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节
作者:辩论      更新:2022-10-22 19:54      字数:5009
  的方块形的斜纹的锦织。
  这平错出的精巧,无阻地伸到天边去,纯青色的草席。
  惟有这壮阔的草原,才会有的伟大的地之构图。
  这热情的地呀,无厌地伸张着的地呵。
  寂寞的,无语的摊开万里的心。
  他是寂寞者,他是独语者,他是畸零者。他是苦吟的思索家,他是不讨回报的
  施舍者,他是没有算盘的经济家。他是忧伤的烦恼着,不因时间而有变,他永不满
  足地吸食着雨水,雪,雪水,冰,因为他是个智识的渴求者。他长着繁乱的头发,
  永不梳洗,因为他无用其梳洗,他的思想正需要他繁乱。他有亘古的同情心,从未
  偏倚,但他永为着太多的道路的不平,而流尽了眼泪。
  地在马蹄下回转,飞旋,发狂似的飞奔,飞奔。
  马的蹄子浪花似的打在大地的海浪上,禾谷起着涛声。
  丁宁想,我就是大地,我是地之子。
  他想,我不是海,我没有海那么湿润,我也不是山,我缺乏山的峥嵘。
  我只是寂寞,寂寞,寂寞的心,雄阔的寂寞呀。
  他这时全身都起着光明,他高举起了手臂,额间的发迎风飞舞着,全身湿润。
  一颗血红的朝阳,恶魔的巨口似的舐着舌头,从地平线上飞起,光芒向人寰猛扑。
  丁宁的血液向上一涌,他抡起了手臂,高呼着——
  VITA NOVA!
  VITA NOVA!
  VITA NOVA!
  大气折转着,大地回旋着,马蹄翻拨着,绿禾挤攘着,呼声亢哮着……大气焦
  赤的起浪……
  VITA NOVA!
  VITA NOVA!
  VITA NOVA!
  VITA NOVA!
  声音被邈远的晨风带去。
  大地在朝阳里企待。
  丁宁一个人响着。
  大地焦躁地冒着热气,一刻也不耐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更洪大的巨响。
  那声音应该从地里吼出,地也在回应。
  而丁宁带去了他还不能遽知的事物,而他的力量也决不能弹动大山的命运。
  第十九章
  一个结束的结束……
  和另一个开始的开始……
  时间在日历上一页一页地扯去。
  壁上的日历已经在二号黑体铅字九月之下写着极大的阿拉伯字“十九”。
  但是人们却都仰着头看着月亮,计算离八月节还有几天。
  香水梨早已上市,山葡萄也快完了。花红,山落红,酸楂,正昂喷,成畚箕地
  盛在衙门头的摊铺里,红艳一片,显出多色的秋天。可惜的是东西都不下货,鲜果
  尤其发滞。
  因为今年秋收欠佳,高粱,元豆,浆子都没度足,只收七成。杂粮又不值钱。
  所以趁着青纱帐子还没割倒,四乡的土匪就冒烟了。天狗的余党,听说都埋伏在城
  里,等中秋节供月时举事。所以县衙门的告示,早就下来了。晓谕百姓凡有在中秋
  夜晚燃放鞭炮者,以通匪罪论。
  而尤以今天人们惶恐得更厉害了。因为从衙门里传出的消息,老北风攻陷茨榆!
