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蝎子王      更新:2022-11-10 16:19      字数:5096
  盖贵梅所以宁死而不自白者,以姑之故也。不然,岂其不切齿痛恨于贿嘱之商,而故忍死以为之讳哉?书曰“孝烈妇”,当矣。死三日而尸犹悬,颜如生,众人虽知而终不敢举,每岁之暮,白月照梅,隐隐如见,犹翼有知者乎?
  吁!
  今之官府,不但此等之死不肯代白,纵有别项容易表白者,亦必有势与力而后肯。孰知数千里之外,无干与之人,不用请求而遂以孝烈传其事也?杨太史当代名流,有力者百计欲借一言以为重而不得,今孝烈独能得太史之传以自昭明于百世,孝烈可以死矣。
  设使当其时贵池有贤者果能慨然白之于当道,亦不过赐额挂匾,了一故事耳矣,其谁知重之乎?
  自此传出,而孝烈之形,吾知其不复重见于梅月之下也!升庵之闻,闻于舅喻士积。士积夙游贵池,亲见其事,曾为诗以吊之,故升庵作传,具载士积见闻始未,以上积可信也。然则此传不但孝烈藉以章显,士积亦附以著名矣,传岂徒作耶!
  嗟嗟!毛通判当日之为,亦只谓贪其贿而人莫知也——贵梅已死,而谁为白也。
  孰知不白于贵池而卒白于新都乎?
  今《升庵文集》盛行于世,夫谁不知传其事于此集之中者?
  贵池人士咸知有赃吏毛玉受贿而死逼孝烈以淫也,慈溪人士亦咸知有乡官毛玉受贿而死逼孝烈以淫也。
  毛玉唯无孙子则已,苟
  … 99
  焚书942
  有子,则必不敢认毛玉以为父;苟有孙,则必不敢认毛玉以为祖矣。
  盖同乡少年倾慕太史之日久矣,读其书,阅其事,则必私相告语。私相告语,未有不窃笑而背骂者。夫毛玉之心,本欲多积金钱以遗其孙子,使孙子感己也,又安知反使孙子不敢认己也哉!太史之传,严于先王之教化明矣。余谓此传有裨于世教者弘也,故复亟读而详录之,以为孝烈之外传云。
  茶夹铭
  唐右补阙綦毋旻著《代茶饮序》云:“释滞消壅,一日之利暂佳;瘠气耗精,终身之苦斯大。获益则归功茶力,贻害则不谓茶灾。”余读而笑曰:“释滞消壅,清苦之益实多,瘠气耗精,情欲之害最大。
  获益则不谓茶力,自害则反谓茶殃。“
  吁!是恕已责人之论也。乃铭曰:我老无朋,朝夕唯汝。世间清苦,谁能及子?逐日子饭,不辨几钟,每夕余酌,不问几许。夙兴夜寐,我愿与子终始。子不姓汤,我不姓李,总之一味清苦到底。
  李白诗题辞
  升庵曰:“白慕谢东山,故自号东山李白。杜子美云‘汝
  … 100
  052焚书
  与东山李白好‘是也。刘昫修《唐书》,乃以白为山东人、遂致纷纷耳。“因引曾子固称白蜀郡人,而取《成都志》谓白生彰明县之青莲乡以实之。卓吾曰:蜀人则以白为蜀产,陇西人则以白为陇西产,山东人又借此以为山东产,而修入《一统志》、盖自唐至今然矣。
  今王元美断以范传正《墓志》为是,曰:“白父客西域,逃居绵之巴西,而白生焉。
  是谓实示。“呜呼!一个李白,生时无所容入,死而千百馀年,慕而争者无时而已。
  余谓李白无时不是其生之年,无处不是其生之地。
  亦是天上星,亦是地上英。亦是巴西人,亦是陇西人,亦是山东人,亦是会稽人,亦是浔阳人,亦是夜郎人。死之处亦荣,生之处亦荣,流之处亦荣,囚之处亦荣,不游不囚不流不到之处,读其书,见其人,亦荣亦荣!莫争莫争!
  伯夷传
  真西山云:“此传姑以文取。”杨升庵曰:“此言甚谬。若道理有戾,即不成文,文与道岂二事乎?
  益见其不知文也。
  本朝又有人补订《伯夷传》者,异哉!“又曰:”朱晦翁谓孔子言伯夷‘求仁得仁,又何怨’,今太史公作《伯夷传》满腹是怨,此言殊不公也。“卓吾子曰:”何怨“是夫子说,”是怨“
  是司马子长说。
  翻不怨以为怨,文为至精至妙也。
  何以怨?
  怨以暴之易暴,怨虞、夏之不作,怨适归之无从,怨周土之蔽之不可食,遂含怨而饿死。此怨曷可少也?
