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节
作者:辩论      更新:2022-10-22 19:54      字数:5024
  不一会儿,门口便有叽叽喳喳的偶语声,他让他们进来,他们互相推让着。
  黄大爷的佝偻的姿态,慢慢地向前移近了。接着后边才缕缕行行地跟进了一群
  人,一声也不吱的,只是用眼睛凝视着前方,挤挤擦擦的一阵脚步声。
  老管事的站在一旁,用手巾擦汗。
  丁宁并没有看见他们进来,全身凛然地立着一声不响。
  佃户的面孔显得更严肃,手也不知道还是搔搔脑袋好,还是垂手站立的好,心
  里尤其不知道少爷脑子里想的是什么?而加到自己身上的又是什么?
  丁宁慢慢地把眼光扫到他们身上。
  地户的脸色都悚然紧张,互相交换了一个反常的眼光。
  丁宁像注射催眠术似的用眼睛凝视了他们一分钟。
  又向前进逼了一步。
  猛然的,他又执行他所有的决心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们这群东西,看着老爷不在家,你们背地里捣鬼,我
  早就知道,我把眼睛瞪得像牛斗似的那么大,我看着呢,我看,我看,你们以为我
  十几岁小孩子,没经过事,我看,我看你们今天能不能捣出我的手心去,我看,你
  捣,你捣,你捣呵,让你捣,你怎不捣了呢?你们以为大山那小子给你们走了线,
  你们大家一起哈子,哈哈——”丁宁的嗓子里扯起了一道说目裥Α!肮?br />
  你们今天来,不是推地吗?怎么你们都不作声了呢,你们到这里干么?你们到这里
  来干么?让我去给你们推地吗?我行吗,我又不会种地,你们以为你们一不种,我
  就得撂荒了?——哈哈,好的,好的,我正有个怪癖,正要看他撂荒,哈哈——”
  大管事使劲地用手绢擦太阳穴。
  佃户们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说话的机会了,但是嘴唇却都因为少爷出乎意外的举动,震慑得只有痉挛
  的分儿。
  黄大爷胡里胡涂的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只把两只老眼凄迷着不能理解。
  从半透明的眼膜里,杨大瞎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暴躁和威仪,他觉得今天意外
  的,不但不怕,反而觉得大山说的富人没一个是好的那句话更其是对的,这不明明
  的是一匹吸血的活猴吗?你看他暴跳地喊。杨大瞎的乱眼边拐带得他的脸都红了,
  他……旁边的白老大的肘子拐了他一下,他一回头,老田凤发光的眼,正看在他脸
  上,他低下头了。
  锁于骨像活了似的在张大白话的脖子底下乱滚,他看李大邪火的眉毛都扎撒开
  了,他刚想扯开喉咙喊……
  忽然是谁说了话,他浑身一热,便本能地回过头来——
  “少爷,你不去粮我们也租,谁不租我包着!”
  “我抬轿!”万牛子气冲牛斗地一叫。
  老田凤把脖子挺得老高,寻找谁,看有谁不租!
  李二秃又不住地搔着疮疤,杨大瞎抬起了模糊的眼睛想看清说话的是谁。老田
  凤的眼睛正瞪着他,他刚想低下头,但即刻就又挺上来,他任着让打卷的睫毛刺痛
  了他的眼膜,他还竭力地向他怒视。老田凤的眼睛转过去,讨好地看着黄大爷,黄
  大爷妥协似的点了一点头。
  是一种固体的沉默。
  丁宁还是不言语,铁似的思想着。
  老田凤把两手扎撒开,把胸脯凸出来,等着少爷吩咐,一点并不感到失望,似
  乎还有一点得胜者的骄矜,留在他的眼角。
  花占魁自悔这回不该替他大哥来这和他们这般没嘴没舌的人们混在一起受申斥,
  刚想用手去摸水烟袋,又连忙缩回手来,一眼看见茶几上摆的一对起花崩瓷古式的
  小梅花碗,才暗叫了一声:“好款式!”正要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再端详端详
  暖阁上刻的是什么花,忽然是黄大爷的半咽半噎的声音:
  “我本来劝他们不必来啦,只是这年月赶的,谁让这五月天老天爷还不下雨呢,
  所以,所以……”黄大爷说着用眼盯在大管事的身上,大管事恐惧地摇了一下头,
