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节
作者:赖赖      更新:2022-10-22 19:51      字数:4837
  。擦完嘴巴之后,他会在地板上躺倒下来,打一个滚,背部着地,然后从一边摆动到另一边,给他的背挠痒痒。他喜欢坐在那儿,饥渴地舔着地毯,仿佛那上面涂满了他所品尝过的最为美味可口的肉汁。他每日的例行公事包括冲着邮递员犬吠,拜访小鸡们,盯着鸟类饲养员,以及为了舔到水滴而绕着浴缸的水龙头打转。他每天都会树立一次拉布拉多犬的逃跑者的典型。他在房间里面横冲直撞,尾巴重重地击打在墙壁和家具上面,而我每天都会继续掰开他的下颚,然后从他的嘴巴底部掏出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废料——土豆皮、松饼的包装纸、丢掉的克里内克丝面巾纸以及牙线。马利即使到了老年,有些事情还是无法改变。
  在2003年的9月11日,我驾车穿过了宾夕法尼亚州,前往一个以采矿为主要产业的小城镇莎士威勒。在两年前的这一天早上,在那个臭名昭著的早上,恐怖分子们发动了蓄谋已久的劫机行动,但由于机上临时发生了乘客起义,所以93号航班坠毁在了一个空旷的原野上。人们相信,劫机者原本是想挟持着飞机飞往华盛顿特区,然后撞向白宫或者国会大厦的,所以那些冲向驾驶员座舱的乘客们,实际上挽救了地面上的无数条生命。为了纪念911恐怖袭击发生两周年,我的编辑们希望我去访问一下坠机地点,尽力去捕捉该事件对于美国人心灵所造成的创伤以及持久的影响。
  我花了一整天时间待在坠机地点附近,在那儿的纪念馆里徘徊。我同那些来此表达他们的尊敬与悼念之情的络绎不绝的参观者们交谈着,采访了那些仍然记得爆炸时那巨大冲击力的当地人,还与一位刚刚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自己女儿的妇人坐了一会儿,她之所以来到坠机地点,是为了在共同的悲伤当中寻求到些许的慰藉。我抄录着在砂砾铺成的停车场里所布满的许多的纪念品和留言。然而我还是没有找到专栏的灵感。对于这一已经被说滥了的大事件,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够说些什么?我在城里吃了顿晚餐,然后注视着我的笔记本。撰写报纸专栏就像是在用砖块修建一个高塔;每一个有价值的信息,每一条引语以及每一个捕捉到的时刻,便是一个砖块。你要在一个宽阔的基础之上来修建你的塔楼,这个基础要足够坚固,可以支撑得起你的地基,然后,再一步步地向塔尖迈进。我的笔记本里有充足且坚固的建筑砖块,可是我却缺少灰浆去将它们粘合在一起。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这些素材?
  在我吃完了肉馅糕、喝完了冰茶之后,我便驱车驶往了旅馆方向,打算试着动笔写作。开到半路的时候,我突然心血来潮,来了个反向转弯,又朝着离城外数英里路程的坠机地点开去了。当夕阳滑落到山那边的时候,我回到了事发地点,这时候,最后的几位参观者也正要离开。我独自在那儿坐了许久,从日落到黄昏,从黄昏到夜幕降临。猛烈的风刮在山侧,我束紧了我的防风上衣。一面巨大的美国国旗矗立在我的头顶,旗帜在风中飘舞着,在暮色中,它的颜色几乎都变成了如彩虹一般的斑斓。只有在这个时候,由这片神圣的地方所激发出来的情感才将我紧紧地包围,让我开始慢慢地领悟出发生在这片荒凉旷野上空的那一重大事件的意义。我站在飞机与地面相撞的地方四目远眺,然后又抬起头来凝视着那面国旗,发现自己已经热泪盈眶。我数了数旗帜上面的条纹,这在我的生命中还是第一次。七道红色的条纹,六道白色的条纹。我又数了数国旗上的星星,一共有五十颗星星点缀在一片蓝色的背景之上。现在,这面旗帜对于我们的意义更加丰富与深远了,这是美国人的旗帜。对于新的一代美国人来说,这面代表了勇气以及牺牲精神的国旗矗立在这片旷野上高高飘扬着。我知道我需要写些什么了。