  城外电线都被割断,本城对外一切消息不通。
  茨榆和古榆是邻县,要以老北风由北祖南的这个方向来看,那么掠取古榆,当
  然是势所必然的了。所以今天人心就几乎鼎沸了。
  警察都出动了,保甲白日在街上巡风,遇见闲乱杂人就捉。有的戴着高筒硬途
  的毡帽的——因为形同东北军兵的帽式——也捉去了。有的梳分头镶金牙扎花腿带
  的,也都用麻绳穿了一串逮着走了。拘留三天,暴打一顿,以儆效尤。所以被放出
  来的闲人,莫不觉得光棍扫地,怀恨入骨。而未被捉去的,则都昼伏夜出,计议对
  策。
  而尤以大户人家,惧怖最深。大门每天都要上锁。炮手分两班轮流把守。白天
  的专管白天,黑天的专管黑天。
  小户人家,那更匿藏得鸦雀无声。黑夜里灯都不点,生怕有一线火光传到外边,
  也会落到匪人的眼里,滋长出恐惧中的不幸。
  然而也有几个地方特别的热闹。譬如赵广会的烧卖楼,高明远的茶水铺,每天
  就都多出一批闲汉,在穿堂子大炕上,大家打浑猜拳,恣酒闹事。
  近十几天,大家又都凑了一点钱,每天必定得买一份《盛京时报》来看。不但
  看而且还得念,不但念,而且还得高声念。
  念完了,大家就都背一通,互相大笑一阵。心中有点恐惧,也有无限的高兴与
  刺斡。又加三杯酒落肚,心中有了底了,脸儿一红,说话就都不免有几分放肆。惟
  其是放肆,所以大家笑的机会也就特别的多。惟其是笑的多,所以大家也就满足了。
  觉得不平凡的日子就在跟前了,于是自然而然地就喝个烂醉。
  闲汉们散了,三星也就大栽西了。街上的梆子声还是老不知羞地单调地柝柝。
  这样过了四五天,老北风却没有打城的消息。商务会也都不得主意。只听四出
  的警探回来报告,说城里有天狗的埋伏。夏月间在城里作得不得手,现在还要来报
  仇。所以警察每夜都得下卡子,答不出口令的就开枪。乡下人一早到城里去赶集的
  已经打死两个了,而城里也捞不着天狗的踪迹。有的说他们暗号是打狐仙堂的火警
  钟,钟声一响全体出动。有的说是等十五晚上,跟老北风约好了的里应外合。有的
  又说他俩根本势不两立,老北风听天狗在这里就不来了,天狗听老北风要取古榆城
  自己又不敢亲自下手。
  传说纷坛,莫衷一是。可是日子长了一点,大家反而淡了。再有谁传出什么消
  息,大家也就先怀着几分的不信任。
  忽然,今天,当日的《盛京时报》也不来了。四外消息都断了,人们都在窃窃
  地猜疑。远远地,隐隐听见有炮轰声。其实声音是极其微小的,与其说是听得见,
  不如说是想象得出。有的人说是攻城声,有的人说是要攻城,城早炸了。大家上房
  顶去看,也看不出要领。有的人说是日本人打秋操,又不知该谁家的高粱遭难了,
  本来今年年成就不好。到商务会去打听也都没有什么可靠的消息。问年老的人,便
  说这是远处地震,地下的鲇鱼狗子五百年一翻身翻的,不要大惊小怪。大家等到天
  黑了,也都没有什么消息,也就安心了。
  黄昏里老管事到处去打听,也没消息。又特意到腰栈大老板任力田那儿去跑了
  一趟,可是他也不知道,只说:四外电线必定都被土匪割了,各地消息都不通。马
  县长只下了一道手谕,保甲警察都出哨了,宅眷们都没走……后来大家再三研究的
  结果,说一定是老北风计划中把古榆城放弃,攻打榆岭去了。所以这地方只能听见
  隐隐的炮响——所以老管事回来也就安心了。几天的提心吊胆,也都落了体。回来
  回禀了太太,太太也觉非常的安心了。
  然而吃饭的时候,小半拉于放猪回来,在大伙房说句子上有人说沈阳北大营让
  日本人占了。大家就都哈哈大笑,崔猴跳起来就说:“我他妈今个要不是多喝两盅
  尿水子,怕人说我要酒疯,我不痛痛快快扇你一通好嘴巴!”
  说得小半拉子自己反而也不得了主意,瑟瑟缩缩地挤到炕后尾巴上一个人坐着
  生闷气。心里想着北大营至少也比十个场院大,要不然,日本鬼怎么会不敢占呢。
  饭后了。伙房里因为小半拉子闹的这通笑话,大家忽而觉得比往常活泼了。所
  以崔猴的九妖十八洞,洞洞有妖精的妖狐传又大吹大擂地在炕头上讲上了。
  “你他妈还不趁工夫多挺一会尸去,又在这里瞎噗哧些什么?”程喜春一面擦
  枪一面瞪起了眼睛大叫。
  “我他妈早睡足了,胡子来了一个枪于穿俩,小日本来了一个枪子穿仨!”
  上房里,也因为今天太太到后园子散了一会心,回来特别地兴致——这是丁宁
  走后,母亲所办的第一件大事——所以大家也都敢于露出一点笑容来了。
  但是人间事却是不容易这样去约量的。有时有许多的事便会专检着人生最不幸
  的一个时辰才闯进来的,有的时候,眼泪便要在你刚咧动嘴要微笑的一刹那间,它
  才惠然肯来呢。
  譬如今天,灵子一早起就非常的快乐,因为她昨天梦见丁宁了。丁宁已经回家
  了,说带给她一盆含羞草,说含羞草正像她。她想着这个梦,在这个时候做出,真
  是又荒诞离奇,可是又可笑可爱。因为她昨天刚刚在一本讲生物的书上看了一段讲
  到含羞草的文字,晚上又偷看了一回丁宁的像片。不想这两件不相连续的东西,竟
  会无意中在梦中遇合了。
  晚饭后,她又翻动一下书箧,她看了一本《水浒》,她也翻到鲁智深大闹五台
  山的那一段看了一会,觉得非常有趣。她又想到那次大山口讲指划的情形。她愉快
  地想着,想不到这个鸳鹭湖的李逵也拿着两扇板斧打到监狱里去了——
  她本来检出一部那次丁宁看了入迷的《复活》,预备看看。她倒在床上,刚刚
  翻开一面,看看里边印着的一个白胡老头儿,她便故作惊态地叫了一声:“哎哟—
  —这么一个白胡的老头儿——哎哟!”
