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节
作者:不是就是      更新:2022-11-10 16:22      字数:4861
  随后的日子里阿玉一天比一天憔悴,她阻止我下山,自己跑上跑下,有时候满眼泪水地来来往往。她和我比划着她的难处,也比划着她对我的爱情。
  我问过阿玉,我们可不可以登记结婚,阿玉摇头。我问过阿玉,我们可不可以跑到很远的地方安静生活,阿玉也摇头。我问阿玉,傣家的人会不会杀了我,阿玉还是摇头。
  阿玉给我点头,只为我的一个问号——我问她爱不爱我,她点头。
  那年的夏天到秋天,阿玉是在山上和我度过的。她的肚子越来越大,在肚子变大之前,她已经把家里的很多东西搬到了山上,棉絮,毛毯,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还有一把洋伞……
  可是,阿玉在怀孕六个月的时候下了一次山,就再也没回来。
  那是秋天了。我等了她三天,忍不住下山找她。她家空无一人。
  邻居给了我白眼,我问不出来她的下落。
  我在大街上走,去找曾和我一起战天斗地的知青兄弟,他们告诉我,阿玉的父母从缅甸回来了,把阿玉带走了。
  阿玉从小就被父母抛弃,养育她成人的婆婆这时候已经死了两年多,阿玉是一个人生活。
  我不相信阿玉的父母能在这个时候回来给女儿温暖,我宁可相信阿玉这一走是跳进了火坑。她有身孕,新年的时候就要生了,谁来照顾她?谁来照顾我的孩子?
  我带着阿玉给我的那把户撒刀和她的那把洋伞,从小镇走到盈城,又从盈城走到瑞丽,我看着缅甸和中国的界碑,真想一刀砍断那块石头!
  不知怎么回事儿,我对自己说,韩成,你疯了吧,疯也值了。
  第三十六章
  屋里,韩成和李叔刘叔刘峻峰继续聊着,油灯把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我和麦烨坐在帐篷门口看星星。帐篷搭在院子里,和两只小黑狗做了邻居。
  麦烨在打电话。她给曲莉打电话,告诉曲莉李叔很好,等明天我们送他回家。她给父亲打电话,说爸爸我们现在在韩成家里,说爸爸我想下了山再上来一趟,钱对于韩成是没用的,他这里更需要一些日常用品。
  我像福尔摩斯一样分析阿玉离去的理由,麦烨却像哲学家一样去找“轮回”,她说阿玉的父母抛弃了阿玉,等她长大成人的时候再回来领走她,而韩成的孩子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也应该找回来和自己的父亲相认,这个就是印在韩成心里的烙印,是韩成的指望。
  麦烨把放在韩成灶台上的那把洋伞拿出来把玩,竟想起来了日前在盈城甘蔗林里听到的山歌。
  昔马大路耶哎,下大雨么,
  买把洋伞耶哎,去送你么,
  风把洋伞耶哎,吹走了么,
  又挂洋伞耶哎,又挂你么。
  麦烨说,这个歌怎么像是阿玉唱的,阿玉绝不是个无情的女人。
  麦烨对我说,梁宽,我们真的很幸福。
  深夜,高黎贡山的深夜。曾经用刀削刮日子的四个男人坐在油灯下品尝甘苦,没见过钢刀噬血的两个人躺在帐篷里和寂静一起呼吸。这诗意又有哲理的场景,让我一阵激动,一阵感激。
  麦烨翻身骑在我身上,把嘴伏在我的耳边。
  “亲爱的,我们做爱吧。”
  麦烨的短发在我的脸上摩挲,她把呼吸递给我,也把柔软递给了我。她紧绷住自己的身体,在接受中缓缓放松,又在放松后慢慢绷紧。她把衣服除去,给我呈现,给我展示。带着她汗味的体香沁满小小帐篷,带着她喘息的呻吟热在我的耳边。她拉扯下我的衣服,狠狠地含咬住我的肌肉,我感觉到她唇舌的撕扯,感觉她在品尝阳刚。
  麦烨仍然闭着双眼,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又进入了她的幻象里,不知道那个夕阳下的幻象是不是已经改变了颜色,或者是换了主人公,或者应该是消失了主人公……
  麦烨一直是在找理想中男人的形象吗?她找的仅仅是一个形象吗?她能不能从此意识到男人们心中的东西?
