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节
作者:精灵王      更新:2022-11-05 09:54      字数:4712
  他将收来的浆果分门别类地倒进坛子里,然后将钱一五一十地付给大家。这时节晚霞在西边的天际灿灿燃烧着,好像天也在生火做着晚饭。人们拿了钱,心满意足地回家了。收浆果的人吃过饭,会把炊具归置好,抽过几棵烟后,就钻进驾驶室睡了。
  三天下来,金井人和收浆果的人混熟了,男人们晚饭后也就凑过来和他聊天。那人不吝惜自己的烟,挨个给大家发上一支。他们抽着烟,在瑟瑟秋风中讲着关乎男女之事的笑话,快乐得如同过年。
  大家出于好奇,免不得要问那人,花这么多钱收这晚秋的浆果给谁?那人说:“这浆果可都是绿色食品!现如今有钱有势的人,睡小姐要‘绿色’的,得是雏儿;吃果子自然也他*的要‘绿色’的了!”
  金井人就糊涂了,小姐要是绿色的,那不成了妖怪吗?而且浆果不是红的,就是蓝的,怎么能说是绿色的呢?未成熟的青果才是绿色的呢。
  大鲁二鲁是金井人中唯一还在秋收的人。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兄妹,大鲁是男的,二鲁是女的。他们已是中年人了。他们的父母,也就是老鲁夫妇,是一对表兄妹,这使得他们生出的孩子言语木讷,思维迟钝,严重智障。大鲁二鲁自幼跟着老鲁夫妇学做各种农活,所以他们十几岁时,就是家中的主要劳力了。也许是男女有别的缘故,虽说他们是双胞胎,但大鲁二鲁在相貌上却并不完全一样。大鲁浓眉大眼,二鲁则细眉细眼的;但他们的鼻子和嘴巴长得很相像,鼻子是扁的,嘴巴很宽,他们爱笑,永远合不拢嘴的样子,使嘴巴显得更大了。二鲁的唇角还有颗痣,她常常用小拇指抠它,好像它是只苍蝇,要把它拂走才是。可是这样的“苍蝇”无论如何是轰不走的。
  老鲁夫妇几年前先后去世了。他们临终留给这对兄妹的遗言就两条:第一,不许睡在一起;第二,春天播完种,别忘了秋天下了霜就秋收。大鲁二鲁牢牢记住了这两点。他们不像其他人家喜欢用日历,金井的山峦,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巨大的日历。翻动这日历的,就是风霜了霜就秋收,大鲁都点了头了!”
  二鲁也说:“春天撒了种,秋天就得收庄稼,二鲁也记着呢!”
  苍苍婆说:“你们真是一对傻瓜,这天响晴响晴着呢,晚个十天八天秋收,你种到土里的东西也不能长翅膀飞了;可你要是不采浆果,就得不到现钱,等你们收完秋去采,收浆果的人早就走了,你们一分钱也挣不到广
  大鲁二鲁不为所动,在他们看来,秋收才是天经地义的事。他们喂了两头猪,四只鹅和十几只鸡,家畜们一个冬天吃的东西全靠这些秋菜。这不像植物生长的季节,你把它们撒出去放养,它们总能找到吃的。冬天的金井,永远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雪粒就是再像白米的话,也不能当粮食吃啊。
  没有劝动大鲁二鲁,苍苍婆只能摇头叹息。以前她不认为他们傻,这一刻她认定他们的脑袋里灌了猪屎,实在是臭!
