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辩论      更新:2022-10-22 19:54      字数:5113
  大毒太阳下边,喝咧了一天,走到门边,咱们要连把香都不点,也太看不过眼去。
  就怕香烟把你熏着,天热,人的气味也难闻,你觉得头晕不?吃丸痧气灵丹,我新
  配的,你含一丸……”
  “不,我不要!”
  “不要紧,没病吃了也不要紧,解解暑气,春兄……”
  春兄抿着嘴笑。
  丁宁用眼睛瞪着她。
  “春兄你去拿几丸来。”
  春兄抿着嘴把一个原来装参糖的匣子拿过来。
  “唉,你都拿过来于么?”
  “太太不吃几丸?”春兄说完偷着向丁宁挤眼。
  “也好,我也吃几丸。”
  丁宁对着自己没办法的母亲扁了扁嘴。
  春兄只装着没看见似的斟了一碗水,用手送到太太嘴里几丸,母亲就着手喝了。
  又端过一杯水来。
  “丁宁,你也吃几丸罢,不用换手,有糖衣。”
  春兄把匣盖遮去了太太的视线,在盒里虚抓了一把,放在丁宁的口里。
  丁宁连忙饮了一口凉开水。
  “你过去看你嫂嫂去了吗?”
  “看了,很好,今天气色更好了。”
  “我就怕她苦夏,这几天天燥,我怕她热着,所以告诉她不用过来了。”
  “可是呢,你们都得吃代乳粉……对了,我想起来了,我交钱给春兄……”提
  起嫂嫂的虚弱,丁宁又想起来了。
  “那个没有燕窝有营养,我看不惯!”
  “不能,这个都是科学配制的,对你们是最有营养不过的,我把钱交给春兄,
  专给你们和嫂嫂买它用,反正她不买也不行,你们不吃也不行……”
  “你别净三九天的柿子,净捡着软的拿,你干么无缘无故的又欺负她?你们把
  洋钱掖饱了,逍遥自在地在外边逛,父恩母血,你们何曾记得,要不是有这个孩子,
  在这……我早就该……唉……!”母亲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唉,我明着是当丫头用她,怕她娇养惯了,暗里,我就是拿闺女待她,自从
  荆针死了……”母亲把手伸到枕头底下去掏绢子,春兄从她身后早掏出绢子来替她
  拭着。
  “母亲有春兄就够了,还用我们什么……”丁宁轻轻地俯在母亲的脸上。
  春兄用手在母亲身后羞他。
  “多大的孩子还发贱——提媒的今年都挤破门槛子了。”
  “你就告诉他们说:我早就许到肩上了,他们乡下人就忌讳了。”
  母亲可真的变了颜色,认真地说:“那个可不是说着玩儿的,佛门可是不许乱
  说的,你们吃五荤的嘴,更不许乱说……”
  “那么,我不‘说’观音菩萨了,我‘说’媳妇!”
  春兄听了,便抚着胸口笑。
  母亲呆了半天,才回醒过味来:“人家从前读书的,都是学的参天拜祖,敬神
  礼佛,如今你们这些吃屎的学生,张口就是离经,闭口就是叛道,观音大士见怪,
  要不保佑你,说个又蠢又笨的……一个乡下丫头才怪了呢!”