  黄大爷连忙又继续方才的口音说,“所以,大家,大家都蒙在一起了,跟少爷谈谈,
  话说破无毒,也不是一起来的,都是前赶后赶地赶在一起了……嘿嘿,那有的事,
  嘿嘿,那,那能够,还能够跟少爷有什么过不去的……嘿嘿……”黄大爷又把眼向
  着老田凤,老田凤赞美似的点着头。“所以,所以方才田四爷不是说了吗,田四爷
  不是……嘿嘿……现在就听少爷的吩咐,少爷您怎说我怎么领,您,您,就看您
  杨大瞎的血立刻地冲到脑门子上了,白老大脸色更白了。
  万牛子恨恨地向他冷笑了一下。
  黄大爷的眼睛看着大管事。
  大管事竭力地低着头,装做看不见。
  张大白话咧喝着嘴,汗粒子从嘴丫子淌到李大邪火的一肩膀,李大邪火生气似
  的把肩膀向上一端,他便红着眼悲哀地向他的老伙伴看了一眼,李大邪火便好像传
  了电似的向前一扒拉,就闯上去……
  “我也知道,这年头儿,不是太爷的时候了。那时粮食铺地,现在这年头不比
  往年了,地亩捐,大租,公益捐,教育费,保甲,恤金,烟捐,公债……这个捐,
  那个捐也够你们受的,可是……”丁宁猛然的顿住。
  花占魁惊疑地喘不出气来,一个古铜的水烟袋差一点儿没掉下地来。
  大家伙也都有点喜气了。
  李二秃咧喝着嘴几乎透出一丝儿的笑意,李大邪火退回身子来,回看了大白话
  一眼,黄大爷凄眯着眼,脑子空空的不大明白……
  丁宁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突然的,他悲抑地把头只一扬,脸上露出一道狞笑,向前一手拉着门钮,向外
  指着:
  “你们都给我出去!”
  老管事的脸都白了。
  佃户们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李二秃本来咧喝着的嘴,现在就像掉了下来似
  的痉挛地在下边挂着。
  “出去!”
  “为什么呢?”张大白话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声,一看别人都没吱声,便像受了
  冷落似的浑身一震地退回身来。
  老田凤不相信地向左右一霎摩,怎么一回事呢?谁得罪他了,他向着杨大瞎敌
  意地看去,想在他身上发现出原因。
  “出去,出去!”
  一阵慌惊的欤B脚声,都不解地惶惑地奇异地退出去了。
  李大邪火似乎想起还有什么事没作,他刚回过身来握紧了拳头,但是门已关上
  了。
  “我×你祖宗!”他大声地一喊。
  “你给我快走,你不要命的!”黄大爷一手扯过他来,两三个人便过来堵住他
  的嘴,把他强制曳走。
  “你想让大伙都活不成吗?呵,你,你想把大伙儿都装进去吗?”黄大爷赶在
  后面教训他,气息在脖子里不住地急喘着。
  屋里暖阁后边灵子一弓身就爬起来,奇怪地向外听着,心里突突地直跳。
  大管事无望地用手绢擦着汗水。
  “出去!”
  丁宁指着他。
  丁宁把门无力地带上,踉踉跄跄地爬到茶几跟前,血都涨满了他的胸隔,梗塞
  着他的喉咙。
  他的肺叶立地都鹰毛似的扎撒开来,他的胸部痛苦地爆裂着。
  但是呛声倏然而止,屋里一切又复死的静止——
  一切都不敢出声,只有偶尔传出来一两声像撞碎脆纸似的呛喇声……
  灵子恐惧得发抖,又不敢出来,只是无声地在暖间里悲噎……
  没有动作。
  没有声音。
  屋里铅样的沉静,铅样的沉静。
  半天半天,丁宁才握住了拳头,定着眸子,对着悄悄立在眼前的灵子,想要说
  些什么,可是又无力地摇了一下头,把拳头放下去了。
  第十四章
  在大伙房。
  “你说什么?从前的年月是金口玉牙封的一江风的好年成花大爷——我不是臊
  你,凭你上过多大阵势!也就跑到这儿三呲六哨瞎噗哧,唬庄稼人……别的就不用
  说了,就说马傻子拉大队吧,你可知道,义和拳烧慎兴昌大楼你可梦见个影,三十
  六年跑鬼子,你那时还打屈屈腻哪,你娘抱着你大哥当包袱往井里扔,你今个才赚
  个大爷的帽子戴,你,你小子,黄嘴丫子还没褪净呢,你也配!”
  “那可是真的,黄大爷喝成盐水也比咱们多喝一两缸,要说头三年六百代的,
  那你可得数着他老人家——”坐在黄大爷旁边的李二秃不清不楚地说。
  “这话像呵,什么猫的骚的我没见过,什么红的绿的我没经过!”