  我将双手插进了口袋里,走进了用砂砾铺成的停车场,我站在那儿,凝视着越来越浓重的黑夜。我在一片漆黑中站立着,思绪万千。在我的诸多感慨中,其中之一便是对我的美国同胞们的无比骄傲,虽然他们只是一些普通的民众,但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们却能够挺身而起,尽管知道这样做将会机毁人亡,但他们决定用自己的牺牲来挽救地面上无数国人的生命。我的另一个感受便是深深的羞愧,因为我仍然活着,我的生活没有因那一天的恐怖事件而发生任何改变,我仍然可以自由自在地去继续着自己作为一个丈夫、父亲以及作家的幸福生活。此刻,独自站立在一片巨大的黑暗当中,我能够充分地感受到生命的短暂和宝贵。我们总是把生命视作理所当然,然而生命却是脆弱的、不确定的,可能会没有预兆地在任何一个瞬间停止。我想到了一个应该十分明显、但却经常被人们忽视的道理,那便是,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值得我们去珍视。
  我还感受到了其他一些事情——对人类的心灵那无尽的能量感到十分吃惊。人类的心灵具有如此之大的能量,使其在承受了这样一个重大灾难的同时,还可以找到一些空间留给个人的痛苦和悲哀的片刻。对于我来说,这一片刻便是想到了我那只衰老的狗。我感到有些惭愧,因为我意识到,即使是在为93航班的坠毁这一令人心碎的重大事件深感悲痛的时候,我仍然可以感受到因即将失去马利而引起的尖锐剧痛。
  马利正活在苟延的时间里;这是显而易见的。另一次健康的危机可能会在任何一天到来,当它来临的时候,我将不会与这不可避免的自然规律相抗衡。在他所处的生命阶段里,任何切口穿入性的医疗过程都将是十分残酷的,詹妮和我之所以决定这样选择,更多的是出于自身的考量,而不是仅仅为了马利。因为我们爱这只疯狂的老狗,尽管他有多到数都数不清的毛病——或许正是因为他的这些毛病,所以我们才如此深爱着他。可是现在,我可以看见我们让他离去的时候正在步步地逼近。我回到了车里,然后返回到了我的旅馆房间。
  第二天早上,我将专栏文章发给了报社,然后便从旅馆给家里打电话。詹妮说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马利真的非常想念你。”
  “马利?”我问道,“那么你们其他人呢?”
  “我们当然也想念你啊,你这个吃醋的小傻瓜。”她说道,“但是我的意思是,马利真的、真的非常想念你。他都快让我们每个人精神不正常了。”
  头天晚上,由于找不到我,马利一遍又一遍地在整栋房子里面踱着步子,四处嗅着,她告诉我说,他在每一个房间里面寻找着,甚至连门背后和壁橱里面都看过了。他挣扎着爬上楼,但在那儿也没有能够找到我,于是他又走下楼来,然后将刚才的大搜索又重新展开了一遍。“他真的很不开心。”她说道。
  他甚至勇敢地越过陡峭的斜坡去了地下室,直到打滑的木质楼梯阻止了他的脚步。马利曾经十分开心地在我的这个工作间里陪伴着我度过了好几个小时,当我在那儿做着木工活的时候,他便在我的脚边打着盹儿,锯屑飘落下来,覆盖在了他的皮毛上,就仿佛是一层柔软的降雪。一旦下到了那儿,他就无法拾级而上了,所以他站在那儿大声地犬吠着,呜咽着,直到詹妮和孩子们跑来营救他,他们从他的肩膀和臀部下面支撑着他,一步一步地将他推了上来。
  到了就寝时间,马利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睡在我们的床旁边,而是在楼梯口安营扎寨下来,因为从那儿他可以观察到每一间卧室以及正对着楼梯脚的前门,以防我从藏身的地方突然跳出来,或者在夜里回到家,认为我极有可能在没有告诉他的情况之下偷偷摸摸地出现。第二天早上,当詹妮下楼去做早餐的时候,发现马利仍然躺在楼梯口。过了好几个小时,詹妮才渐渐意识到马利一直都没有露面,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每天早上,他总是会第一个跑下楼梯,冲在我们的前面,他的尾巴砰砰地撞击在前门上面,想要出去。后来她发现他正躺在紧挨着床旁边的地板上熟睡着。然后,她便明白了原因。当她起床的时候,她不经意地把她的枕头推到了床上的我的这一侧——她睡觉的时候会用三个枕头——枕头在被单的覆盖下,在我经常睡觉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大大的类似人形的块状。再加上马利的视力模糊,所以他将那一堆羽毛误认为了他的男主人是完全可以原谅的。“他一定是认为你正睡在那儿呢,”她说道,“我只是告诉你他所做的事情。他相信你就睡在那儿。”
