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节
作者:精灵王      更新:2022-11-05 09:54      字数:4727
  那天晚饭后,家盛和晓瑞便造访了隔壁杂物间,见他们来了,爱芳欢喜得又是端凳子又是倒开水,林林却低着头把玩着手腕上那只自己买的手表不说话。晓瑞自然也是沉默着的,一间屋子里坐着四个人,只有爱芳和家盛一来一去说着寥寥落落不着边际的话。
  家盛说:下星期一我要走了,火车票已经预订了。
  爱芳快言快语地抢话头:上午还是下午,我们去送你吧,哦不对不对,应该让晓瑞一个人送你,也好说说贴心话。
  说着做了一个夸张的鬼脸嘻嘻笑开了,一看就是想故意缓和气氛才做出来的,很不自然。
  家盛接着说:以前,我不在的日子,你们照顾晓瑞,我谢谢你们,这回走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有假期。你们,还是搬回宿舍去吧。
  林林呆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家盛,家盛正垂着眼皮说话,并没有看她,再看看坐在家盛边上的晓瑞,低眉顺眼的,好似很顺从的样子,心下里便有些软了。本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和晓瑞有任何交往,也一直以为晓瑞是把自己看成了仇人的,并没想到今天他们会来串门。
  爱芳继续应答着家盛:你放心吧,你走了,我会照顾晓瑞的,我总比她们两个大了几岁,她们小孩子脾气,我是没有的,你放心。
  有话没话地聊了一会儿,说到这种地步,意思也表明得差不多了,家盛站了起来,和晓瑞一起出了杂物间,爱芳送到了门口外面的场地上,林林在里面也站了起来,无声地看着他们出门,没有送出来,但既然是站了起来,礼节上是接受了家盛和晓瑞的和解之举的。
  屋外有些冷了,两个月里季节便进入了深秋,场地上唯一的一株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凋落,夜风里,发出枝节间碰撞的嘎吱嘎吱声,那边的太平间安静地端坐在夜色里,这几日并没有尸体停放在里面,却依然阴森森的吓人。
  晓瑞拉住家盛的手三步两步便回到了自己的宿舍,想想家盛一走,一个人住到底还是害怕的。于是就有些感激地看着家盛,眼里尽是温柔的光芒。家盛却要紧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地喝着,刚才在隔壁杂物间光顾说话,回来才感觉渴了。家盛正端着白色的搪瓷茶杯喝水,就感觉腰间被晓瑞紧紧地环住了,烫乎乎的面颊贴着自己的后背,小风箱般的呼吸吹在背脊上微微的酥痒,骨子里一激灵,心底下冒出了一股好久未有的柔情来。他放下茶杯,一个转身把晓瑞抱了起来,走到了那张狭小的单人铁床边。晓瑞闭着眼睛,脑海里忽然闪现出《追捕》中杜丘和真由美在山洞里接吻的那场戏,旋转的世界,蒙太奇镜头里的故事好似此时正在这间十六平米的屋子里上演。
  这一夜,竟是家盛探亲回来后和晓瑞过得最坦然激情的一夜,没有心理上的牵绊,自然而然的陶醉。
  星期一的早晨,晓瑞正买了早餐进屋,林林和爱芳大包小裹地提了好几个布袋子夹着一股清晨的冷风敲门进了屋。林林把几只鼓鼓的口袋往桌子上一放,然后挨个儿地掏出一些瓶子罐子说:这是城隍庙五香豆,这是辣酱花生,这是四川来的邻居送的酸菜,张医生应该喜欢的。
  真是一个没有心计的女人,说和好使和好了。倒是晓瑞有些僵硬地站在那里,一进不知道说什么才是妥当。
  晓瑞转头看了看坐在里屋的床上正往身上套衣服的家盛,家盛快速地穿上一件薄毛衣,嘴角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晓瑞总是有理有节的,只是还有些矜持,她微微一笑说:你留着自己吃吧,谢谢你哦!
  比之以前的交流客套厂许多,但毕竟是相互叫应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家盛赶紧走出来,抓起那个装酸菜的瓶子说:哎呀,这个东西我喜欢,谢谢你哦林林。转身对着晓瑞说:你不喜欢吃吗?这就是那种煮酸菜鱼的酸菜,上次你去我家,我妈做给你吃过的,你说很喜欢吃的不是?