  今学者唯不敢怨,
  … 101
  焚书152
  故不成事。
  岳王并施全
  宋赠鄂王岳飞隘忠武,其文曰:“李将军口不出辞,闻者流涕;蔺相如身虽已死,凛然犹生。”又曰:“易名之典虽行,议礼之言未一。始为忠愍之号,旋更武穆之称。获睹中兴之旧章,灼知皇祖之本意。爰取危身奉上之实,仍采勘定祸乱之文。合此两言,节其一惠。昔孔明之志兴汉室,子仪之光复唐都,虽计效以或殊,在秉心而弗异。垂之典册,何嫌今古之间辞;赖及子孙,将与山河而并久。”杨升庵曰:“今天下岳祠皆称武穆,此宋定之谥也。当称忠武为宜。”又曰:“朱文公云:‘举世无忠义,这些正气忽自施全身上发出来。
  ‘故《续纲目》书施全刺秦桧不克而死,亦文公遗意也。近有人云:’今之岳祠多铸贼桧像,跪缚门外。当更铸施全像,立在左,持刀砍桧乃得。
  ‘“李卓吾曰:此论甚当,甚有益风教。
  倘札官言官肯上一疏,则忠武之谥,晓然于百世;施全之忠,暴白于圣朝矣。不然,人人未得知也。
  … 102
  252焚书
  张千载
  庐陵张千载,字毅甫,别号一鹗,文山之友也。文山贵时,屡辟不出。及文山自广败还,至吉州城下,千载潜出相见,曰:“丞相往燕,千载亦往。”往即寓文山囚所近侧,三年供送饮食无缺。又密造一椟,文山受命日,即藏其首,访知夫人欧阳氏在俘虏中,使火其尸,然后拾骨置囊,舁椟南归,付其家安葬。是日,文山之子梦其父怒曰:“绳钜未断!”
  其子惊觉,遽启视之,果有绳束其发。李卓吾既书其事,遂为之赞曰:不食其禄,肯受其缚!一绳未断,如锥刺腹。生当指冠,死当怒目。张氏何人,置囊舁椟。生死交情,千载一鹗!
  李涉赠盗
  唐李涉《赠盗》诗曰:“相逢不用相回避,世上如今半是君。”刘伯温《咏梁山泊分赃台》诗云:“突兀高台累土成,人言暴客此分赢。饮泉清节今寥落,何但梁山独擅名!”《汉书》云:“吏皆虎而冠。”
  《史记》云:“此皆劫盗而不操戈矛者。”李卓吾曰:此皆操戈矛而不畏官兵捕盗者。因记得盗赠
  … 103
  焚书352
  官吏亦有诗一首,并录附之:未曾相见心相识,敢道相逢不识君?
  一切萧何今不用,有赃抬到后堂分。肯怜我等夜行苦,坐者十三行十五。若谓私行不是公,我道无私公奚取?君倚奉公戴虎冠,谁得似君来路宽?月有棒钱日有廪,我等衣食何盘桓!君若十五十三俱不许,我得持强分廪去,驱我为盗宁非汝!
  封使君
  古传记言汉宣城郡守封邵,一日化为虎,食郡民。民呼曰,封使君,即去不复来。其地谣曰:“莫学封使君,生不治民死食民!”张、禺有诗云:“昔日封使君,化虎方食民;今日使君者,冠裳而吃人。”又曰:“昔日虎使君,呼之即惭止;今日虎使君,呼之动牙齿。”又曰:“昔时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则吞人畜,小不遗鱼虾。”或曰此诗太激。禺山曰:“我性然也。”升庵戏之曰:“东坡嬉笑怒骂皆成诗,公诗无嬉笑,但有怒骂耶?”李卓吾复谑之曰:果哉怒骂成诗也!升庵此言,甚于怒骂。
  … 104
  452焚书
  宋统似晋
  先生谓宋统似晋,余谓宋多贤君,晋无一主,即宋艺祖以比司马炎何如也?
  唯其仁柔,是以怯弱,然爱民好士之报,天亦不爽矣。徽、钦虽北辕,与怀、愍青衣行酒,跳足执盖,实大迳庭。
  天之厚宋,亦可知也。
  唐虽稍得,然无主不乱,个个出走。自五丁开道以来,巴蜀遂为唐帝逃窜后户,与汉已大不侔矣。故谓宋比汉不得则可,谓比唐不得则不可,况比晋乎?
  晋之司马懿,一名柔奸家奴也,更加以司马师之强悍,马司昭之弑夺,而何可以比艺祖?