  她又略略地看了两行,觉得看不出一点儿意味来。她便把书撂在一旁开始默想。
  自从丁宁走后,她常是耽于默想的。
  自从那次她自己觉得腹里意外的一动,她便害羞了。她当夜里便十分地惊惶,
  她整整地哭了一夜。但是第二天她醒了,她看看自己还是好端端地躺在炕上,她才
  安心了。吃饭时,她细察大家对她还是和往常一样的非常亲爱和善,她才觉出自己
  实在是想得太多心了,大家未必和她所想的相同。
  但是不能尽如所期的,她肚子却有点二天比一天地不听她的约束了,这个使她
  非常地苦恼。有时,她想真的还是死了吧,等到那一天,大家的手都指在她的身上
  了,那不太晚了吗?但是,继而她又寻思,大伙也许会原谅她的,因为这是丁宁的
  儿子。想到儿子两个字,她又伏在炕上咯咯地笑了。有一次,她打算立刻地写信去
  告诉丁宁。但是刚写了一点,她又觉得害羞了。自己笑着在纸上画了一个连一个的
  墨圈,把字都盖在里边去了。她想,我就把这个寄给他吧,他也许就知道了。但是
  她又觉得自己的太可笑。于是她好像和谁故意赌气似的,把纸团了,烧了。自己愉
  快地跳在床上,也受了安慰似的,也受了委曲似的,团拢在炕上呼呼地睡着了。有
  时是过于甜蜜地笑醒,有时是过于悲哀地哭醒。
  但是日子长了,她也有点头眩恶心之类的现象。而且,最使她难堪的恨事,就
  是她的生理的变迁,太不适于使她在人面前出现了。因为无论经过她如何缜密的细
  心,而那肚子,却总像故意和她俏皮似的,故意的失去了往日的玲珑。所以这几天
  她便回说自己病了,躲在丁宁的屋里,一分钟也不出来。
  她自以为佟姑娘和小瓶都给她遮掩得风丝不透,所以她很快乐。
  但是终觉日子长了,也一定会露马脚,而且人眼多了,难免没有人乘机袭击她,
  在太太面前献殷勤。况且自从老爷意外地故去以后,太大脾气变得更厉害了。而且
  丁宁走后,简直有点残暴了。而前回因为给玉佛上香上得不正了,甚至把她……
  但是继而她又想到自己平素待人都宽和大气,也许没人走漏风声,所以她每一
  想到此地,也就特别地安心了。觉得惟有如此做了,她的生命才能在她前面展开另
  一种亮光。
  可是,意外的,这几天怔仲不宁的时间却比往日来得多了。所以她脑子里每到
  夜里也就悬拟出许多幻想中的解决来。有的是幸福得无边无沿,使她自己也不会相
  信了的。有的却的确是阴森可怖的,就是她后来每一想起,还要浑身打着寒战——
  可是每到早起,她看见日子还是和往常一样的过去,她又觉得心地非常的安适。而
  且对着求生的信念也就特别的诚恳——她甚至有时也迷迷惘惘地都会想出对于神灵
  的虔感了。但是她每一想到这个要被丁宁知道,一定会生气而甚至于对她会投以极
  强烈的诽笑的时候,她又微笑着一摇头把它推开了。而她在她这一生里,也以这一
  微笑为她生平最幸福的标记,而且也是最不可思议的一种微笑。
  丁宁来信每次都提到他的在一个新的人生圈里游泳,正冲撞得生气蓬勃。她的
  心虽然理解得不十分明白,但是心里却充满了无限的高兴。而这时,她也正想着不
  给丁宁去信是对的了。
  今天,无意中灵子在一个抽匣里发现了一个小护心佛。她起初一看,便觉非常
  好玩。可是等到她一认明这是谁的东西了时,立刻一个女人的命运便赤裸裸地立在
  她的面前了。于是她觉得自己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