  我也闭上了眼睛,却奇异地感受到一片金黄。那仍然是麦烨幻象里面夕阳的颜色。我不知道身心合一后会不会出现“共享”的境界,但我分明看到了麦烨说的那个山坡,这山坡并不是韩成家这样的山坡,这山坡更光滑,没有尘土,没有草丛,没有树木,只有天边一望无际的金黄色。那山坡上有几个人的影子,身影里看,全是女人,好像是麦烨,还有曲莉,还有孃孃,甚至还有峻峰的妻子阿灿,还有一个我不认识,但我想应该是韩成的阿玉……
  麦烨在幻象中也看到女人了吗?
  天上不有个女人在着么
  天就不会亮了
  地下不有个女人在着么
  地就不长草了
  男人不有个女人陪着么
  男人就要生病了
  山里不有个女人在着么
  山里就不会有人了
  第三十七章
  麦烨的笔记本已经写满。她的字潦草,句子也不连贯。她在和我做爱后又点着油灯写字,我听着她刷刷的笔声入睡。清晨我醒的时候她还在睡,笔记本放在枕边,已经写到了最后一页。
  我看见她把对男人的思索转向了对刀的思索,最后一页上,麦烨画了一把小小的户撒刀,下面写着不完整的句子:
  “有罪恶,刀是消除罪恶用的。没罪恶,刀是一种信念。”
  “所有的罪,都永远伴着幸福。你只能去叹无常,再在无常中找世世代代的相似。”
  我们还光着身子,麦烨还在熟睡。我突然觉得麦烨的思索有可能成为世界上最赤裸的思索,虽然这个思索不具有惊人的含义,却真的是哲学家最有状态时的思维。若干年后,麦烨老了,当真她继续这么敬业这么沉淀的话,也许她的著作能有惊人的突破,至少她能赤裸着看待自己曾经赤裸的思维。
  我看着她熟睡的脸上有不少疲惫,这一趟滇西旅行着实折腾了她,也许她真找到了她要找到的东西,男人,刀客,都在这里,上一辈这一辈也都在这里,我想麦烨需要的应该都在这里,归结和理顺是她自己的事情了。麦烨有这个能量。
  我真的很爱她。
  高黎贡山的清晨清爽得像仙境一样,空气好像能挤出甘露来,青草像能滴出蜜来,雾蒙蒙的甘蔗林里好像真有神仙一样。盈城的方向大雾弥漫,高处的原始森林也被晨雾笼罩,鸟鸣兽啼都在白色里,只有韩成的房子和院子和我们亲近。
  屋子里没人,连两只小黑狗也不知去向。我回帐篷里叫醒麦烨,说刀客们出山打猎去了。麦烨笑我发痴,自己转了一圈儿却也没见人影,有些纳闷。
  我们走出韩成的院落,在大雾中仔细听周围的动静。几声狗叫和大笑声从不远处传来,我们循声而去。
  眼前的情景让我和麦烨立足不动——这是一番难得的场面:四个男人光着脊梁在草地上舞刀!
  李叔刘叔并排站立,手持户撒刀,做着相同的招式,简洁,勇猛,力量和速度恰到好处!韩成站在一旁直喊“好刀法!”刘峻峰单手持刀跟在后面学那些招式!
  这一定是当年他们这群刀客的共同刀法了。
  李叔抡起钢刀干净利索地挥杀了几个动作,连转几次身体,竟一刀劈开了韩成给立在地上的木桩;刘叔不甘示弱,扔掉拐棍,同样在几个动作之后劈开了另一个木桩;韩成拖着残腿在地上也迈出几步,也劈开了三个木桩,刘峻峰的断臂并没影响他右手挥刀,他接过父亲手里的户撒刀也猛力劈下……
  不知道我被什么牵动了感情,我心里悸动,喉咙发堵,我转脸看麦烨,她已经捂着嘴在抽泣。
  “李叔你一定要活下去才对!刘叔你一定要好起来才对!韩成,韩成,你要永远这样开心就好……峻峰,你要幸福……”麦烨自言自语。
  她又想起了曲莉,继续自言自语:“曲莉,你这次真应该来高黎贡山。”
  我听见李叔和刘叔在劝着韩成下山,李叔的意思是不管韩成去盈城还是去腾山,大家在一起住吧,大家都老了,不敢再提“来日方长”这话了,住在一起,享受个开心的晚年就好。
  “这片甘蔗林你守了几十年,这几十年你心里怕是只有阿玉的爱情,没有朋友的友情啊。去盈城吧,就算阿玉和孩子找回来,也一定会到盈城的。”李叔说。
  麦烨奔跑着扑过去,喘着气带着眼泪对韩成说:“韩成叔,你要是愿意,我们给你在大盈江的边上置办一个新家!”
