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节
作者:冬恋      更新:2022-10-16 11:44      字数:4960
  她只是淡淡地、漫不经意地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说:“真有这回事吗?”
  我又告诉她,她就是从这间屋子出来给我吃肉和喝啤酒的。她说:“我忘
  了。”我问她:“你记不记得你让我哭了起来?”她摇摇头向四处望望,
  说:“忘了,忘了。”听到她左一声忘了,右一声记不起了,这对我的心灵
  又是一次触动,使我在深深的内心又一次哭起来,而且这次内心的哭泣是所
  有痛哭之中最伤心的一次。
  这时,埃斯苔娜却像一位聪慧美丽的少女一样,深有情意地对我说:
  “我是无心的,无心做的事情也就记不到心上去。”
  我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含义是,对她说的话我不得不斗胆怀疑,我
  心中有数,哪一位绝色佳人会无心呢。
  “哦!我确有一颗心,是可以用刀刺、用子弹射的心,这我毫不怀
  疑,”埃斯苔娜说道,“而且当然,这颗心一停止跳动,我也就停止活动
  了。不过,我刚才说的不是这层意思,我当时对人太不温柔——太无情——
  没有同情——废话。”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神情专注地打量着我。这在我的心灵上唤起了怎样
  的感受呢?她的那种神情是不是有些像郝维仙小姐呢?不。也许她的行为举
  止在某些方面是有点像郝维仙小姐的行为举止,可是哪一个孩子不与大人有
  一点相似呢。但凡与大人朝夕相处,和外界又不联系的孩子,等到少年时代
  消逝,在面容、表情上是会留下这些相似,尽管两者的整个容貌是迥然不同
  的。可是我还无法追寻到郝维仙小姐的痕迹。于是,我又望了她一眼,看到
  她依然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我,而刚才出现过的那种神色已消失得无影无
  踪。
  我所看到的是什么呢?
  这时埃斯苔娜说道:“我可是认认真真的。”与其说她皱起了眉头,可
  由于她的额头那么平坦光滑,所以不如说她的面孔显得一团愁云,“要是今
  后我们会被推到一起,相互相处,你得相信我所说的话。你不用说!”我正
  想开口说些什么,而她霸道地止住了我,继续说:“不管对谁我都没有动过
  真情,我也根本没有什么感情。”
  不一会儿,我们走到己长久废弃的制酒作坊里,她指着一处高高的走廊
  对我说,她记得她曾站在那里看到我站在下面哭。我知道那就是我第一次到
  这里来看到她走过的那处走廊。我的眼光随着她洁白的手指的方向看去,脑
  海中霎时又出现了那朦朦胧胧的、捉摸不定的联想。我不由自主地惊了一
  下,这一下竟使她把手扶住了我的肩膀。顷刻之间,那幽灵般的联想又一次
  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所看到的是什么呢?
  “怎么回事?”埃斯苔娜问道,“你又被吓住了?”
  “我要是相信你刚才所说的话,我自然被吓住了。”我把话题引开道。
  “就是说你不相信我所说的,很好。不过,不管怎样我已说清楚了。郝
  维仙小姐在等你去干那个老行当呢,虽然我认为这个老行当和其他陈旧的东
  西都可以丢在一边了。好吧,我们到园中再遛上一圈,然后再回去。来!今
  天我要对你狠一些,你可不许哭;你来当我的仆人,扶着我走。”
  她美丽的长裙一直拖在地上,她用一只手撩起裙角,另一只手轻轻地搁
  在我的肩头上,我们就这样走着。我们在废弃的花园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又一圈。对我说来,这一天的花园真是百花齐放、群芳斗艳,即使那老墙缝
  里长出的青黄野草也成为我从未见到过的奇花异草,成为我记忆中最值得珍
  视和回味的东西。
  我们两人之间,从年岁上讲相差并不多,也难说不可相配,虽然看上去
  她要比我大一些,但我们还是年龄相仿的。我这时想入非非,觉得我们的女
  恩主是有意选择我们并相配成对的。正想得兴高采烈时,忽然感到埃斯苔娜
  那种绝色佳丽是多么难以接近,那傲慢的态度是多么折磨人。哦,我这不幸
  的可怜孩子!
  最后我们回到屋内,我意外地听说我的监护人已经来看望过郝维仙小
  姐,是为了他们之间的业务,待会儿还要回来吃饭。摆着发霉宴席的那间屋
  子里,那盏发出寒意的枝形吊灯在我们出去时已经被点亮。郝维仙小姐正坐
  在她的椅子中等着我。
  我推动椅子,好像又推回了已消逝的过去时光,我们又开始围着那早成
  为尘土的婚宴慢慢地兜圈子。在这阴森森的房间中,椅子上坐着一个僵尸般
  的人,用眼睛死盯住埃斯苔娜,而埃斯苔娜却如出水芙蓉一般,比以往任何
  时候都更光彩夺目、美丽绝伦,也更使我心荡神迷。
  时光就是如此流逝,用餐的时刻就快到了,埃斯苔娜离开我们干她自己
  的事去了。我推着椅子在长桌的中部停住,郝维仙小姐从椅子中伸出一条衰
  弱干枯的手臂,把手捏成拳头放在已经发黄的桌布上。埃斯苔娜走到门口,
  又回过头来张望,郝维仙小姐则举起手对着她做了一个飞吻,神情之炽热好
  像要一口把她吞掉,说来也真可怕。
  埃斯苔娜出去后,剩下我们两人,她转过脸来对我低语道:
  “她美吗?她风度好吗?她生得丰满吗?你爱她吗?”
