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节
作者:别克陆上公务舱      更新:2022-10-30 13:52      字数:4736
  “夏爷昨日晚上吃蒜汁,想是使了人家熬秋石锅上钱。”夏逢若道:“好忘八,一发骂起人来了。你快去罢。”
  乌龟二次又到碧草轩。早见绍闻在轩内,背叉着手,走来走去。见了乌龟笑道:“你怎的又来了?”乌龟道:“俺家一听说谭爷不来,如今哭哩。叫我对谭爷说,只去说一句话,俺就上西乡去哩,谭爷只管回来用功。”谭绍闻道:“你头里先走。”乌龟道:“到底你老人家来也不来?”谭绍闻道:“还不定哩。”乌龟道:“你老人家一天不去,小的一天也不走。”
  谭绍闻道:“有人看见不雅相。”乌龟道:“你老人家怕人见,难说小的还怕人见?”谭绍闻道:“你先行一步,一路走着不好看。”乌龟回头道:“你老人家就来。若是哄我,俺家里就亲来了。”谭绍闻道:“你且先走。”心下想道:“我拿定铁铸的主意,到那边就回来,怕他锁住我的腿不成?”少时遂向夏逢若家来。正是:明知他是猩猩酒,我不沾唇也枉然。
  诗云:
  放赌窝娼只为钱,软引硬勾苦相缠;
  若非素日多沾滞,总遇石崇也淡然。
  大凡赌娼场中,一切闲杂人走动,人见了就如不曾见一般。
  惟有门户子弟一厕足,不知那门缝里,墙孔里,就有人看见了。
  谭绍闻进了夏逢若家,那珍珠吕撒娇展媚之态,刁卓等捧足呵泡这状,恐亵笔墨,一概省却。
  单说貂鼠皮、白鸽嘴手拿着钱,上街头沽酒市肉,一个标营兵丁叫虎镇邦,在斜对门等着,笑道:“谭家孩子进去了,天鹅肉要大家吃块儿,算上我一分子账。我目下不得闲,俺标营衙门,今日催我领令箭,也不知啥事。您若要吃独食,我就要搅哩。”白鸽嘴道:“算上一搭五的账何如?”虎镇邦道:“使的。”各人分头而去。
  貂鼠皮、白鸽嘴到街上办买酒肉回来,谭绍闻首座,珍珠串挨肩相陪,夏鼎等三面围坐。串儿斟酒持敬,好不亲热。细皮鲢四人箸匙乱下,好不热闹。须臾饭完,收拾干净。貂鼠皮道:“咱闲赌赌何如?”谭绍闻道:“久已不赌,也就不甚想赌。”白鸽嘴道:“老刁,你敢与谭相公赌么?我是不敢了。
  谭相公赌的高,只怕咱赌不过。况且谭相公福分也大,咱这穷命鬼,先就吃三分亏哩。”细皮鲢道:“你就休说我穷。我现今卖了半处宅子,卖与本村财主顾养性,有四十两足纹,在后边放着哩。”貂鼠皮道:“我看那银子没纹,财主家使的银子,九八成色,就要算细丝哩。”夏逢若道:“谭贤弟今晚是一定住下了。天色尚早,你就略耍耍儿,注马不许大了。”谭绍闻在赌场已久,也听出众人俱是圈套话头,只说不赌。众人见谭绍闻赌情不酽,心想酒上加力,因说道:“谭相公既不愿赌,咱爽快与珍大姐吃三杯儿。咱托谭相公体面,叫珍大姐唱个曲儿,咱帮着听听。若没有谭相公,珍大姐的曲子,咱就没有听的耳朵。”珍珠串笑道:“你没耳朵,你脸上两边长的是什么?”