  乡下丫头?丁宁的每个神经都轻微地跳动了一下,唉……不知大山现在到了没
  有,怎的还没接他们回来,我希望,这里别会再埋伏了不幸。
  “乡下丫头,妈,真的呢,妈,我正想说一个乡下丫头呢……”丁宁兴奋地自
  语着,眼圈微微的有些潮润,他的眼里又浮出了红玉的唇,无底的眼,水样的天真
  ……
  母亲却完全不理会这些,她只又提起她清谈家似的风趣,娓娓地谈着。
  “提起乡下丫头来了,去年暑假,你还在上海啦,那个真是笑话,天狗说要破
  城,给咱商务会来信,商务会都慌了,便连夜跑到站上,请日本的机师绕城安放电
  网,只咱们一家就摊出去小三百来块,你说怎么样,到日子人家先派人到城里把电
  灯公司给砸了,电网是白网,结果,张口要商会给拿出五百万,商会都迷贴了。乡
  下人家有大姑娘的都寻思城里有电网,都拉着大车往城里送,那一天咱们的婚姻帖
  就压满了灶王爷板了。后来胡子进来,大姑娘都像跑俄大鼻子似的毛了,用很筷子,
  盘上了头,白菜疙瘩抹锅底擦了一脸,东家藏西家躲,可真毛鸭于了。后来一看人
  家胡匪的太太,都穿了缎棍似的拉着手在街上走百行,大当家的九姨太太还十字披
  红,前后打道在街上走,你猜怎的,她们也都出山了,也都穿上了红袄绿裤子,抹
  了一脸宫粉,三一伙,俩一串的,在衙门头探头探脑的又敢出头,又不敢出头的东
  瞅西瞅,人家胡子看见一个一个都像蠢巴姐似的,便不搭理她们,后来一看太不像
  了,便就对她们说,你们都回去罢,回家买不起镜子,看看你妈的脸,就看见你的
  脸了。她们这才像老鸹打场似的咭咭呱呱地跑了。
  “你说可乐不可乐,天底下竟会有这等女人,先是装扮得月般圆,慢慢就露了
  馅了,眼皮子那个浅哪,两身衣服也没见过……真是,说她一些什么好!你要是说
  这样的呢,我给你娶八大车……”
  丁宁痛苦地一笑。
  “娶那么多,就不用雇炮手了。”
  “好男占九妻——可是都得是秦良玉樊利花红月娥这样的,要是弄得一群她们
  来,唱孙二娘,便不用装扮了。”母亲说着也高兴地笑了。
  “姑姑,一夏天也没见个笑影儿了……”——春兄的婉婉的声音。
  “好,母亲,今天尽量的笑吧。”
  “去吧,都是你慧的我,刚笑的那一阵,还觉著有点岔气儿呢。”
  春兄连忙过来捶腰。
  “母亲岔气儿了,你就躺一躺罢,一会儿就该开晚饭了……”
  “你去吧,我静养一会,回头吃饭好好受一点儿。”
  母亲又像立刻就病了似的,很熟习地又把眼睛阖上昏昏沉沉地睡去,模糊地对
  春兄说:“你也——不用捶了——”
  丁宁和春兄轻轻地走到倒厦里。
  春兄用自己的扇子给他扇。
  “母亲心小,我知道,钱一到了她手,又都扣起来了,舍不得用,所以我特意
  交给你……”
  丁宁从腰里数出七张大张的牛庄票放在她左手手心,又扯去她右手的扇子,把
  一叠十元的票子放在上面,然后用手把她的手指扣拢,轻声地说:“你把该预备的
  东西,都预备妥了,要走时,我晴天一个霹雳再告诉母亲……一切就不成问题了。”
  春兄多感的心一酸,便悲哀地趴到倒厦的槅肩上。
  唉,你看哪,我的精力都白白地浪费了,我的聪明都用在什么上了?你看已经
  弄成了什么样子?她脑里涌出一阵奇异的昏眩。
  丁宁轻轻地滑出屠格涅夫的句子:“Look what has hap pened to it!”
  他痴立了一会,便走到母亲跟前小声的说:“母亲好好养罢,就要好了的……”
  但是他刚说完这句话,他的心里的回音,都是一个与这个句子完全相反的一句答语。
  他向四周沉默地一瞥,突然感觉到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哀凉,悄悄地退了出去。
  刚一出门,春兄便赶出来,用着颤栗的手捉住他。
  “丁宁呵……”
  “什么事?”
  但是春兄立刻把肘子遮住了她自己的眼睛,全身战栗着,显然的在她现在的情
  绪里她又分化出来另一股热流,告诉她不要去说。
  “你的事吗,我一定……”
  春兄痛苦地摇头。
  “告诉我。”丁宁鼓励地摄定地用力握住她的手。
  “地户们要联合推地, 今天晚上来齐。 ”丁宁吃惊地更死劲地握住她的手。
  “是吗?你说的是吗?”
  “是的,是的,我听大山说的,他让我不许告诉……你。”
  “为什么大管事不回呢?”
  “大管事想暗中压下。”
  “混蛋!”
  丁宁把她的头轻轻地攀起来,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便凶狂地走出去。
  一出腰门,正看见大山瞪圆了眼睛四处找他。
  “呵,你!”大山铁畚箕一样的大手,失望地颓丧地扯住了他,牙齿碟着牙齿,
  剪绒的大眼镶满了泪水。
  “完了!——”丁宁全身的脊髓一凉!
  “都死了,柳子从——南,南大桥推下来的,女孩让胡子……老头吊死了,胡
  子在狼窝汪着呢!……”
  丁宁没命的推他,痛心地怒喊:“你这混蛋,不要说了呵,你,不要说了!”
  如今,他完全的疯狂了。
  他没命似的往西跨院跑去。
  刚一进门,便把一个人碰了个趔趄,一咕碌就从袖筒里跌出一个红色的纸包,
  夕照里,可以看见上面写着:“奉上尊耳二只,敬烦相借现洋二万元正。天狗。”
  “什么?少爷你已经知道了吗?这个,这,刚才接龙驾我在大门枕上捡的!”