  苍苍婆离开大鲁二鲁家时,抬头看了一下天,她发现星星出来了,一个个跟刚出壳的鸡雏似的,毛茸茸、黄莹莹的,新鲜而可爱极了,看来明天又是一个大晴天。苍苍婆认定星星都有点化尘世当中愚钝的人的神力,她就求助于一颗最亮的星星,指点着它说:“今晚给大鲁二鲁开开窍吧。”说完,她才略觉心安,想着明天又可有钱揣进口袋,不由得哼起了小曲。或许是酒的作用,或许是年纪大了腿脚不那么灵便了,走着走着,苍苍婆忽然跌倒在地。她本来能立刻就爬起来的,可她躺倒后,发现镶嵌着星星的夜空就像一床蓝地黄花的缎子被盖在她身上,令她无比陶醉,她就索性多躺了一会,然后缓缓爬起来,朝家走去。想着家中暗淡的灯影下,有一个几近骷髅的老男人的脸等着她擦拭,苍苍婆的泪水就像一群奔着光明而来的飞蛾,扑了她一脸。
  天刚亮,曹大平夫妇就提着竹篮出了家门。他们昨天发现了一片隐藏在河谷转弯处的山丁子,显然那里无人涉足,树上垂吊的果子比别的地带的要多得多,他们想独享这片果实,所以早早就出发了。他们快接近河谷时频频回头张望,生怕有人跟上他们。人没跟上他们,倒是他们家的狗跟来了。曹大平停住,回头呵斥狗:“滚回家看门去!”那狗脸皮薄,挨了骂后一缩头,夹着尾巴回家了。
  太阳出来了,阳光充满了活力,它从树梢穿下来,一直照到地面的落叶和枯草,好像它的光
  芒能刺透泥土,使它们能像种子一样埋到土里去。如果阳光变成了种子,大约人间一年四季都是春天了。
  曹大平夫妇的心情跟阳光一样明朗。他们边采山丁子边计划卖浆果的钱的用途。男人说要买一个电动刮胡刀,他的胡子长得快,每周都要刮两三次。用人工的刮胡刀常常失手,弄得下巴上旧的伤痕未去又添新痕。女人笑着说:“你的胡子要是麦子就好了,那样我给你买个金子的刮胡刀也值得!”曹大平“呸”了女人一口,说:“我的脸要是能长出麦子的话,也轮不到你做我老婆了,我起码要找个比你嫩十岁的!”女人说:“你找个比你小四十岁的多好,连带着把她的奶娘也收了房!”他们互相打趣着,男人又说要买一坛黄酒和一顶山羊绒帽子,女人的主意变得快,刚说完要买花头巾,想着家里的菜刀钝得磨不出锋刃了,就说买菜刀,一想到菜刀还能对付着使,又想添一条毛料裤子了。说来说去,他们想买的东西足可以开个杂货店了。两个人就嘲笑自己不切实际的支出,说到底还是钱好啊,钱多了,可以随心所欲买东西,他们羡慕那个收浆果的人,他是多么有钱啊。
  曹大平说:“他收的浆果可能是给当官的送礼,没听他说吗,有钱有势的人喜欢吃这个!”
  女人说:“也没准是给他相好的收的呢,他在外出车,挣钱挣多了,不花心才怪呢!赶上那个女人得意这口,他能不舍得花钱吗?”女人说完,又灵感袭来似地“哎哟”叫了一声,说:“兴许那女人都‘有了’,怀孕的人最爱吃它了,你记不记得我怀咱家老二时,一捧一捧地吃浆果也吃不够!”
  他们边说边采着山丁子,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遨游到中天了。这岸的果实已经采尽,他们就着咸菜疙瘩分别啃了个凉馒头,打算渡过青鱼河,对岸有一片茂密的透着隐隐红光的山丁子树,说明挂在枝头的果实仍然可观。
  青伍河不是流经金井唯一的河流,但它却是最宽的。这河水流急,深不可测,因而很少有人在夏秋之时到对岸采浆果。一般来说,青鱼河被寒风冻僵了之后,才会有人拉着爬犁从它身上走过,去柳捌丛中拾捡干枯的枝条当柴烧。
  曹大平夫妇决定涉水渡河,也是想把还有富余的竹篮给装满了。他们折下一根山丁子的枝干,一方面用它当拐棍,一方面用它来试探水的深度。虽然天已经凉了,但他们还是脱下了外裤和绒裤,把它们搭在肩头,光着腿下河。他们怕把裤子打湿了,秋日的阳光一时半会又晒不干它。曹大平左手提着树枝在前,他老婆右手挎着竹篮在后,男人的右手和女人的左手十指相扣地紧紧地攥在一起,他们侧身而行,以削弱水流的强度。
  河水凉得他们直打寒战,好像它是刚由冰块融化开来的水流。但见河床上阳光飘舞,可是他们却感觉不到温暖之气,想来秋日的阳光早已没了火力了。开始他们还能忍受得住,随着河心的临近,水涨到他们腰际了,水流的冲击力加强了,他们有些站不稳,但他们咬着牙,互相鼓励,坚持着,虽然他们不敢张望对岸的果实,但他们知道它离他们越来越近了。曹大平拄着的树枝,被河水吞吃得越来越多,裸露在水面上的,只有筷子那么长了。突然,曹大平的腿抽筋了,他栽歪了一下身子,水花就扬起巴掌,劈头盖脸地朝他打来,他呻吟着,惊恐地看着白花花的水欢笑着从脖颈下跃过。幸而曹大平的女人比他高半头,又健硕,她紧紧地拉住丈夫不撒手,尽管她也栽歪了身子,而且挎着的竹篮像个顽皮的孩子似的,趁机从她胳膊肘那儿溜走了。
