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不是就是      更新:2022-11-10 16:22      字数:4799
  向我们。我们盖上薄毯子,就躺在甘蔗林中。那一夜谁也没睡觉,蚊子虫子太狠,把柳姑娘给咬得直哭。
  那回,我们四个汉子接了来滇西后的第一担“生意”——押送柳姑娘。
  话说的是30年前的事了。那年我19岁,秦大哥30岁,刘二哥26岁,杆子20岁。柳姑娘那年18岁。雇佣我们的族长给了我们几个人这个任务,把柳姑娘从朗齐押回来。朗齐在缅甸,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乡村。
  族长是当地的山民,我们四个汉子却是汉人。族长不放心自己的族人能弄回柳姑娘,他宁可相信汉人。
  柳姑娘逃出去大半年后被发现,族长贿赂了在缅甸做生意的朋友,柳姑娘在缅甸被轻松地就看管了起来。我们四个人接了族长的钱,去押解柳姑娘回盈城。
  我们在临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柳姑娘的出走是为了逃婚。
  那年正月的暴雨实在大啊,我们是用甘蔗架起了离地二尺的垛子,才勉强没躺在泥水里。柳姑娘在半夜滚下了垛子,蚊子虫子就呼啦一下子上去了,狠狠地咬她。
  放倒大片甘蔗,我们用的是砍刀。大家都已经使惯了这样的砍刀,方头大脸式的。我当年认不得这样的砍刀是当地傣族用的还是景颇族用的,或者是佤族的阿昌族的和其他什么民族的工具。那种刀重的有10斤,轻的也有6 斤。秦大哥的腰间就掖着一个看上去小一点的刀,有一天他抽出来给我掂了掂,重重的,直压手。秦大哥说,这刀,6 斤。
  那场正月里的暴雨过后,柳姑娘跑了,就在甘蔗林里跑没了影儿。我们四个汉子不敢轻易散开来找,实在是容易迷路,我们敢肯定柳姑娘也迷路——她根本就不知道甘蔗林里的方位,她是决心要逃跑的,所以就不在乎了,路通向哪里也都无所谓了。
  我们要带她回家回盈城的路,她宁死不走。
  三年后,我说的是柳姑娘在甘蔗林里逃跑的三年后,杆子在高黎贡山上找到了她。后来不久,柳姑娘就成了杆子的媳妇。杆子和柳姑娘始终生不出孩子,就来到了盈城求医。这盈城就是当年柳姑娘的家。她回来的时候,曾下令捉她的族长已经老死了,柳姑娘的父母也死了,她的两个哥哥没在家。但还是有很多的乡亲认得她。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害怕,躲在一个破旅店里。杆子找了很多大夫看他们的毛病,抓了20多斤药材。两个人在离开城里要返回高黎贡山的时候,秦大哥和我在街上遇到了杆子。
  杆子没回高黎贡山,就和媳妇留在了这个城镇上。那时,盈城的规模已经不小。老早年这里叫“象城”,那时已经没人叫了。有很多远方的生意人开始注意这里,经商的多了,专门来看盈城风景的也多了。咱盈城的榕树名气很大,比盈城本身还大呢。
  秦大哥后来一直病着,病得不轻,最后死在了我和杆子的怀里。他死的那天天气阴沉,他说想起了甘蔗林里经过的那场正月大暴雨。他临死前眼睛愣愣看着杆子媳妇,然后把腰里那把短刀递给了我。刀虽然只有6 斤重,却跟秦大哥的尸首一样,沉甸甸的,叫人直打冷战。
  那刀后来始终挂在我家的墙上,我没动过它几次。那刀上一层灰,竹筒和竹签编成的刀鞘,已经有些地方裂开了。屋子里到底是干燥,屋里没有暴雨,没有山风。
  我儿子小的时候几次要求过要看看那把刀,为那把刀哭闹过两天两夜,我愣是没给他摘下来。我告诉他,儿子,这刀爸爸也不能乱动,这刀有灵性。儿子被“灵性”这个词儿给震住了,才几岁的孩子,当看到墙上那把刀,他眼里能看出来恐惧。
  去年我儿子在腊月中旬就先到了家,他早就定好了要回来过年,但他没和我们说他要带女朋友来过年。
  儿子和他女朋友通电话,用了那个免提的功能,因为儿子以为我也不在他妈也不在,就边倒可乐喝边和桌子上的电话在那儿抒情,我听见电话那边小曲莉奶声奶气的,哈哈哈。我站在堂屋的大门口,屋里屋外静悄悄的,无风无雨的,只有儿子在屋里和小曲莉在那调情。嘿,从我年轻到我儿子年轻,前后20年的光景。20年变化大啊,虽然不知不觉,却是在明明白白啊。
  儿子普通话说得好,比我改不了的北方口音好听,比他妈妈那柔声细语的民族普通话也好听。我听不出来儿子的地方特色,偶尔他用些电视剧里面常用的感叹词儿,那他也是故意拉出来的腔调儿。儿子对我说,爸,用些时髦腔儿现在的小姑娘们更喜欢一些,因为这些小姑娘们都这样用。儿子开化,他在我面前大方着呢,他说,爸,20岁正是好奇的年龄,没事喜欢瞎琢磨,往往在这个年龄段出现些个空虚,男女关系就很能填补这个空虚。
