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节
作者:辩论      更新:2022-10-22 19:54      字数:5150
  “哎呀,大兄弟,你可从那儿来,听说我大爷牢狱了,我见天价……哎,瞎忙,
  脚不沾地……也没过去烧张纸。”
  “唉,人死就完,还提什么纸不纸。”
  “可倒是,不过也……”
  “你给我来四十个包子。”
  “在这里吃罢,炕头暖和,我给压点好养面饸饹。”
  “不啦,家里好几天还没开锅哪,你给我煮一大碗面片,我一会儿让孩子来取。”
  “给我大婶吃呀,好,好,多搁点胡椒面,出点汗,发散发散就好了。”
  “好, 我就回去, 刚到家,屁股还没沾炕呢。”掏出一张六十元一张的——
  “剩下的写在水牌上,我就回去了。”
  “唉,这是从那儿说起……你用东西只管拿,方便不方便敞开乐,哥们家过得
  着……那天得空,还得喝一场呢。”
  “好,好。”大山挟起包子便走出来了。
  唉,他们还以为我发财回来了呢……
  走到家门,便听见二成子的声音。
  “不让你们吃,你们偷着吃,你看怎么办,好呵,好呵,死了好,死了好,咱
  们都死……”
  大山一听,眼睛便冒出火星,一步抢进门里。还好,只有四丫躺在炕上,抱着
  肚子嚷痛。别的孩子都像傻子似的,在地上站着,幸亏带的炒米少,必是四丫抢着
  多吃几把,没有消化……
  “不要紧,四丫,不要紧,你不要害怕,大哥会治,炒米不伤人。你不要害怕。
  二成子,你去烧点水,让她喝点水。”大山一面偎着她的脸,一面擦她脸上淌出来
  的热汗。
  别的孩子,看见不要紧了,便都把眼睛卿拉咕碌地看着刚才买来的包子。
  大山走过来吆喝着:“今天不许你们吃了,明天再吃,看你们谁动,我就打折
  谁的腿。”说着便把孩子们都赶在了一堆儿,把眼睛蒙上,留出自己吃的来,把别
  的藏起来了。
  “哎,屋里谁说话呀,孩子他爹,你来。”妈这时似乎比从前清醒了一点了,
  眼睛忽然张开一条缝。
  “呵,大山,是你,你带钱来了。”
  “妈,带钱来了。”
  “呵,你带几百来呀?”
  “呵,五——百,整整五百。”
  “呵呀,孩子,五百?呵,五百呀,整整五百!”
  “二成子,水!”大山连忙低声叫二成子去斟水。
  “睡呀,呵,我不睡呀,我一看见你我就好了。大山呵,我现在,我心里明白,
  就是嘴里说不出来……”
  “妈,你先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了,你先躺躺罢!……”大山一面安慰着母亲,
  一面让二成子去弄水去。
  “好孩子,你回来,你怎么也不和你爹说个话!”
  “好,妈,我一会儿,就说。”
  “唉,孩子,我不胡涂,我一点儿也不胡涂,唉,我记起来了……你爹死了,
  八月十五死的,你爹有话告诉你……我现在想不起来了……唉!”
  母亲半睡半醒地说了半天话,便好像已经力竭声嘶了似的,又死人一样地睡去
  了。大山知道母亲这回是比从前好一点了,便起来告诉二成子:“快去到张家馆子
  取片汤。打两个荷包鸡蛋在汤里,记住!”
  “钱呢,人家不赊给咱们。”
  “在那存着呢。”
  “呵!”二成子咧开了嘴,便飞也似的跑了。
  十天过去了。
  母亲的神智似乎已经有点恢复,她便告诉大山……“你爹活着的时候,怎的也
  不听劝。放着一门子好亲戚,硬得看作眼中钉。而且越是病大发了,越是不住嘴地
  骂老丁家。好像他的受大穷,就全是老丁家给的似的……唉,偏说你那个生母呣,
  是人家兵荒马乱的时候,全家伙都冲散了,丁小爷说你父亲死了硬给霸占了,逼死
  了。那是吗,那是吗,那不都是养护你养护死的吗,唉,到死也执迷不悟呀,受大
  穷的骨头,我就说呀,人家拨一根汗毛,比咱们的腰部壮呢……你不奉承他也罢了,
  你怎还得罪他呢……结果死在炕上,连条裤子都没穿去呀。光手来,光手去,在阴
  间能得到好吗……都是自己找的,赶到临死,还千丁宁万嘱咐地告诉我,让你务必
  到那里,把老丁家……”母亲说到这里,便害怕似的向四外贼视了一周,浑身都有
  点抖缩……大山连忙安慰着说:“不用他说,我已经都明白了。”可是母亲却还是
  执拗地趴在他的耳朵底下告诉了他,并且还告诉他“欠老丁家二百元钱,答应了上
  秋还呢。唉,怎么办,铁骨头渣子,也还不起呀……”
  “你不用惦着,我给他们佣工,用人工还,呆几天我就进城。”
  父亲铁一样的心,反抗老丁家。从二姑被抢那天起,父亲的这颗心就没变过,
  复仇呀,复仇,父亲想使老丁家全都粉碎!可是如今,怎样,老丁家还是老丁家,
  可是父亲他自己却不见了,他临死还告诉我去……
  可是杀一个人有用吗?古榆城也不止他一个老丁家呀。
  可是怎么办呢?