  我们在电话里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然后,詹妮说道:“你应该由此知道他是多么的忠诚。”是的,在我们的这只狗的身上,是很容易找到忘我的虔诚精神的。
  当我们知道可能随时都会到来的危机终于来临的时候,我才刚刚从莎士威勒回来仅仅一个星期。当时我正在卧室里穿衣服准备去上班,突然听到了一个可怕的咔嗒声以及紧随其后的克罗的尖叫声:“救命啊!马利从楼梯上摔下去了!”我赶忙跑了出来,发现他正躺在那段长长的楼梯的脚下,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詹妮和我向他冲了过去,然后用我们的手将他的身体从头到脚地检查了一遍,温柔地捏了捏他的四肢,压了压他的肋骨,按摩了一下他的脊柱。似乎没有什么部位有骨折情况。马利站了起来,发出了一声呻吟,他抖了抖身子,然后便走开了,没有跛行现象。克罗目击了马利摔下楼的全过程。他向我们描述了整个经过:马利开始下楼,可是,才下了两步,突然意识到所有的人都还在楼上,于是他试图向后转。当他尝试着转身的时候,他的骻部塌陷了下来,于是他连滚带爬地滑下了整段楼梯。
  “哇,他可真是走运,”我说道,“像那样跌落下来,本来会要了他的命的。”
  “我无法相信他没有受伤,”詹妮说道,“他就像是一只有九条命的猫。”
  可是,马利受伤了。几分钟之内,他的身体就变僵硬了。到了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到家的时候,马利已经完全无力也无法移动了。他似乎哪儿都疼痛,仿佛遭到了暴徒的袭击一样。然而,真正使他卧床不起的是他的左前腿,他无法让那只腿承受起任何的重量。我能够轻轻地捏他那只腿而不会引起他疼痛地叫喊。我怀疑他是把腱给拉伤了。当他看到我的时候,他试图挣扎着站起身来迎接我,然而他的这番努力却只是徒劳。他的左前爪已经完全无法用力,再加上他虚弱的后肢,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力量再去做任何事情。马利躺在自己唯一一条好的腿上,这是令任何一只四条腿的野兽都感到痛苦难堪的情形。最后,他试图用三只脚爪单腿站立起来迎接我,可是他的后肢陷了下去,所以他又重新倒在了地板上。詹妮给他喂了一颗有解热镇痛作用的阿斯匹林,然后将一个冰袋敷在了他的左前腿上。即使是在无法动弹的情况之下,马利也保持着嬉闹与贪吃的本色,他不断地试图去吃那个立方体的冰块。
  到了那天晚上十点半的时候,他的情况仍然没有任何好转,而他自从下午一点钟以后就没有能够到户外去清空他的膀胱了。也就是说,他憋尿已经差不多有十个钟头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把他弄到户外,然后再把他弄回到室内,以便他可以解决内急问题。我跨骑在他的身上,然后用我的两只手紧抓在他的脖子下面,把他给拎了起来。我们一起蹒跚着来到了前门,当他单脚越过门槛的时候,我便支撑着他的身体。可是,来到了门廊上,他却愣在了那儿。外面一直在下着雨,他必须要应对的强硬对手——门廊的台阶,打滑而且潮湿地摆在他的面前。他看上去没有勇气去战胜这个对手了。“来吧,”我说道,“赶快撒一下尿,然后我们就可以回到屋里去了。”他无法按照我所说的去做。我希望我可以说服他就这样在门廊上解决算了,但是这只老狗从来没有被教过这样一个新技巧。他又单脚跳回了屋里,然后郁闷地看着我,好像在为他知道即将会到来的事情而向我道歉。“我们过一会儿再试。”我说道。仿佛听到了某种暗示,他半蹲在了他那剩下的三条腿上面,然后在客厅的地板上清空了他的膀胱,一摊黄色的污水在他周围溢开。自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