  装着果实的竹篮最初跌入水中时,它自身的重量使它充当了石头的角色,沉入了水底。但是很快,水流掏空了那些落花般的果实,竹篮又浮出水面。它被激流推动着,像个小脚女人,摇摇摆摆地向下游去了。曹大平夫妇的衣衫也被水打湿了,他们赶紧向回返,相互搀扶着哆哆嗦嗦地回到岸边。上岸后,曹大平才发现搭在肩头的裤子不见了,他想一定是他在水中挣扎时,裤子充当了叛徒,从他肩头跳下来逃跑了。女人把自己的外裤分给他穿,而她自己,只得穿那条紫红色的绒裤了。他们坐在河滩上,一个接着一个地打着寒战,想着青鱼河要真的是一条大青鱼就好了,他们会从家里拿来斧头,把它砍得血肉横飞、断肢解体。女人想着不但没有渡过河去,而且一上午的成果付诸东流,忍不住哭了。曹大平一开始忍着,但他想起今天不但赚不到一分钱,而且装干粮的竹篮和自己的裤子也被河水卷走了,倍觉凄凉,他也跟着落下泪来。他们很委屈地离开河岸,踉踉跄跄地朝家走去。
  曹大平一回去就发烧了,他的女人忧愁地在灶间把风干的姜捣碎,为他煮姜汤时,那条遭到呵斥的狗满怀怜爱地凑过来,用它湿漉漉的舌头舔着主人滚烫的脸颊,曹大平又一次落泪了,他觉得自己捡了一条命。他憎恨青鱼河,憎恨河对岸的果实,憎恨手中握着大把大把钱的收浆果的人,他对狗说:“我就是没有炸药包,要不给你绑上,你把那卡车给我引爆了,把那些盛浆果的坛子炸他妈个稀里哗啦的!”狗没有迎合他的话,仍然舔着他的脸,倒是蹲在灶前续柴火的他的妻子,听了这话后满面凄苦地笑了。
  晴朗已经持续了一周,收浆果的人带来的那些空坛子,有五只已经是满的了。他花了二十元钱,在李占前家捉了只活鸡宰了,用柴油炉炖了整整一个下午,满村子都飘拂着鸡汤的香味,弄得那些饥肠辘辘的采浆果归来的人口水连连。这人倒也不贪嘴,让姓张的尝口汤,给姓李的分条腿,又撕给姓王的一只翅膀,很快,一只鸡就没了踪影。那些尝了鸡肉却没有尽兴的人,回家后看着鸡鸭鹅狗时难免露出觊觎的眼神,吓得家畜们不敢靠近主人,惟恐刀落在自己的脖子上。
  苍苍婆爱采的浆果,只是都柿。在她眼中,能让人醉的果实才有人性。稠李子、山丁子尽管也酸甜可口,却没有享用都柿的那种迷醉感,苍苍婆就觉得这样的果实太贫乏了。
  都柿确实奇怪,你若是吃上一捧两捧也没什么,但若是吃上一海碗,目光就会发飘,腿也软了。据说当年森调队员勘察森林,看到那一片片碧蓝饱满的果实,吃起来甜中带酸,酸中又透着甜,十分解渴,就大把人把地往嘴里扔,结果吃得一个个醉倒在地,险些成了狼口中的食物。七八月间,都柿熟了的时候,外地收购它的人就来了,收它都是为了酿酒。不过那价格低极了,四五毛钱一斤,你顶着烈日的烘烤和蚊虫的叮咬,一天中采了满满一桶,不过挣个十块八块的。
  苍苍婆因为贪吃都柿,醉过已不知多少次了。她年轻的时候,那时她男人还生龙活虎着,有一回她进山采都柿,回来时篮子却是空的,而她自己的嘴唇,却已被这浆果染成黑紫色,好像她的唇上落着只紫蝴蝶。她见了人只是痴痴地笑,你无论问她什么话,她只是拖着长腔软绵绵地说:“美——啊——”她是把自己的肚子当做篮子,将都柿全都采到那里去了。她的肚子也因此成了酒窖,从口腔散发出浓郁的酒香气。苍苍婆的男人嫌她醉成这样给自己丢人,很少让她去采都柿。但你又怎么能管得住她呢?有一年的八月,金井接连下了几场雨,雨水会催发菌类植物的生长,苍苍婆对她男人说,她要去采木耳,男人就让她去了。可是她早晨出去,黄昏了也没回来。她男人心焦了,约了两个男人,提着马灯进山找她。天黑了,月亮起来了,除了猫头鹰之外,林中的鸟儿也歇息了。他们左一声右一声地呼唤她的名字,可就是没有回应。最后还是苍苍婆的男人醒悟过来,她别是打着采木耳的旗号,又偷偷吃都柿去了,因而无声无息地醉在了山里。于是他们开始在生长着都柿秧的地方寻找她。后半夜时,果然在一片茂盛的都柿丛中发现了她。月光照映着她,给她酣睡的脸涂上一层宁静安详的白光。她背囊里只有一小捧湿漉漉颤巍巍的黑木耳,嘴唇已然被都柿染得一派青紫。她的衣裳还被扯开了一道口子,没有穿背心的她露出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