  那回是他的假期,他坐着汽车颠了15个小时回来了,他说他的姑娘马上就会坐着飞机到盈城来,就是电话里的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姑娘。呵呵,小曲莉嘛。
  从昆明到盈城,至今没通铁路。
  我儿子出息了,轻松地考上了昆明的大学。这小子在上大学之前几乎没离开过盈城,拿到录取通知书后,他妈妈说应该带孩子出去走走。他问我,爸,咱回趟北方的老家吧,那里什么样我都不知道,您也几十年没回了。我当时说,老家太远,又没有什么直系亲属可看望,回去一趟我至少得消化两年伤心事儿,不能回去。他妈妈说,孩子你要出去看看,不如和妈妈回去一趟缅甸老家,那里还能找到几个景颇族亲戚。
  孩子他妈,我叫她堂妹。堂妹嫁给我20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提出来这样的愿望。
  那次他们母子俩去缅甸,带去了不少东西,堂妹说,那里可没有中国这样的发展,还很穷。他们把带去的东西换回了钱,又从缅甸弄回来了一些东西。儿子说,这是易货贸易,看起来是有前途的,要是他毕业后没有工作可干,就专门到边境上做这样的生意。
  那次他们母子走了前后有半个月时间。
  这半个月里,我和傻孃孃面对面地坐了好几回。我心里老有一个愿望,叫她看着我,叫她好好看我。我想勾起这女人的一点点回忆。我想,如果她能回忆一些和我之间的事儿,再回忆一点她和杆子之间的事儿,那她就有希望恢复一些。
  孃孃和我笑。满脸皱纹,黄牙花眼,跟我笑。她手里老是拿着毛线和竹针,但她再也织不成毛衣了,无论她本来是想给杆子织还是给她的孩子织,她都无法织成那件毛衣。
  后来他们母子从缅甸回来后,儿子去了昆明读大学了。
  我把想和孃孃说话的意思告诉堂妹,堂妹和我说,已经用不着为杆子媳妇做什么努力了,她不会好了。
  小曲莉隔天来到了家里,和我们热情热烈地打着招呼。孩子还小,脸上老是惊喜。她刚来这里就不停惊叹盈城的气候,惊叹滇西美景,在我们看来不过是一条普通的大盈江或者一簇普通的竹子,她却大呼小叫。
  小曲莉是邯郸人。其实我们算老乡。
  第三章
  麦烨喝梅子酒喝得太猛,上楼的时候几乎瘫在曲莉的身上。曲莉回头对我说,梁宽,今晚麦烨睡我屋里,你在堂屋睡吧。
  房子很大,两层,屋顶是被李叔整理得干干净净的阳台,在上面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大盈江。夜风轻柔,盈城算不上万家灯火,没有大城市车马人流的喧闹,大盈江像只手臂挽住这个小城市,悠然入睡。我坐在阳台的竹椅上,一杯浓茶,一支云烟,偶尔有几声狗叫和猫叫相伴,惬意,宁静。
  我在想我的爱情。
  麦烨和我已经相处五年了,我们在大学的最后一年里,受不了分离的孤独,在校外租了房子,住在了一起。麦烨说,梁宽,我这就算嫁了你,是你的老婆了。住在一起的那天麦烨记得清楚,她把9 月1 号定为新婚的日子,她很看重那一天,那是她告别女孩的一天。
  我看着她紧皱的眉头和额头的汗水,心疼她的疼痛,卖力地找她最惬意的方式,她说,梁宽,你太温柔了,你不用这样小心的,你是男人。她把指头上沾了血,要我也沾了,拉着我把我们的指印按在一块新买的白丝巾上。
  看!这就是我们的结婚证。她笑起来。
  那块丝巾被麦烨镶在了一个镜框里。和丝巾镶在一起的,还有几片树叶,我们相识的地方有一棵枫树,麦烨摘了树叶珍藏着。那件“艺术品”是麦烨的创意,枫叶按绿色、黄色、红色排列着,红色枫叶的后面,就是我们两人像感叹号一样的指印。
  我像别人一样老套,问过麦烨孩子般的问号,麦烨,你会离开我吗?麦烨说,不,孩子,不,孩子,妈妈不离开你。
  麦烨没问过我这样的问号。她始终知道我在爱她,会在家里不停地说,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你爱我。
  我爱上麦烨的原因,完全是因为她给我第一印象非常不同与其他女孩。在校园里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决定追求她。麦烨留着短发,穿戴不花哨,走起来自信十足。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清楚地看到了她脸上没有任何涂抹,连嘴唇也是自然的红润。她眼睛只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不安和防备。我对同学说,啊看啊看啊,这个女生没化妆啊,这个女生大概是整个校园里惟一一个没化妆的女生啊。
  同学哈哈笑我,我就说,不行,不行,我要追她!