  晓瑞很久没看见家盛这般兴奋的样子了,家盛是四川人,喜欢酸菜是理所当然的,但还是习惯性地为自己开脱,她装作不懂的样子说:哦?就是那种酸菜吗?我倒是很喜欢的,我还以为是东北酸菜呢。说着拧开瓶子,用中指和拇指捏了一片塞进嘴巴,口里说:嗯,是很好吃。
  家盛呵呵笑起来,对着林林说:你哪里搞来的这种酸菜?真是太好了!
  林林因为家盛的喜欢,所以也十分开心地笑了起来,爱芳在边上也跟着笑盈盈地继续把袋子里的东西往桌子上堆,四个人,便在清晨的卫生院宿舍里心照不宣地笑着,那情形是表示晓瑞和林林已经和好了,但这种和好出自什么原由,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暖昧。女人们争端的根本原因是来自在男人内心世界的地位确立,这种争端的开场是在饭桌上,并且依然是在饭桌或者吃食上落幕,可见得这争端是鸡毛蒜皮般拣起来仔细推敲都难为情的,但女人们还是喜欢这样计较一些在吃饭说话间的争执,归根结底,却是这屋里多了一个男人。幸好这个男人已经是非卖品,人有所属,否则,不知道这些女人要打得怎样头破血流不叮开交呢。
  好在这些心底下的隐秘是不必去追究的,这个男人也是终究要走了,女人们之间相安无事了,便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家盛像是一块石头落地般,悬着的一颗心也有了着落。
  爱芳帮着晓瑞把五香豆和酸菜瓶子塞到家盛那只灰色的印着“上海”两个字的旅行包里,忽然想起什么来,瞪着眼睛问家盛:张医生,你来的第一天给我们说的那个太平间的故事,还没有说完,今天你就要走了,把故事说完吧,我是等到现在了,今天不说就没时间说了。
  林林在边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臭名其妙地红了脸,想想自己是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的,而爱芳却不知道,便有些自得,却也不敢露声色,只是笑着等待家盛答复爱芳。
  家盛看看晓瑞,再看看林林,说:爱芳你到今天才想起来问我啊,我都已经忘记故事结局了。
  爱芳吵嚷着: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忘记,快说吧,不说来不及了。
  家盛说:其实那是我现编现卖的故事,当时并没有想好结局,只是想吓唬吓唬你们罢了。
  说着看了林林一眼,嘴角一牵,奇怪地笑了一笑,然后说:林林,什么时候和来福结婚要寄喜糖给我,不要忘记哦。
  林林只是那么笑着,并没有多嘴,这个一向喜欢唧唧喳喳发表意见的人,今天,倒显得特别乖巧懂事,全没有了以往的张狂和琐碎。
  临走时,爱芳和林林送到医院大门口,就停下了脚步,晓瑞还要多送一程。家盛回头对着林林和爱芳说:你们回去吧,爱芳,多多照顾晓瑞和林林,辛苦你了。
  爱芳欢喜得猛点头,她是果真把自己当作老大姐了,因为家盛对自己的委以重任而十分高兴。
  家盛穿着绿军装的身影在林林和爱芳的注视下渐渐远去,晓瑞在这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旁边像一只瘦小的兔子,她提着一兜预备给家盛火车上吃的食物跟随着家盛走向刘湾镇那个破旧的汽车站,她下意识地揉揉眼睛,右眼的那颗麦粒肿已经消失,不再疼痛,眼皮也自然不跳了。其实,人的眼睛是很容易长麦粒肿的,细菌一进了眼睑,就容易发炎,乡下人用一根麦芒刺破脓头,肿粒自己就能消退,要能滴上几滴眼药水,好起来就更快了。这麦粒肿虽说是微疾,眼睛里的东西,却也容不得存在,针眼那么小也叫人疼痛流泪、横竖不妥。好在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及时疏通消炎,就能痊愈,好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眼睛依然清亮,没什么后遗症。
  医院门外大路上的榆树叶子飘了一地,家盛和晓瑞踩着脚下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干燥而轻脆。
  夏末季节到来的男人,走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
  袴镰·残摩
  李 锐
  袴镰
  ——农具系列之一
