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7 节
作者:别克陆上公务舱      更新:2022-10-30 13:52      字数:4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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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巴庚在院中嚷道:“何用与他家这老婆子说。明日见了端福儿这狗攮的,我要剥他的皮哩。”王氏见不是话,一怒起身。兴官只是哭。出的门坐上轿,一孙一仆,大不如意而归。
  看官阅此一回,定然以为世所必无。不知这也有个缘故,一为申释,便即恍然。从来“三纲五常”圣人有一定章程,王者有一定的制度,自然是国无异政。只因民间有万不通情达理者,遂尔家有殊俗。即如男女居室,有言“夫妻”者,有言“夫妇”者。妻者齐也,与夫敌体也。妇者伏也,伏于夫也。
  男家取妻,父纳采,婿亲迎,六礼俱备,以承宗祧,故男先于女。曰“奠雁”,曰“御轮”,是齐字一边事。女家遣嫁,定申送门之戒,仍是寝地之心,是伏字一边事。所以天气下降,地气上行而为泰。到了民间小户人家,艳夫家产业之丰饶,涎女家妆奁之美备,这其间攀援歆羡,蔓瓜缠葛,就不能免了。夫妇之际,本然看得是乌合之侣,一但有变,如何不生螽起之像?
  况且小户人家,看得自己女儿总是好的,这又是家家如此,户户皆然的性情。女儿蠢愚,说是女儿厚道,“俺家这个女儿,是噙着冰凌,一点水儿吐不出来。女婿想着欺降,叫族间几个小舅子,抬起来打这东西!”女儿生得略有才智,便硬说“俺这姐儿,是合户中第一个有道理有本领的姑娘。”婿家小康,也不管翁姑之勤俭,夫婿之谨饬,俱是女儿到了他家,百方调停,才渐渐火焰生光起来;婿家堕落,便说女儿百般着急,吃亏权不己操,到如今跟着他家受难过。或自己女儿丑陋,硬看成是黄承彦以女妻诸葛。又其甚者,女儿或赋《黄鸽》,又不妨李易安之负赵明诚矣。此民间女家性情之大较也。
  这巫家正是看翠姐姿性聪明,更添上戏台上纲鉴史学,是出众的贤媛。这翠姐与丈夫生气回来,又没人送,脸上羞,心内恼,向母亲兄弟们诉了肤受之恚,这巴氏肚内,是万万没有“不行焉”三个字。因此待亲家母面上冷落,话中带刺。看官就晓得这半回书,是势所必至,理所固然的了。
  却说王氏坐轿而回,气得一个发昏章第十一。下轿从后门到院内,上的堂楼,坐个低座,手拿扇子,画着砌砖,忽的一声哭道:“我那姓孔的儿呀!想死我了。我今夜还梦见你,想是我那孝顺媳妇,你来瞧我来了?我再也不能见你了,我的儿呀!”这冰梅手捧一杯茶,送上楼来。听的奶奶哭的言语,说:“奶奶吃茶。”王氏那里答应。冰梅放下茶,把头抵住门扇不言,泪满衫襟,鼻涕早流在地下一大摊,咽喉逗着,直如雄鸡叫晓,只伸脖子却无声。兴官倒在王氏怀中,也是乱哭,却说道:“奶奶不哭罢,奶奶不哭罢。”
  这是巫翠姐今日没道理,就弄的合家大小齐哭乱号起来。
  巴氏还喜今日总算为女儿少出了一口气儿。
  却说家中如此大变,绍闻上那里去了?原来绍闻打发母亲上丈母家,料得午后方回,心中是改邪归正的人,再不敢乱行一步,错会一人,径上南园访贤。
