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节
作者:精灵王      更新:2022-11-05 09:54      字数:4773
  每往上爬一段,他就停下步子,抬头望一望那块突出在林木中间的赭红色的巨大岩石。每当这个时候,那个疑问就会爬上心头:那个男人是谁?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每当心头浮上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心头便浮出一个男人的形象。但很快,他摇摇头,把这个形象否决了。他这样摇头有两个意思,第一,他从来不允许自己想这个问题,但现在却老是想到这个问题,这成了他一个甜蜜的烦恼;第二,他真的不喜欢所有这些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的男人是他的父亲。当他最后一次抬头仰望时,那个巨大的红色岩石已经就在眼前了。这其实是大半山上一个宽敞的平台,岩石就矗立在这个云杉林环绕的草地中央。机村没有人知道这个台地是很多万年前冰川运动所造成的,也没有人知道,这块红色的岩石,是冰川从更高的山顶上运下来的。冰川变成洪水,涌向山下时,这块石头就永远像一个异类被留在了此地。格拉当然也不知道这个。他只是在走上这个台地边缘,看见这块红色岩石十分高大地矗立在眼前时,脑子里想到了最后一个男人。
  他就是兔子的老爹!
  格拉为自己这想法吃惊得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他又摇了摇头,就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了。草地上四布着水洼,格拉对着水洼中自己的脸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能够随时随地把什么不好的不应该的想法从脑子里甩出去,是生活教给他的一个特殊的本领,正是这个本领使他能够比较快乐地生存下去。
  比起这个本领来,在森林中找到一棵特别的树就不是什么大本事了。
  树洞里并没有一整头鹿,但两条鹿腿,也足够他和母亲过一个很好的年了。两条鹿腿装进口袋,扎好袋口,用背绳系在背上,准备起身下山时,恩波的形象又来到了脑子里。格拉笑了,“我不相信,那时你在寺院里没有还俗呢,再说,你也是村里不会打猎的男人中的一个。”
  说完,他就背起鹿肉下山了。
  两腿鹿肉的分量对一个少年人来说,是太沉重了。他不断坐下来休息。只要他一坐下来,脱离了背上的重负,恩波就又钻到他脑海中来了。格拉说:“老哥,不可能的,你不要来烦我了。我承认,我有点愿意你是我老爹,但你也知道我的老爹不会是你。”
  “不,兔子弟弟,我喜欢你,但你不是我真正的弟弟。再说了,你阿妈不会喜欢。”
  “恩波先生,谢谢你,请你走开,求求你了,请你走开,你不是我的老爹,我再说一次,你不是我的老爹。”
  每一次坐下来休息,格拉都在心里争辩着。要不是他终于望见了村子,望见一个庞然的物体顺着新修的公路,正嗡嗡叫着向村子里移动,这种争辩不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汽车!汽车真的来了。
  他想往山下奔跑,但背上的东西太沉重了,使他无法加快步伐。他又一次把背上的口袋倚在一个:t台上休息了。这时,村子里的人们已经听到了汽车的声音,人们全部拥到村口,从高处望下去,一个一个的人影都变得扁平了。这些扁平的人影快速移动,迎面奔向汽车,又跟着汽车奔跑。汽车停在了村中的广场上,人们围着汽车打旋。看着这景象,那个冷静的格拉登场了。他有些疲倦地看着山下,想,他们一定很新奇,很激动,一定以为,有了汽车,明天的日子就是另外一种样子了。但他格拉小小年纪,却比好多成年人都见多识广。他见过很多汽车,也坐过汽车,但更多的时候,是作为一个无助的人,在流浪的路上,落在疾驰而去的钢铁巨兽后面,淹没在它巨大,说不清是香是臭的燃油味道和弥天的尘土里。