  貂鼠皮道:“论长的原全,只是身分没谭相公的大。”珍珠串笑道:“不胡说罢。”夏逢若道:“闲话少说,你两个取酒去。黄昏里也还要吃酒,省的再喊酒馆门,他们爱开哩不爱开哩。”
  貂鼠皮道:“酒馆门喊不开,只要钱串摔。门外钱响,门里搭子也会响。”
  谭绍闻经过酒后输钱,看透众人圈套紧了。推言解手,出的门来,偷偷回家而去。
  到了楼上,问母亲要银一两,大钱五百,说是笔墨书籍的账目,人家来讨,须是要清白他。王氏如数给发。谭绍闻拿到轩上,用一个大红匣盛祝吩咐德喜道:“你把这匣儿,送到夏叔新移的宅里。银一两,是珍大姐赆仪;钱五百,是今日酒席摊的分赀。交明即回。问我时,就说去文昌巷孔爷家去了。”
  德喜奉命捧匣到夏逢若家,—一述明。夏逢若果问:“你家大相公是在家,是在轩上?”德喜道:“文昌巷有请而去。”众人将银子收明,德喜自持空匣而回。
  细皮鲢道:“把串儿叫出来,将银子付与他。咱把这五百钱,开发酒务的赊欠。”白鸽嘴道:“呸!这银子是谭相公开交的意思,递与串儿,串儿近来是有钱的样子,必然不要。串儿看见谭相公有远他的意思,必然起身向别处去,谭相公一发没牵扯了。况且咱没钱与他回赎衣裳。”貂鼠皮道:“你这话傍点墨儿。依我说,也不必对串儿说。你看天阴的很,雨点儿稠稠的,不如咱替串儿做了天阴的花费。慢慢的等个巧儿,这谭相公自然还要生法子弄的来。况且再有别的生客熟客,也是不定的。总是不放串儿走,是正主意。”夏逢若道:“到底老刁的识见不错,就依着他说的行。”一面说着,早已雷声殷殷,阴风飒飒,雨儿渐渐大了,不住点下起来。
  一连下了四五天,不见晴霁光景。数日之内,这一起儿把银子、钱,都花费尽了。天色不晴,街上泥泞也深,白没个人儿来耍耍。众人着急,细细商量一个法儿,把乌龟教导明白,又上碧草轩来。
  且说碧草轩雨中光景,好不潇洒人也。怎见得:细雨洒砌,清风纳窗,粉节绿柯,修竹千竿添静气。虬枝铁干,苍松一株增幽情。棕榈倒垂,润生诸葛清暑扇。芭蕉斜展,湿尽羊欣待书裙。钱晕阶下苔痕,珠盛池中荷盖。说不尽精舍清趣,绘不来记室闲情。
  若是谭绍闻果然深心读书,趁此门鲜剥啄,径乏履齿之时,正好用精进工夫。争乃平日曾走过油腻混闹场儿,这七八日滛霖霏霏,也就会生起闷来。正在书斋中徘徊,打算适情遣怀之资,只见乌龟拿伞穿皮靴进来,说道:“谭爷不害心焦么?还独自一个在此纳闷。”谭绍闻道:“好雨,好雨,一连七八天不见晴的光景。”乌龟道:“我无事不来,今日特来问谭爷借雨帽雨衣雨裙,俺家里要走哩。天晴就送的来。”谭绍闻道:“这样雨,又有泥,您往那里去?”乌龟道:“往西乡管九爷家去。”谭绍闻道:“天晴去也不迟。”乌龟道:“在这里住,并没个人理会,少滋没味的做什么?你看,谭爷还不肯赏俺个脸儿,俺还扑谁哩。”谭绍闻道:“只是雨太大,我也难出街。”
  乌龟道:“一箭之地,或穿泥屐,或披雨衣,有甚难出?只是你老人家,狠心肠就罢了,还说啥呢。”谭绍闻笑道:“凭你怎的说,我不去。我怕那一起儿光棍圈套。非是我待您薄情,你看几个人的样子,如虎似狼,见了我,就想活吞了。我是不敢去,非是不想去。”乌龟道:“牛不喝水难按角,你老人家只拿定主意不赌,他会怎的?”谭绍闻只是不去。乌龟缠了一会,无缝可钻,只得说借了雨衣就去。谭绍闻道:“天只管下雨,我若借给你雨衣,一发是薄情,要送你家走的。雨具我也不借,你也走不成。你各人去罢,我还要做文字念书哩。”乌龟只得怅怅而去。
  却说谭绍闻在书房中,依旧展卷吟哦。争乃天雨不止,渐渐心焦起来。总之,同一雨景,一等人以为清幽,一等人以为寂寞。若说书房中,有花木之润泽可玩,有琴书之趣味可挹,这还心上添闷,那些滴漏茅舍,湿烟贫室,更当何如?只因谭绍闻该坏祖宗体面,该耗富厚家业,忽然心内焦躁,转一念头:“这天竟是如此下起来,七八日不肯晴,独自一个好不闷闷,不如回家与内人斗个牌儿,说个话儿,好排闷遣愁。”又转念头:“珍珠串几番多情,我太恝绝了,也算我薄情,不如径上夏家游散一回,我咬住牙,只一个不赌,他们该怎的呢?”
  于是着屐到家,问母亲讨雨衣。王氏道:“你往那里去?”
  谭绍闻道:“连阴久了,心内闷极,我去街上不拘谁家坐坐,消散消散。”王氏道:“我也愁你独自一个闷的慌,你就去走走。雨衣在楼顶棚上挂着哩,冰梅你去取下来。”巫翠姐道:“闷的慌,咱还抹牌何如?”谭绍闻笑道:“我是输怕了,不敢见你这女光棍。”翠姐笑道:“你须还我赌账,我好打发孟玉楼珍珠钱。”冰梅取下雨衣说道:“奶奶叫自己摆酒过天阴哩,天已将午,还等着大叔好摆席。”王氏道:“你看见日头了,你敢说天将晌午么?”巫翠姐道:“日头也不知几时就沤烂了,再休想见它了。”
  且不说母子妻妾,嬉笑依依。只说谭绍闻披上雨衣,依旧着上泥屐,径上夏逢若家来。这刁卓等见了谭绍闻到了,如同天上降下一般,摘雨帽的,轻轻取下,脱雨衣的,款款解来,即刻就叫珍珠串出来。珍珠串相见,诉离索疏阔的苦处,谭绍闻展温存慰藉的话头。看官自能会意,何用作者笔模坐不移时,只见一人从外来,身披着氄毛大褐敞衣,手提着一个皮褡裢儿,声声道:“好雨!好雨!为这几两银子,几乎被雨淋死了。”正是:
  居心力躲剥床灾,何故呈身自送来?