  第三十八章
  韩成没走。他领着两条小狗一直把我们送到山下。刘峻峰提前打电话叫来了车,还叫来了一个阿灿的傣家兄弟,他不和我们一起回腾山,他要和这个傣家兄弟去看看曾在山上为抓“黑头”一起流血流汗的龙大叔。
  我们上车回腾山。韩成站在林边向我们招手的时候依然长发散乱,依然步履沉重。李叔在车上流泪,他说他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韩成。刘叔看着车窗外的韩成,又看看袖口空空的儿子,也禁不住黯然神伤。
  麦烨靠在我肩上,眼神一动不动。
  我心里难受,上一代,下一代,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让我伤感。李叔没了儿子,韩成丢了孩子,刘叔的儿子终生残疾,刀客,香火,两全不得吗?
  还没到腾山,麦烨就忍不住给爸爸打电话,她在电话里没像往常那样说些家常话,而是说了许多平常不可能在爸爸面前说的话。她讲了好长时间,讲得手机不停地提示电量不足,她根本不在意,她继续说她想说的话,终于手机中断了信号,麦烨端在眼前看了看,然后对着手机说了一声:
  “爸爸,我爱你。”
  麦烨搂紧了我,把脸埋在我的肩头对我说:
  “梁宽,我爱你!”
  尾声
  我和麦烨结束了这个假期。回昆明的路上,麦烨告诉我她脑子里又出现了幻象。她说这回出现的不是原来的那些,是李叔,他不动,就站在那里说话。那些话是他在盈城讲过的故事,他在他的院子里、在他的阳台上给我们讲的故事。
  有孃孃、曲莉她们吗?我问麦烨。
  没有。麦烨说。李叔背着光,连脸也看不清楚。
  李叔怎么说?我问。
  我讲给你听,我记得真切。麦烨说。
  我没少擦拭这把户撒刀,仿制的竹刀鞘没再被封死,我能随时抽出它来。看上去这把刀和原来还是一样的。先前我只知道,那鸡蛋粗细的刀柄曾被血浸过,但没想到它后来又浸了第二次血红。
  我好像有点神经,因为我总是记得我的两次取刀的时候,我只是伸了伸手,户撒刀就自己飞到了我的手中。我老是想,那时,一定是秦大哥帮我。
  儿子已经长大了,上了大学,有了女朋友,他却死了。土楼在几年前被我改造成了砖石结构的二层楼房。我当时琢磨着儿子结婚会回来住这样的大房子,但这房子会空在那里了。家里早就有了电视机,买电视的时候我告诉杆子媳妇这电视是杆子给她买的,但杆子媳妇再也看不懂电视了。
  我知道儿子也喜欢墙上高高挂起的户撒刀,早年我把刀挂得高高的,小儿子常仰着脸看。
  儿子曾问我,爸,咱汉族人怎么就走到了这样一个少数民族地区?那时候孩子刚上学,他对我是汉族、妈妈是景颇族感到新奇。
  儿子还问过我,爸,我孃孃怎么就疯了?那时候孩子很害怕杆子媳妇呆愣愣的眼神。
  儿子也问我,爸,秦大爷怎么年纪轻轻就死了,你们是不是也是占山为王的土匪,怎么不回老家,老家还有人吗?那时候儿子上了初中,他的这句问话招来了他妈妈的一大巴掌。
  我心里时常还对儿子说话,我说,当然,当然你不知道很多事情。
  2003年12月。李叔去世。
  2003年12月,韩成仍然在高黎贡山上等他的阿玉和孩子。
  2003年12月,阿灿就要临产。
  2003年12月,我和麦烨登记结婚。
  2004年元旦,我和麦烨、麦烨的爸爸一起再走滇西。我们穿过几条江水几片群山,在大雾里钻进高黎贡山,我们再次去看韩成,给他带去了大量日用品。
  我们到韩成家的时候,韩成正在一个人收割甘蔗。他已经收割了一大片,但还有看不到头的甘蔗林等着他收割。暗红色的甘蔗被韩成一刀一刀齐刷刷削断,身后却没有人帮助他捆扎——滇西人收割甘蔗的场景在韩成这里没有出现,在滇西,收割甘蔗的是男人,捆扎甘蔗的应该是女人……
  我们全家一起去了盈城李叔家。
  曲莉招待我们,她还留在李家,她的房间里还挂着那把竹制刀鞘的户撒刀。曲莉告诉我们,她有可能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