  追求是辛苦的,也是幸福的。麦烨说,她被追的时候也很幸福。
  我的爱情发生在昆明,和盈城相比,昆明太大了。若是我的爱情发生在盈城,或者发生在滇西,高黎贡山下的任何一个地方,那我们是不是会更浪漫?
  胡思乱想就像信马游缰。我想起曲莉的玩笑话,说这里男女相约用的是毡毯,只要互相中意,就会在竹林中在毡毯下幽会。我想曲莉是一定尝试过这番幸福的,我想我要和麦烨尝试一下才好。
  我也开始去找幻觉,想体会一下意境。但我不能进入幻觉世界,我没有麦烨的本事。
  麦烨的幻觉是个奇怪的东西,她像是在有意识健全自己的幻觉,而在那个我无法知道细节的幻觉里,她一定是要找些什么。我在脑子里翻遍了曾经学过的心理学书籍,却没有现成的答案做参照。麦烨迷恋她的幻觉,决不是性幻想那么简单,她不会在一个和她父亲几乎同龄的男人身上体会性幻想,但她从来不去说那是怎么回事,我问过,我说过她无聊,她只是笑了笑,说,梁宽,你也可以想,去想任何一个未知的女人。
  我想象不出来麦烨说的那种未知女人。这里的孃孃看上去就是个未知的女人。她是杆子的女人,李叔说,杆子是他的好兄弟。
  李叔走上阳台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他叫我回去睡觉。我说,李叔这夜里的空气别白白浪费掉了,我在这儿多呼吸几口吧,昆明没有这样的空气。
  来吧孩子,我儿子死后还没有你这么大的后生来家里坐呢,看见你我想我儿子啊。咱聊天。
  李叔再次下了阳台,过了一会儿端上来一大壶茶。他把两个茶杯斟满,递给我的时候,借着夜色好好地看了看我的脸。孩子你们和小曲莉是同学,你们年龄也就我儿子一般大嘛。想啊,我儿子短命啊。
  李叔叹气,但没我想象的那么伤感,他谈论儿子的时候脸上依然有笑容,就像在说一个传说中的故事。
  那个韩成去年来的时候,就在这个阳台上和我坐了一整夜,他也不吭声,就听着我说当年的事情,说我儿子。我们喝了三大壶普洱,就这大壶,三壶啊。李叔哈哈大笑。
  这绝对是个开朗的男人,这样的性格在云贵高原上不多,就是有,云南男人的开朗也是另外一种风格。北方人就像北方话一样,脆生,直接,不藏不掖。
  李叔您儿子是在什么时候出的事?我问。
  小曲莉来盈城也不到一年嘛,我儿子把小曲莉领来盈城看看我们老两口,自己就死在老家了。
  第四章
  这房子上下两层,怎么也够住了。小曲莉那时住在楼上,儿子住楼下。小曲莉第一次到滇西来,看了什么都惊奇。我说先吃吃盈城的“过手米线”吧,就给做了蘸水切了肉末。小曲莉在旁边忍不住先抓了一点儿紫糯米做成的米线,她说这米线看上去有点像玫瑰的颜色,什么也没蘸,把米线仰着头放在嘴里。她说,玫瑰色的东西没有不好吃的。
  大家闲聊的时候是坐在楼下堂屋里的,小曲莉看见了挂在墙上的那把刀。难得有这样年轻的姑娘知道一点户撒刀来历的,她却说,这刀上若真的有“户撒”字样,那这刀就一定是阿昌族的东西。她说景颇族的刀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