  只为讲堂师长去,空劳拒绝几徘徊。
  第五十八回 虎兵丁赢钱肆假怒 姚门役高座惹真羞
  却说谭绍闻正与珍珠串叙阔,新联一起儿光棍貂鼠皮、细皮鲢等,恭意加敬的奉承。白鸽嘴早已透信于所约之人,那人披着褐衫,戴着大帽,拿着皮褡裢儿,冒雨进来。你说是谁?
  正是那标营下兵丁虎镇邦。
  且说虎镇邦是何来历。他原是个村农子弟,祖上遗有两顷田地,一处小宅院,菜园五亩,车厂一个。他学的有一身半好的拳棒,每日在车厂中开场赌博。人人夸他赌的精通,自己也仗着索讨的硬,不知怎的,日消月磨,把一份祖业,渐渐的弄到金尽裘敝地位。爹娘无以为送终之具,妻子无以为资生之策,不得已吃了标营下左哨一分马粮。因膂力强盛,渐成本营头脑。
  每日少有闲暇,还弄赌儿。只因赌棍们花费产业,到那寸丝不挂之时,那武艺儿一发到精妙极处,这虎镇邦就是那色子的元帅,那色子就成了虎镇邦的小卒了。放下色盆,要掷四,那绯的便仰面朝天;要掷六,那卢的便即回脸向上;要五个一色的,滚定时果然五位;要六个一般的,滚定时就是三双。所以前日见谭绍闻进夏逢若家,便要吃这块天鹅肉。因教场操演,每日天雨,不得闲空。今早公领一哨马兵粮饷,才要叫同伙兵丁支消分散,因大雨泥深,尚未集齐。忽的白鸽嘴送的信来,说谭绍闻自投罗网而来。这虎镇邦带了所领粮饷银子,做个照眼花的本钱。进的门来,把银子倾在桌面上,乃是六个大元宝。
  因向夏鼎道:“前日输你五十串钱,今日就与五十两足纹。也不用称。”夏鼎道:“你领的兵饷,如何打发账?”虎镇邦道:“男子汉,大丈夫,赢了拿的走,输了送的来,才算得一个赌家。若拖浆带水,就不是汉子了。”一面说着,一面装起五个元宝就走。夏逢若扯住道:“你休走么,再赌一赌捞捞何如?”虎镇邦道:“昨年一遭输了二百两兵饷,卖了一个菜园、一处市房。我是不敢再赌了。”虎镇邦口中只管说,早已挣开夏鼎的手去讫。
  夏逢若向谭绍闻道:“这可是街上所说的虎不久儿,赌的很低,所以把一分产业,弄的精光。又吃了粮,遭遭领下饷银,尽少要输一半儿。他适才见了你,是胆怯了,所以再扯不祝”自古道,不见可欲,其心不乱。谭绍闻一见六个元宝,眼中有些动火。”心内想着若赢到手里,还债何用弃产?利令智昏,把夏逢若的话,便看做真的。又加滛霖不休,心上嫌闷。又加上白鸽嘴三人同说伙证,谭绍闻发起昏来。便见那五个元宝,顷刻即有探囊取物的光景。只说道:“先就不该叫他走了。”
  白鸽嘴道:“我去叫他何如?只怕他见了谭相公这主户人家,自己嫌搭配不上,八九分是不敢来的。”谭绍闻道:“你就对他说,我也是个死眼儿,他多管是必来的。”谭绍闻这句话,几乎把白鸽嘴咥的笑出口来。貂鼠皮瞅了一眼,说道:“你去叫去罢,趁这会雨校”白鸽嘴走着,摇着头。唧哝道:“不敢来,不敢来。”
  白鸽嘴尚未出门,只见虎镇邦回来,慌慌张张说道:“忘了大帽子。”夏逢若道:“你忘了怕怎的,天晴来龋”虎镇邦道:“我忙着哩。”夏逢若道:“不如赌一场,这五十两我也不要,改日另兑付还我。只要你赌一场子,我抽几串头钱,好过这连阴天。”虎镇邦沉吟一会,猛的拍着桌子说道:“我就输死在你这里罢!”夏逢若道:“输不死,输不死。”貂鼠皮道:“小弄。”虎镇邦道:“大弄,我就不敢。只是大雨下的,当下没手,该怎的?”夏逢若脸向谭绍闻道:“这不是一家儿。”虎镇邦道:“我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