  他又想起了他在一面坡,那个穿长简马靴的大鼻子告诉他的话来……
  “谁!”
  一个陌生的声音,向他钢块似的掷过来。
  “吆哼——”大山打断了思路,谁呢?
  “谁!”
  这是什么人呢,向来没听见过这样语声,今天添的查夜?
  “是我。”答话是轻藐的,侮慢的。
  电光在他脸上一晃,一个二十四响的枪管对着他。
  电光晃花了他的眼睛,对方更意外地沉在黑暗里。他越想极力地辨认出是谁来,
  可是越发辨认不出,他粗暴地喊——
  “你是谁!”
  “呵,大山哥,是你吗?大山哥!……你到边里去啦,我等你一个多月了……”
  “呵,是你,呵,我真想不到……呵哈……”大山霍地站起来。
  “我给你带信,他们说你没在边里。”
  “打那儿回来,我又在扶城呆了几天。”
  “呵,好极了,好极了。大山哥,现在我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一回了,你陪我!”
  “好!”
  “一到家——我就找你,唉,我妹妹又死去了,我回来的这一个多月,简直闷
  死人了,那个地方也不能去——好,现在,真妙极了。”
  “好,咱们把小时候玩的地方再玩遍了。”
  “小金汤有胡子?”
  “不要紧,这几年,胡子不在那窝着。”
  “那么,明天就去——你的枪打得怎样了。”
  “呵,打单家雀,打飞,在江北都数一数二。”
  “多少年了,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说你练会了,当着大家表演,结果没
  打飞,可吓飞了,气得你一天没吃饭……”
  “那时还是小孩,现在,就不那样了。”
  “现在一样,我们还有我们自己的天地……咱们合作……”
  意外的大山却沉默了,低了头。
  “这地方,能打猎吗?”丁宁以为他没听懂自己说的话,便改了口风。
  “能……”
  大山沉思了一会,又好像跟自己说似的:“打狼最好,我就愿意打狼。去年冬
  天,我在窝棚打了三十多只……我一看见狼血,就非打不可。”
  “好,我正带来一杆西洋猎枪。”
  “猎枪不行,还得用快枪。”
  “好,快枪,你……”
  “是少爷吗?唉,让我好找。”
  忽然老管事的从墙角上转过来,按着手电的光就问。
  “呵,找我吗?”
  “可不是,老东家传过话来,我就找。灵姑娘也说不知道,黑古洞的,找了半
  夭,我听见这边咯棱咯棱地谈话,我就琢磨着是您哥俩碰到一块儿了。赶快到老爷
  那里去吧,横直是等急了……你们哥俩,怎的找着这么一个僻格棱子来了。”
  “大山哥,明天再谈;你把马刷好了,咱们好上小金汤去玩去……”丁宁快乐
  地回过头来。
  “好!”是大山的沉思似的声音。
  老管事很吃力地跟着丁宁迅速的脚步穿过了月亮门,累得嘘嘘地作喘。
  “少爷,可别听大山那孩子的话,小金汤那地方可不是玩儿的。洗澡更不成,
  这关外的天气,比不得江南。”
  “不要紧,我要学打枪,你想不到那儿去学,要在街上打一排枪,全城里不都
  炸了?”