  花占魁虽然满心的不服气,但毕竟因为是德高望重的黄大爷,加之身边又没有
  多少人,所以还处之泰然。
  “黄大爷,你别吃了少东家的申斥,拿我捉邪狐气,那么让你说,过去的也就
  全都没个好年成了,那么人家书上怎说呢,(唱)……人道说龙歌凤舞升平日!这
  其间是凤舞龙歌大有年……这个,所谓大有年……你看好年头儿是有过的。”花占
  魁唱完了,忽然又记起了一个比这个更有力的根据,便提高了嗓门,“要不然人家
  门斗上怎么写着尧天舜日禹甸和风呢?那尧天就是——”
  “这可就对了,可是你能一刀子拉了两半吗?说昨天就是比天堂都好,今个咱
  们当庄稼人的就一个筋斗跌到屎窖子里去了吗?……哎,这就是了,这不又回到那
  老话去了吗?六十年一转哪,六十年是个花甲子呀……不过不管他六十年一转,不
  管他七十年一转,你小子可不用想翻身了,怎么说呢,你是罗睺星照命!”
  “哎,正是——穷人年年有,你我是穷人!”黄大爷又摇着头,悻悻地接了下
  去,“从古到今,就有为官作宰的,就有受饿挨饥的,你我……”
  “那可不然,穷人也有无饥日,困龙还有上天时,人家打柴的朱买臣怎还当过
  宰相呢!”
  “那可就得两说着啦,人家有那个书底儿呀,你,你怎样,你斗大的宇,认识
  了两口袋,你要考唱本呣,你是鸳鸯湖的状元,哈哈——”
  “黄大爷,这是怎么说的呢?少东家跟前没抽着个顺当烟,竟拿我撒酒疯……”
  “哎,我说话,不过也就是痛快痛快嘴罢了,像咱们这一堆这一块儿的,还能
  有什么说的呢,反正就得安分守己,凭命由天罢啦!还敢有什么妄想?人家让咱们
  过一天呢,咱就过一天,人家不让咱们过呢,咱们就不过……”
  “那要像你说,咱们就得辈辈受大穷了,是不是?”
  “不那么说呀,你打怎的,可也就差不多呀。”
  黄大爷把迟迟的眼光,空空地望着前方,脸上透出一种老年人脸上所特有的苦
  笑,寂寞地在沉思着。
  “那么,他们丁家的祖宗不也是一跨车子推上来的吗?”花占魁忽然想起了这
  句有力的反攻,便把鼻子狠狠地冲着黄大爷,毫不容情地问着,“怎么偏是人家就
  能有今日的势派呢?”
  “对呀,你这句话问的就算有心,都是一样的祖宗,都是一跨车子推上来的,
  怎么人家就脚踩着咱们头上呢,怎么咱们就是人家脚下的泥呢?——对呀,这是怎
  个景儿呢?”黄大爷又恢复了他清谈中的一切的兴趣,磕去了烟灰,重新装了一袋
  烟,便拿出老前辈的身分来,有斤有两地说道,“要论这个细情,那你可就是知其
  外不知其里了呵!……人家的祖宗是积过德行过善的,你的开山祖宗得的羊角疯,
  就是人家祖宗给治好的,这个你得知道呵。人家的阴宅阳宅,都是自己看的相口,
  那时候,这边新荒界,风水都没破,人家一包大揽一古脑儿把风水都给占去了,你
  小子眼气行吗?你有这个造化?人家的气脉多旺呵!一个四大爷就拔风水了,而且,
  而且……人家,人家还有胡仙财哪,胡仙财;你想想——胡仙财……”黄大爷把声
  音放得低低的,声音里含着无限的虔敬。
  “那可真是,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听说,听说这个奶奶就是个发
  猪财的呣……”又是李二秃的乌刺乌刺的声音,说完了又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哎呀,我的二爷,凭人家那大的家业,还发什么猪财,你打就像咱们这个庄
  稼院的主呵,一年养活两口瘦客郎子,不长灾不长业的出息个半膘子,就算发猪财
  啦?……我的二爷,告诉你实说了罢,人家就是发猪财,也是个金母猪……你懂得
  啥?”花占魁正一肚子别扭没地方发落,便都出在他身上了。
  李二秃涨红着脸,退到炕头旮旯里,不再言语了。
  “这个奶奶我可没见过,从前那个奶奶,是黄大爷的姑娘——可不是我这黄大
  爷,是鸯鹭湖的那个,大山的爷爷……我见过,模样儿标致,心思忒灵,长得像灵
  精似的——那真是!”黄大爷使劲抽了一口烟,刚想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