  格拉看见,车头前面,冒起了股股蓝烟,响起了密集的枪声般的声音。格拉知道,这是鞭炮的声音。在汉人的世界里,每当有什么喜庆的事情,人们都会炸响一串串的鞭炮。这下,机村的人们是大开眼界了。身后的树丛里,许多受惊的鸟飞了起来。格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村子里的庆典结束了。汽车又摇摇晃晃地开走了。广场上一些人散开了,一些人仍然盘桓不去。格拉才又起身往山下走。这时,阳光离开了山下的低地,一点点往山上爬,林间的风准时起来了,轰轰的林涛声一波波传向远方,又重新从林间升起。这时,回望那块岩石,已经没有那般高大,一身猩红却被夕阳染得更加浓重。
  没有了阳光的村子,灰蒙蒙的没有生气,这里那里的背阴处,还留下一些斑驳脏污的残雪,让格拉心里一派凄凉。
  格拉走进村子里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了。
  整个村子都包裹在鞭炮燃放后的硝烟味和雪后深重的寒意中。大人们都回家去了,只有那群孩子,还处在兴奋中,他们五日的地尖叫,奔跑,厮打。不时的点燃一颗两颗鞭炮。格拉快走近家门的时候,他们就往他身前扔了一颗,那颗鞭炮蛇一样咝咝作响,喷吐着蓝色的火焰急速旋转,格拉刚刚转过脸去,那鞭炮就在他身前“砰”一声炸开了。
  格拉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那些本该可以是他朋友的孩子哄笑一阵,又带着他们莫名其妙的激动跑开了。
  这个晚上,格拉和母亲一起把两条鹿腿』二的肉剔下来,洒上盐,腌起来。剔出来的骨头,熬在大锅里,肉汤沸腾了,发出歌唱一般的声音,香气随之在低矮的屋子里弥散开来。喝下两大碗肉汤,连梦境都是温暖而安详的。半夜格拉醒来一次,觉得胃暖洋洋的,就想,明天要请兔子来喝这肉汤。
  他一点都不晓得,兔子受伤了。鞭炮第一次在机村出现,就把兔子炸伤了。庆祝通车的鞭炮炸过后,留下的大堆纸屑里,还有许多未曾炸响的鞭炮,成了孩子们手中的玩物。一颗鞭炮不知从谁的手里扔出来,把兔子炸伤了。
  鞭炮从天而降,落在了兔子脖子里,兔子吓傻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那枚鞭炮在他颈子上炸开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他那张白脸被爆炸的白烟熏黑了,他依然一声不吭,摇晃了几下身子,便慢慢跌坐在地上,再一仰身子,倒在了地上。
  无论以后的人们怎么描述当时的情景,这一点都是一成不变的,就是说,自始至终,兔子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鞭炮还没有爆炸,他就吓得魂飞天外了。
  格拉喝了一肚子鹿肉汤,差不多有些幸福地沉溺于温暖梦境时,吓昏了的兔子刚刚把飞走的魂魄收了回来。
  魂魄一收回来,他就感到疼痛了。
  疼痛中的兔子看到阿妈漂亮的脸,这时已经被仇恨扭曲了。她看见兔子清醒过来,发出了呻吟,就说:“好儿子,告诉我,是谁把你炸伤的。”
  兔子摇摇头,用乞求一般的眼光看着母亲,细声说:“你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我没有看见。”
  “不,儿子,你不能这样,你肯定看见了。”
  兔子转过脸,把乞求的眼光朝向父亲,“阿爸,我真的没有看见。”
  恩波也说:“要是看得见,他不就能躲开了吗?”
  兔子吐一口长气,紧张的神情松弛下来。但他随即就听见阿妈对阿爸说:“我肯定是那个野种。”
  恩波说:“我不想你乱说别人。”
  兔子说:“阿妈,求求你了,格拉哥哥一下午都不在。”
  恩波说:“我们已经对不起人家一次了。”
  勒尔金初说:“我看你们都中了邪了。”
  这事情,就发生在格拉温暖安详的梦境边缘,但他却一点也没有感到正在逼近的危险。
  第二天,阳光很好,格拉没有看见兔子。第三天,还是没有看见。这是新年前的最后一天了。虽然日子过得沉闷而又艰难,但新年将到时,总会带来一点微弱的希望,正是这点,会让人显得比寻常日子更加兴奋一些,这就是所谓新年的气氛了。更何况,今年,机村通往外部的道路开通了,从新的道路上开来了汽车,人们就有了双重的兴奋的理由。格拉也有些兴奋,他不是因为汽车,而是因为那两腿鹿肉,那两腿鹿肉后面藏着的那个神秘的男人。但他还是觉得这种兴奋是不完整的。这一年的最后阳光就要下山的时候,他才一拍额头想起来,他已经两天多没有看到兔子,看到兔子的家人了。
  一问,人家才告诉他,兔子受伤了。一家人都带着这个宝贝上刷经寺镇看医生去了。
  还有人开玩笑说:“你不晓得吗?人家说是你扔的鞭炮炸伤了他。”