  他把洗干净的挎镰放到葡萄架下面的八仙桌上,把杜文革也放到八仙桌上,放到对面,让自己和他脸对脸地坐着。他把它们都洗干净了,挎镰和杜文革都在井边洗得干干净净的。他把自己也洗干净了,那件弄脏的上衣扔在井台上了,扔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等到弯下腰伸出手的那一刻,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真是个傻瓜,忽然明白过来从现在起,不只这伺:上衣穿不穿无所谓厂,连眼前这个看了二十六年的花花世界都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哥哥的冤仇报了,几年来的煎熬总算熬到头了,一切都了结了,一切都和自己无关了。二十六年来已经习惯了遵守所有做人的规矩,父母说的,老师教的,广播电视里天天讲的,街坊邻居们不言而喻都照着做的,二十六年来自己一直被这些无孔不入的规矩管束着。就说穿衣服这件事吧,是谁规定的人非要穿着衣服才能上街的?天气又不冷,为什么就不许不穿衣服痛快痛快?他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快感把拿衣服的手收了回来,心里由衷地涌起一阵豁然开朗的快乐。所有原来必须要遵守的都用不着再遵守了,松绑了,彻彻底底松绑了。他转身走到井台上抓住辘轳把,又奋力摇上一桶水来。然后,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脱得一丝不挂,然后,就那么旁若无人地洗起来。松了绑的身子轻飘飘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分量。也许是刚才的拚打消耗了太多的力气,胳膊和腿都是软酥酥的,像是有半斤老酒烧得浑身上下舒舒服服晕晕忽忽的。他让水桶对着胸膛倾斜下来,沁凉的井水从身子上冲下去,哗啦啦地摔到井台的青石板上,灿烂的水珠在阳光下四处飞溅。他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冷战,深深吸进一口气。然后,再一次抓住辘轳把,再一次摇上一桶水来,弯下腰把重重的水桶提出井口的时候,在轻轻摇荡的水面上他看见自己年轻模糊的脸,一丝从来没有过的怜惜随着水面荡漾起来……立刻,眉宇问掠过一阵决绝的冷笑,走到这一步年轻不年轻都无所谓了,二十六和二百六是一模一样的。他猛然闭起眼睛,把水桶高高举过了头,让清亮的井水再一次兜头冲下来,灿烂的水珠也再一次哗啦啦地掀起瞬间的瀑布。他想把心里的肮脏气冲干净,他想把二十六年一生一世在人世间染上的肮脏气都冲干净。抹下脸上的清水,再次睁开眼睛,他觉得心里边又宽敞又干净,眼睛前面又豁亮又空旷……他回头四下看看,街巷里没有人,连狗也没有一条。一只不知道是谁跑丢的黑布鞋孤零零地躺在街面上。就在刚才,自己提着杜文革的人头穿过街巷的时候,村里好像落下,一颗大炸弹,人们活像看见了凶神恶魔,吓得又哭又叫,胡说八道,插门的插门,逃跑的逃跑,就像一阵妖风横扫而过,顿时把眼前刮得一无所有。平时那些恨杜文革恨得咬牙切齿的人现在跑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连半个人影你也看不见……越过空旷的街巷,越过那只孤零零的黑布鞋,秋天的原野从远处涌到视线里来,漫山遍野的树林把沉稳的墨绿和艳丽的红黄交错在一起,一直染到天边。梯田里的谷子和玉茭被地堰镶嵌出一条一条斑斓的浓黄。头顶上,蓝天,白云,清风从不知道的地方晃动了秋禾辽远地刮过山野。太阳明晃晃的。明明晃晃的太阳照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原野,照着空无一人的街巷。到处都是空空荡荡的。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原来今天是个大晴天。
  一串一串紫红的葡萄挂满了棚架,被秋凉染过的葡萄叶子已经开始微微地泛黄,阳光一照,就好像一片一片黄绿透明的薄玉。葡萄架下面摆了这张八仙桌,桌子的后边是五奎叔的小卖部,可是现在屋门闭得紧紧的,就像这个吓得半死的村子一样,屋子里没有半点声息。因为小卖部就在村中心的十字街口上,平时村里的人们有事无事都爱来这葡萄架底下坐坐,或者买买东西,或者就着花生米喝二两散打的白酒,或者不买东西也不喝酒,只是来闲坐聊天,大家围着桌子,挤满几条长板凳,把一支又一支的烟卷和无用的时光一起烧成烟灰,然后,浑然不觉地弹到地上。如果不是发生了今天的事情,仿佛悠长的日子就可以那样永远悠长地过下去。
  他走到小卖部的侧面,在山墙下边齐腰高的地方抽出一块活动的砖头,然后从豁开的砖洞里摸出一个卷着的纸筒来。走回到葡萄架底下,他把纸筒对着桌子上的杜文革摇摇:
  “杜文革,你想不到吧你,这就是你想找的东西,你就是杀了我也找不着,我哥哥早就有过预备,这些账家里藏一份,还在这儿又藏了一份,你就是做梦也梦不着我们把证据藏在这儿!”
  接着,他走到门前拍拍门板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