  恰好王象荩雇了短工在井上绞辘轳灌菜,只见少主人来了,真如天上降下一般。原来王象荩移在南园,绍闻总不曾来过一次。今忽而到了,急唤女儿改畦,自上屋里搬出一张小桌,赵大儿拿出一个低座儿,放在井沿一棵核桃树下。赵大儿把煮的现成的茶捧来,放在桌上。女儿出来改畦,向绍闻笑道:“大爷今日闲了么?俺奶奶好呀!”真如一朵小芙蓉,天然不雕饰。兼且举止从容,言语婉昵。绍闻不觉心里又亲爱、又敬重,答道:“你走了,你奶奶想你哩。”王象荩道:“叫他娘们略闲些就去送莱去。当下天又热,这菜一天没水,就改个样儿。”
  绍闻看这菜园时,但只见:
  庚伏初届,未月正中。蝉吟繁树之间,蚁斗仄径之上。垂繘而汲,放一桶更提一桶;盈科而进,满一畦再递一畦。驼背老妪,半文钱,得葱韭,更指黄瓜两条。重髫小厮,一瓢饮,啖香杏,还羡蜜桃一个。小土地庙前,只有一只睡犬。大核桃树下,曾无半个飞蝇。不觉暗叹道:“旧高楼大厦,反不能有此清幽。”
  少顷,只见赵大儿在屋门叫道:“先打发浇水的吃饭。大叔的饭也有了。”浇水短工,听说一声,便住了辘轳。女儿也放下改畦锄,到井池边洗了手,自向屋内帮母亲去。王象荩拿出短工的饭,放在另一株柳树下。短工吃完,将所用碗箸向桶洗净,自觅一株树荫,展开布衫,枕了一个竹枕,呼呼的睡去。
  王象荩把小桌抹净,捧出饭来,三回放完。绍闻一看,乃是一盘韭菜,一盘莴苣,一盘黄瓜,一盘煎的鸡蛋,中间放了一大碗煮熟的鸡蛋,两个小菜碟儿,两个小盐醋碟儿,一盘蒸食。品数虽甚家常,却精洁朴素,满桌都是敬气。王象荩道:“家中没酒,我去打一壶来。”绍闻道:“我不吃酒,且误了说话。你且坐下。”王象荩坐在一个草墩上,看绍闻吃。
  赵大儿叫女儿送的茶来,又浇了自己栽的凤仙花儿,回屋而去。这绍闻觉得满心洋然,都是太和之气,因说:“我这番来,是为咱家还完债还余下六百两银子,该怎的处置,你说。”
  王象荩道:“我夜间已打算明白,本要进城说去,不料大相公今.日来了。这六百两银子,第一件要制一付寿木,奶奶年纪大了,虽说精神康健,我们不可不偷偷预备。万一有个山高水低,这父母身上大事,是万万承不得人情,万万落不得后悔。
  第二件,是要个书房,叫兴官相公念书。或是把张大爷房子赎回,或另置一处。现在后门边吴小二有个房院,他要迁移大街,只三十两便卖。他走的紧,我们打扫裱糊,三天便可读的书。
  大相公如今立志伺上,也该有个藏身地方。到明年约上两三个学生,与兴官相公做伴儿,大相公就是先生。大相公读书,可约娄少爷、张少爷,再寻一两位不拘童生、秀才会课。孔爷如今回来了,就央这老人家看课,好应考试。兴官相公也该考了。
  大相公当日考时,比兴官相公年纪、身材,还小的多哩。况且咱家把书房卖了,那是不用提起哩。前院典当出去,垒了后墙。
  大相公改邪归正,那些不三不四人,自然是不敢来了。但咱家是有常客的人家,万一程爷、张爷、苏爷、孔爷、娄少爷们,有话与少爷说,没个坐的地方也不成看相。张爷住的房子,赎了原好,只是那迁移不定日子,咱如何催他的。”绍闻道:“这两件你说的很是,咱就这样办。第三件呢。”王象荩道:“下余五百银子,急把南乡的地,赎回两家佃户。大相公你想,俗话说:千行万行,庄稼是头一行。一家子人家,要紧的是吃穿。吃是天天要吃哩。‘一家吃穿,等着做官’,这官是望梅止渴的。况且一家之中,做官的人少,不做官的人多;做官的时候少,不做官的时候多。况且做官的饭,又是难吃的。所以孔爷到浙江,说什么有了倭贼扰乱地方,不上一年就回来了。回时若不是有两三顷地,吃什么哩?若说是做生意,这四五百两银子,不够作本钱。况生意是活钱,发财不发财,是万万不敢定的。唯有留下几亩土,打些庄稼,锅里煮的是庄稼籽儿,锅底烧的是庄稼秆儿,养活牲口是庄稼中间出的草料。万物皆从土里生,用的银钱也是庄稼粜的。才好自己有了勤俭之心。若是银子在家里放着,人心似水,水涨船高的,有一个钱便有两个钱高兴,大相公是化费惯了的手段,万一化费了这个钱,是聚者易散,散者难聚。到那时候后悔起来,干急没法儿。乡里人常说两句俗话,‘宁当有日筹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人肚内有了这两句话,便不怕了。大相公是过来人,近年日子不好,思想旧年好过的时节,真正如登天之难,再没有半个梯子磴儿。大相公再想。”绍闻点头道:“是,是。明日你回去,咱就这个办法。我走罢。”