  司马炎一名得志狭耶也,更济以贾南风之淫妒,问公私之虾蟆,而何可以比太宗?况仁宗四十年恭俭哉,神宗励精有为哉!所恨宋主无一刚耳。故余谓唐、宋一也,比之晋则已甚。若康节不答国祚之问,唯取架上《晋纪》以示,见徽、钦事符怀、愍,南渡事似江东,非以是遂为晋比也。
  逸少经济
  先生谓逸少“识虑精深,有经济才,而为书名所盖,后世但以翰墨称之,艺之为累大哉!”卓吾子曰:艺又安能累人?
  … 105
  焚书552
  凡艺之极精者,皆神人也,况翰墨之为艺哉!先生偏矣!或曰:先生盖自寓也。
  孔北海
  “北海大志直节,东汉名流,而与‘建安七子’并称;骆宾王劲辞忠愤,唐之义士,而与‘世拱四杰’为列。以文章之末技而掩其立身之大闲,可惜也!”卓吾子曰:文章非末技,大闲岂容掩?先生差矣!或曰:先生皆自况也。
  经史相为表里
  经、史一物也。史而不经,则为秽史矣,何以垂戒鉴乎?
  经而不史,则为说白话矣,何以彰事实乎?故《春秋》一经,春秋一时之史也。
  《诗经》《书经》,二帝三王以来之史也。而《易经》则又示人以经之所自出,史之所从来,为道屡迁,变易匪常,不可以一定执也。故谓六经皆史可也。
  … 106
  652焚书
  钟馗即终葵
  杨升庵曰:“《考工记》云:‘大圭首终葵。
  ‘注:’终葵,椎也。
  齐人名椎曰终葵。“盖言大圭之首似椎也。
  《金石录》以为晋、宋人名。夫以终葵为名矣,后又讹为钟馗。俗又画一神像帖于门首,执椎以击鬼。
  好怪者便傅会说钟馗能啖鬼。
  画士又作《钟馗元夕出游图》,又作《钟馗嫁妹图》。文士又戏作《钟馗传》,言钟馗为开元进士,明皇梦见,命工画之。按孙逖、张说文集有《谢赐钟馗画表》,先于开元久矣,亦如石敢当,《急就章》中虚拟人名也。俗便立石于门,书‘太山石敢当’,文人亦作《石敢当传》。
  昧者相传,便谓真有其人矣。“
  卓吾子曰:莫怪他谓真有其人也,此物比真人还更长久也。
  且先生又安知不更有钟馗其人乎?
  终葵二字,亦是后人名之耳。
  后人可以名终葵,又后人独不可以名钟馗乎?假则皆假,真则皆真,先生勿太认真也!先生又曰:“苏易简作《文房四谱》云:‘虢州岁贡钟馗二十枚。
  ‘慎按:砚以钟馗名,亦即《考工记》终葵大圭之义,盖砚形如大圭耳。“李卓吾曰:苏易简又以进士钟馗而讹呼石为钟馗矣。砚石为钟馗,钟馗为进士,进士为大圭首,大圭首为椎,总之一椎而已,先生勿劳也!
  … 107
  焚书752
  段善本琵琶
  唐贞元中,长安大旱,诏移两地祈雨。
  街东有康昆仑,琵琶号为第一手,自谓街西无己敌也。登楼弹新翻调《绿腰》。
  及度曲,街西亦出一女郎,抱乐器登楼弹之,移在枫香调中,妙技入神。昆仑大惊,请与相见,欲拜之为师。女郎更衣出,乃庄严寺段师善本也。德宗闻名,召加奖赏,即令昆仑弹一曲。段师曰:“本领何杂耶?兼带耶声。”昆仑拜曰:“段师神人也。”德宗诏授康昆仑。段师奏曰:“请昆仑不近乐器十数年,忘其本领,然后可授。”卓吾子曰:至哉言乎!学道亦若此矣,凡百皆若此也。读书不若此,则不如不读;作文不若此,则不如不作;功业不若此,则未可言功业;人品不若此,亦安得谓之人品乎?总之鼠窃狗偷云耳。无佛处称尊,康昆仑之流也。何足道!何足道!
  樊敏碑后
  镌石,技也,亦道也。文惠君曰:“嘻!
  技益至此乎?“庖丁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是以道与技为二,非也。造圣则圣,入神则神,技即道耳。技至于神圣所在之处,
  … 108
  852焚书
  必有神物护持,而况有识之人欤!
  且千载而后,人犹爱惜,岂有身亲为之而不自爱惜者?石工书名,自爱惜也,不自知其为石工也,神圣在我,技不得轻矣。否则,读书作文亦贱也,宁独镌石之工乎?
  虽然,刘武良以精镌书名可也,今世镌工,又皆一一书名碑阴何哉?学步失故,尽相习以谓当然,可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