  格拉笑笑,他习惯了机村的人没事拿他开心,也没有往心上去。他还饶舌说:“好啊,谁说是我炸的,我把那张嘴也炸了。”
  村里那群孩子:阿嘎、汪钦兄弟,兔嘴齐米,索波走了红后,他的弟弟长江也入伙了。长江父亲给起的名字叫多吉扎西,但索波领他到小学校报名时,就给他起了一个新的名字:长江。
  大人们散去时,这群比他稍大一些的孩子就围了上来,恶狠狠地说:“就是你扔鞭炮炸伤了兔子。”
  他们跑开后,格拉打了一个寒噤,风从雪山上下来,吹在背上,带着深深的寒意。格拉摇摇头,笑了,自己对自己说,他们放鞭炮时,我到山上背肉去了,悄悄的,谁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炸伤兔子呢?但这样,也并没有让他驱走背上的寒意。
  新年到来的最后一个黄昏,格拉来到村口,原来有一个祭坛,现在成了敞开的路口的地方,向着通向山外的路嘹望,直到夜幕落下,也没看到空荡荡的路上,出现一条人影。
  新年第一天,全村人都聚集在广场上喝酒歌舞,格拉和桑丹都关在屋子里没有出门。
  第二天早上起来,桑丹烙了饼,就浓酽的鹿肉汤。格拉喝得浑身暖洋洋的出门,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他刚刚打开门,索波的弟弟长江就冲到他面前,冲他龇牙咧嘴地一笑,高声喊道:“是你炸伤了兔子。”
  格拉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辩解似地说:“不,我没有,我不在。”
  那么多张脸围过来了,从四面八方,上面下面看着他:“说,你到哪里去了?”
  “我,我到山上去了。”
  “全村人都在等着看汽车,你到山上去了?你骗鬼吧!”
  “说,你到山上干什么去了?”
  “我……你们管得着吗?”
  然后,这些孩子发一声喊,像炸了窝的马蜂一下就散开丁。他们手里端着木头削成的长枪短枪,嘴里突突突突模仿着枪声,学着电影里的战斗场面,向着假想中一群不堪一击的敌人掩杀而去。有人被石头绊倒了,却装出中了子弹的样子,喊一声共产党万岁,又从地上爬起来,呼啸着冲杀而去。
  格拉突然感到一种清晰的痛楚,而且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他自己的痛楚,他对痛楚已经十分习惯了,他是感到了兔子弟弟的痛楚。他问
  桑丹要一块最大的腌鹿肉。
  桑丹说:“你想烤着吃还是煮了吃。”
  格拉说:“我要去看兔子。他们用鞭炮把他炸伤了。”
  “谁把他炸伤了?”
  “鞭炮。”
  桑丹吃吃地笑了,“儿子骗我,鞭炮那么好玩,不会炸着人的。”
  格拉说:“我不想说了,你快取鹿肉吧,我要到刷经寺去看兔子,鞭炮把他炸伤了。他那么胆小一个人,肯定被吓坏了。”
  桑丹把肉取来了。格拉接过来就想走。桑丹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先把这块肉洗干净。”
  桑丹说这话时,脸上出现了一种很清醒明白的神情。就是这种从未有过的神情,让格拉不由得不乖乖地按她的吩咐做。格拉洗好肉,桑丹又吩咐他洗锅。格拉依然照做了。洗锅洗肉的同时,格拉眼角的余光一直留在桑月‘脸上,他注意到,她脸上一直就挂着这种清醒明白的神情,看他把肉、把锅洗得干干净净。
  肉煮在锅里后,桑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格拉在想,新鲜就是:卜净,还用这么洗吗?整个机村都不会有人做这种事情,自己家里更是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但为了桑丹脸上那一本正经的神情,他*的就干一次惹人笑话的事情吧。他故意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告诉你,兔子的爸爸,舅爷,人家是识文断字的斯文人,什么事情都是有讲究的,”桑丹说,“如今哪,什么都不讲究,倒成了规矩了,所以你不晓得。所以我要教给你。你要记住,对有讲究的人,你还是应该讲究的,让人家晓得,你还是懂得规矩礼数的。”
  格拉一边嘴里含混地答应,一边偷眼去看桑丹,见脸上的神情不仅是清醒明白,而且是一派庄严。
  一阵风把门吹开了,明亮的光线从门外涌进来,格拉抬起头来,看见太阳把大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