  老管事趴在地上指着包儿,满脸的虚汗。
  眼前嘤的一声,丁宁一把手扶在门框上。
  第十一章
  钱。
  丁宁一清早就坐在梅花几旁,在一张笺子上飞草着,忽然冷丁地顿下来,就坐
  住了凝神。
  屋里非常地静,窗下花栏里灵子无语地在剪花,一切都不愿意吱声。
  桌上的纸张杂陈,丁宁把笺子轻轻地一推,便露出几行蓝靛色的字码下刚写完
  的墨迹字。
  职奉师长手谕,衔命星夜来连,即趋公司探寻一切,据陈师长来电均已照办,
  公司诸太爷故知,亦莫不尽力捞寻,总经理梅翁,尤为太息,奈太爷出走时……
  丁宁不耐烦地向外一推,蓝靛字便都畏缩地逃到一张白纸底下,只露出一段短
  短的尾巴——“知府中派大管家来连主持,已着人迎候。”
  丁宁用一叠信纸生气地把它一盖:“还着人迎候!混蛋!”一个日本风的信笺
  从桌边上震落在斗纹的方砖上。
  捡起。
  放在几上。
  前日间,来家楼小酌。语间频以曾代子系于嘴角,赔累念万之事不及焉。仆亦
  唏嘘,作旬以悼其情。有箱根山下樱初蕊,渤海滩头泪未干之句。不期竟成永省。
  哀哉哀哉!魂其归来兮。情天难补,当期五百年后。
  梅叟狂草于大连富聚公司。
  豆子相思十九秋,吹萧人忆尽楼头。春风不予曾代子,五百年前说风流。
  伤心一曲唱娉婷,红牙檀板小伶声。亡国不知身后事,空对扶桑万种情。
  国破家亡泪不干,漂零身世总堪怜。冰为肌肤风为带,火灭烟消卅二年。
  丁宁看完了,便随手把它撕成两截。
  “老管事的还没来吗?”
  没人回答。
  丁宁四周看了一看,便放大了脚步在地上走。
  灵子怯怯地走进来,嗫嚅地说:“叫我吗?”
  丁宁摇摇头,又踱着。
  忽然他又站住了,低声地向灵子问:“看见大山了吗?”灵子摇摇头:“——
  我看他们挺齐心的。”丁宁不语。
  “老管事的出心,也不是无意的,他是想压住他们,支吾着说老爷回来再和他
  们交代,说不定过了几天,天一落雨,一天云彩就都散了,唉,可怜他,他还想着
  压住等老爷回来呢……唉!”
  “不过,哎,如今他把他们的势力都酝酿成了……想不到在不久以前,这种势
  力本是我所欢喜的,而现在都反而作成我的仇人……他们将使我濒于完全破碎了!”
  丁宁眼光怒睁出来。
  “他们庄稼人更死心眼,少爷看着就让……点吧,他们这回心挺齐的。”
  “这本来是我的初衷,可是,如今却……”丁宁两拳狠狠地握着,“……不成,
  ——不成,绝对的不成了。”
  灵子的眼睛又潮湿了:“我又何曾不知道呢,老爷出了意外,二管事又绑去了
  ……不过也得……”
  “唉,这些都不算!”丁宁苦楚地摇头。
  湘灵看了他一眼,又动情地说:“大山那小子又和你作对……”
  “这都不算!”丁宁裂帛似的在腔中叫着。
  灵子惶惑地向他看了一眼,遇见他的眼光,又羞怯地恐惧地低下了头。
  “唉!这些都不值得我一击,我只是还没动手罢了,……我要动手,眼前就没
  有一个足够的敌手。”丁宁兴奋地占据在屋地的中央,声音非常地高亢。
  “父亲的死,我不在乎,这在我的心底只占一个很小很小的位置。”丁宁澎湃
  的语势,汹涌地向外喷逼,不过忽然就像背忘了词似的,腾地顿住了……屋里一切
  都好像成了真空,丁宁的嘴唇不自然地痉挛一下,一只凭空举起来的手,也徒然无
  力地落了下来。
  丁宁如同刚刚受了枪击似的一样的沮丧,把头无力地垂着。
  灵子吃惊地不解地看定他。
  半天半天丁宁才好像又恢复了生命似的,把苍白色的面庞,渐渐地抬了起来。
  他看见一双无底的眼睛,在向他无告地望着,两手痉挛地摊开,用内心的嘴唇,
  悲抑地颤动着,哀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