  “唉,可也倒是,老爷年青时那一天不摸枪的,这样冲锋陷阵的,才算能有担
  当。”
  “所以打枪是非学不可的。”
  “可是,大山那孩子……”
  “现在的打枪,就和早先年拉弓是一样的。”
  “呵,是的,是的。男儿骑在马上,必须文武全才,祖威才能……”
  “是的,大爷说的是极了。”
  第五章
  一个清晨。
  清晨,一睁眼,天已经亮了。
  丁宁,愉快地打了个欠伸,眼睛望着那充满了阳光的明朗的淡青的天。一朵白
  云,冉冉地动着,像一个披了白纱的修道女样的,在云翳的纯洁里,向晨光祈祷。
  灵子悄悄地走来。
  “醒了吗?——”
  “我作了一个梦,真的,又梦见小金汤了。”
  “——又梦见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了吧,唉,只可惜那么好一个地方,偏偏有了
  胡子,害得我们的少爷不能去,唉——真是。”
  “真的呢,又梦见了,这回她穿的是月白色的。”
  “谁呀……”灵子问,门口似乎有个人影,局促地闪动。
  “姐姐,是我——”一个小姑娘连忙跨进来,恭恭敬敬地垂着手。
  “有事吗?——”灵子和蔼地走过去。
  “奶奶送来的花,给少爷——”
  “什么花?”
  “哎呀,姐姐,开得那才火爆呢,姐姐,真好看!”
  “呵,好的,我正好要——在那呢?”灵子跳跃着走出来,一看门口正摆着两
  盆火红的花。
  “真好看极啦!”连忙端起了一盆,很快地走进屋子里来。
  “你看看少奶奶送的花……真好看极啦。”
  “呵,嫂嫂送的,呵,好极了……”
  “你看这红,这心!”
  “呵,这夏之赤恋呵!”
  “你看这翠生生的叶……”
  “呵,这Browning所咏叹的‘红百合’呀……可是咱们寡受人家的东西吗……”
  “先收着再说罢,等咱们看够了的,再还礼,好在是家礼不可常叙——小东,
  你把那盆也搬进来。”灵子有趣地歪过头来,向着门帘外面。
  “啛!——”丁宁不耐烦地向她瞪了一眼。
  知道是不愿意别人进到这间屋子来的表示。可是都还故意地抹搭着眼皮,耸了
  耸肩:“让她挪一挪又算了什么,那能就累着她了。”
  丁宁顽皮地在她背上打了一下。
  小姑娘含着笑,把那一盆也端进屋来。
  一种明瑟的心情,随着照人的血色在丁宁的眼前鼓动了。丁宁在被窝里,像一
  个折腾在水里的水鸟,冷丁地向上一跳,惊叹地喊着。
  “呵哈,也是同样的精神……”丁宁得意地摇了摇头,用舌头舐在牙缝上,啧
  啧地响了两下。
  “你不是不兴人家啧啧吗……”
  “不,不,这是为花颠倒……这是……”
  “反正你总有理!”
  “也不是——呵,是少奶奶送的吗?呵,你回少奶奶说,这花太好了,灵儿喜
  欢极了。”
  “啛——”灵子不屑地撇了撤嘴,“也不是送给我的——”
  丁宁目光沉沉地向下注视了一下,微微地想了一想,便对着小姑娘说:“你回
  少奶奶说,等会我也许过去。”
  小姑娘怯怯地看了湘灵一眼,又在眼皮底下偷觑着丁宁:“不是——不是——
  少爷——是东街三十三奶奶①送来的……”
  ①三十三奶奶,是十三叔第三房姨太太。
  “混蛋,你怎早不说清楚了呢,混蛋,拿出去,你就拿出去!——”
  灵子不由得一震,连忙跳起来。想拿花,但又依恋地舍不得似的向花看了一眼,
  轻轻地在小姑娘的肩上打了一下,偷声地说:“都是你,快拿出去罢,一清早,就
  惹他——”
  “混蛋,简直是混蛋,一圈儿的混蛋。”丁宁愤怒地把头转向里边去。
  小姑娘红着脸,不自然地堆着笑,恐惧地向丁宁望了一下,连忙轻手轻脚地搬
  花。
  灵子也帮着搬起一盆来,送到门外去,埋怨着小东说:“你怎早不跟我说清了
  呢,你还不知道他就讨厌那边的三十三奶奶,怎的偏得惹他生气。”
  小姑娘脸更红着,腼腆地向丁宁笑了一笑。
  “你看你呀——赶快把这两盆搬到那边去罢,永远地别让少爷看见。”
  小姑娘低着头,用着牙咬着嘴唇,感谢地向灵子笑了一下,连忙把花拿走。
  灵子觉得非常的好笑,匆匆地跑进屋来。
  “得啦,这又是什么大不了的——还值得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