  说罢,就要起身,赵大儿道:“再凉快一会儿。”绍闻道:“走罢。”女儿想着问候奶奶,羞涩不好开口,只是眼看着绍闻起身而去。
  正是:
  老奴少主即君臣,父女夫妻各尽伦;
  慢作寻常蔬圃看,分明一幅太和春。
  第八十六回 谭绍衣寓书发鄞县 盛希侨快论阻荆州
  且说谭绍闻回家,见了母亲,说了往王象荩菜园,商量买房子,教子读书,赎地的话。王氏久梦初醒之人,极口赞成,道:“王中调理事体,有来有去,委实你爹在世用人不错。先难得这个始终如一。你往后只依他而行。不像别的人,咱日子落倒了些,个个都东奔西逃。你只看你家媳妇子,咱日子好时,我像他的婆子;日子歪了些须,便把我不当人待。我这些日子饮食渐少,大不胜从前。若是孔家在日,你也不至如此,我也不得到这个光景。如今想起你爹爹对我说的话,竟是句句应着。我当日竟不懂得,只看得我心里想的,再没错处。到今后悔,只在我心里。我记得你爹爹临死时,说你了八个字:‘用心读书,亲近正人。’你如今三十多岁了,照着你爹爹话儿行罢。”
  绍闻回复母亲话时,原把寿木一事隐讳不言。及听得母亲饮食渐少的话,不觉身上打了一个寒噤。及说至父亲临终所嘱,又觉良心乱跳,说:“咳,娘呀,我今改志了。娘只放心,多吃些饭儿罢。”王氏道:“我慢慢吃,我肯挨饿么。你去睡罢。”
  绍闻遵命自上东楼,又与冰梅说了半夜。
  到了次日,王象荩早到了。这主仆二人,一连办了十日,把南关商量的话,都办妥了。找寻产行,买了吴小二院子房屋。
  棺木暗地办就,只瞒王氏一人。南乡赎了三家佃户的地亩。觅泥水匠修补了新买房院,觅裱褙匠核糊了屋子四壁。王象荩与保柱抬桌子,搬凳儿。兴官抱书,高声咿哦。绍闻摊书,朱笔圈点。俨然旧家风规,贤裔功课。
  忽一日清晨,绍闻引着兴官上学,猛见夏鼎在胡同里来,高声叫道:“谭贤弟,有一句要紧话说。”绍闻看真是夏鼎,吓了一跳,站住脚道:“说什么哩?”夏鼎在怀中取出一封书,揉损了角,略有字迹可认。上有“平安家书”四个大字,旁边小字两行,依稀仿佛是:“敬烦藻渟夏老爷行囊带至河南省城萧墙街家叔谭公表字孝移处投递。幸无沉搁,铭荷无既。眷弟谭绍衣百拜耑恳。”背面写着:“嘉靖□年□月□日鄞县封寄”。
  绍闻道:“这是丹徒家兄寄的,怎的到了你手?有烦转致,到书房吃茶申谢。”夏鼎道:“天色已黑,有人到门首说,我是他老爷同姓,街上打探,咱两个着实相厚,交与我代投。
  我细问,他是南边口语,卿卿嘹嘹的,我再也不懂的,看他是急于回店光景。”绍闻道:“可曾问他是谁家店?”夏鼎道:“不曾问,他已走开了。今日只把书送与你。我还忙着哩,要上王紫泥家说话。”绍闻要让进书房,夏鼎道:“那不是小学生读书声音么?我一生有个毛病,但听见书声,耳朵内就如蛤蟆叫唤一般,聒的脑子也会痛起来。不如我去老王那边去。”
  说着,已扭项而去。
  绍闻正欲丢开,听其自便。遂向书房叫回兴官,手拿家书,到了堂楼。拆开一看,内边写道:宜宾派愚侄绍衣顿首叩禀,鸿胪派叔大人膝下万安。敬启者,侄自与叔大人欢会,迄今二十余年矣。只以云树遥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