,曾化名王家宝,跟随一个旅游团,进入俄罗斯境内待了二十四小时。
我对俄罗斯的城市不感兴趣,更不想进去采购什么东西;跟随旅游团进入俄境的主要目的就是想看一看俄罗斯的草原。我们这边也有草原,但这边的草原与我想象中的草原大不一样。我想象中的草原应是辽阔无边的,应该是草浪追逐、牛羊隐没其间的,应该有无数的鲜花点缀在青草丛中,应该是上有百鸟鸣啭、下有清清的河流蜿蜒的。可是我看到的草原颜色枯黄,草棵低矮,还有一块块的“斑秃”,好像瘌痢头似的。没有风吹草低,牛羊却很多,一群连着一群。贫瘠的草原瘦弱的草,它们如何能吃饱呢?也没有我想象中的五色的、大的比拳头还大、小的比米粒还小、点缀在绿草间、伸展到天边去的花朵。有河流,但河里多半没有水,有点水也是浑浊如泥汤。有鸟,但数量很少,它们显然很寂寞,有的在路边独步,有的在天上悲鸣。尤其糟糕的是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把本来就不甚辽阔的草原劈成了两半,路边上竟然也有一些插着酒旗的店,有的店前,散乱地扔着三五颗血肉模糊的羊头,招引得苍蝇嗡嗡飞舞。到哪里去寻找我梦中的草原呢?满洲里的朋友说:到那边去看看吧,那边的草原也许能让你满意。
越过国境线,汽车沿着颠颠簸簸的土路,直插进俄罗斯。我看到土路两边牧草没膝,野花烂漫;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看不到一只牲畜,更看不到一个人。夜里好像刚下过雨,路面上的坑坑洼洼里,积存着淡黄色的雨水;路边的沟里,积水深深,无色而透明。而我们那边,夜里并没有下雨,干旱的草原上几乎要飞扬尘土。只隔着一条国境线,无论天还是地,竟有如此大的差别,这让我感到惊讶。我问同车的满洲里朋友:这是怎么回事呢?朋友道:我们那边的草原载畜量过多,远远超过了“负荷”;我们的草原是疲惫的草原。而这边的草原载畜量过小,草都长疯了。我问:我们为什么不把载畜量弄得小一点呢?朋友道:难道这个问题还需要我来回答吗?是的,这个问题的确不需要回答了。
车越往里深入,人烟似乎越稀少。野草狂妄地长到了路上;路的轮廓越来越模糊。草原茫茫,望不到尽头;天底下只有我们的汽车在笨拙地爬行。不时有肥胖的野兔和老鼠横穿道路,它们的态度很从容,一点也不显惊恐。在我们头上,那些鸟儿,在灿烂的阳光里,有的盘旋、有的上蹿、有的降落,都热烈地鸣叫着,好像刚下课的小学生。远处有线条浑圆的山岭,与草原一色,这说明山岭上也生长着茂盛的青草。横躺的山脉像丰腴的女人,突兀的山包像伟大的苹果。俄罗斯草原沉重缓慢的呼吸我已经感觉到了,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果戈理、肖洛霍夫等俄罗斯伟大作家的身影也依稀可辨了。因为我读过他们的书,曾被他们书中描写过的草原感动,所以我的心中有一种特殊的感觉。尽管他们笔下的草原未必是我脚下的草原,但我宁愿这草原是那草原。是的,这草原就应该是他们的草原,而他们的草原就是全人类的草原。
时近正午,车停。我们弯着腰下了车,男女分开,到路的两边去,为俄罗斯的草原施肥。然后伸着懒腰,呼吸着让人醺醺欲醉的空气,心情舒畅,感慨万千。眼睛贪婪地往近处看;往远处看;低头看草;抬头望天;真好,大自然;真遗憾,这里不是祖国;这里不是家乡。遥想到荒凉的月球、火星、金星、木星……茫茫宇宙中,有这样一个小小的地球,绿的像宝石,上边有这样美丽的局部,作为一个人,我,原本也是一堆互不相干的元素,金、银、铜、铁、锡……极其偶然地组合成一个能呼吸、能思想的生命,真是幸运,无怪乎人们感叹:活着真好,生命可贵;草是奇迹,木是奇迹,花是奇迹,鸟是奇迹,我是奇迹中的奇迹。如此一想,遗憾不成遗憾,感慨不算感慨,如果大家都如是我想,国将不国,民将不民,君将不君,臣将不臣,那样的日子与马克思想象的共产主义相差不会太远……旅游团的领队喊:喂!上车了!
但司机却发动不起来汽车了。他将鸭舌帽砸在车座上,骂骂咧咧地跳下车。咄!他说,跑累了,不想动了?那也不能在这里歇呀!司机掀开车盖板,探进头去,不知捣鼓什么。大家等了几分钟,都不着急。又等了几分钟,有人着急,开始嘟哝。领队下去,趴在司机身边,问一些外行话,表示关切;司机也不甚搭理。半个小时过去,人们焦虑起来,嗡嗡地议论,有些话很难听。司机满脸是汗,腮上抹两道油污,瞪着大眼,脾气大发:这是怎么个说话法?谁愿意它坏?老爷车,早该退休,老干部似的,赖着不退;也不是它不想退,是我们局长不让它退,我们局长谷糠里榨油,你们有能耐的回去抽他去,跟我说啥也没用。又有人说难听的,司机道: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