  “郝维仙小姐,谁见了她都会爱她的。”
  她伸出胳膊搂住我的脖子,把我的头搂到她面前,坐在椅子上说:“你
  爱她吧,爱她吧,爱她吧!她是怎么对待你的?”
  我还没有回答(其实我感到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她却又说道:
  “你爱她吧,爱她吧,爱她吧!如果她喜欢你,爱她;如果她伤害你,也爱
  她;即使她把你的心撕成碎片,还是要爱她——慢慢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会
  更坚强,心碎也会更痛苦——你要爱她,爱她,爱她!”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她如此满怀情感、热切急迫,我也从来没有听她说过
  如此的话语。在她说得情绪激动时,我感到她那只搂住我脖子的细细手臂上
  的肌肉在微微颤动着。
  “皮普,我告诉你,我收养她是为了有人爱她;我把她抚养成人,让她
  受教育,是为了有人爱她;我把她造就成一个完美的女人,就是为了有人爱
  她,你爱她吧!”
  她把爱这个词说了一遍又一遍,无疑,这是发自她肺腑的意愿。她一遍
  又一遍地说着爱这个词,爱已不再是爱,而是恨,是失望,是复仇,是悲惨
  的死亡。她一声声所说的爱就是一声声的诅咒,即使她用“失望”、“复
  仇”这一类的词来说,也比不上“爱”这个词更像诅咒。
  “让我来告诉你,”她继续用与刚才一样的匆忙和热情低低地对我说,
  “什么叫真正的爱。真正的爱就是盲目的奉献,绝对的自卑,完全的服从,
  无视自己,无视世界,把整颗的心、整个灵魂都交给所爱的人,任其处置,
  就像我这样。”
  她说到这里,随即疯狂地大叫了一声,于是我连忙抱住她的腰。因为她
  这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穿着她那裹尸布式的衣服,朝空中乱抓着,仿佛她
  立刻要向墙上撞去置自己于死地。
  所有这一切不过几秒钟就过去了。我刚刚扶她在椅子上坐好,就闻到了
  一股熟悉的气味,一回头,看到我的监护人已到了房里。
  贾格斯先生随身总是带了一方名贵的丝手帕,尺寸大得颇为显眼。这件
  事以前我没有提及过。这块手帕对于他的公务很有用处。我曾见到过他在当
  事人或证人面前隆重地摊开他的手帕,好像马上就要擤鼻子,可是接着又停
  住了,好像他没有时间擤鼻子,因为他的当事人或证人就要忏悔自己了。自
  然,他就用这种方法吓得他们连忙竹筒倒豆子式地招了供。这时我看到他在
  房间里,双手正拿着那块意味深长的手帕,眼睛望着我。当我们两人的目光
  相对时,他保持着那个姿势,默默无语,那意思分明是说:“真是你?真没
  有想到!”然后他才拿手帕做正常的用途,效果惊人。
  我看到他的同时,郝维仙小姐也看到了他。她也像所有的人一样怕他。
  她强使自己镇定了一下,结巴着说他和过去一样总是很准时。
  “和过去一样总是很准时。”他一面重复着,一面走到了我们的面前,
  说道,“皮普,你好吗?郝维仙小姐,让我来推你走一圈如何?再走一圈好
  吗?皮普,原来你也在这里。”我告诉他我到这里的时间,又说郝维仙小姐
  希望我来看一看埃斯苔娜。他听后答道:“啊!多么漂亮的年轻女士!”然
  后,他用一只大手推着郝维仙小姐坐着的椅子,另一只大手插在裤子口袋
  中,仿佛口袋里深藏着秘密。“唔,皮普!以往你隔多长时间和埃斯苔娜见
  一次面?”他停下来的时候对我说。“隔多长时间?”“哦!你见过她多少
  次?有一万次吗?”“噢!当然没有这么多。”“有两次吗?”“贾格
  斯,”幸亏郝维仙小姐插言,总算解了我的围,“不必再缠住我的皮普了,
  你和他一起去吃饭吧。”听了她的话后,贾格斯便和我一起摸着黑暗的楼梯
  下楼。我们仍然要走进后面铺石板的院子,到那幢独立的房子里去。在路
  上,他问我是不是常常看到郝维仙小姐吃喝,像往常一样,他给我的选择悬
  殊太大,要么是见过一百次,要么仅仅一次。我考虑了一下说道:“我从未
  见到过。”“皮普,你永远别想见到她吃喝,”他愁眉苦脸地笑了笑,嘲弄
  地说,“自从她开始像现在的这种生活,她就从不允许别人看到她吃喝。她
  总是在夜里走来走去,发现什么东西便拿起来吃一些。”“先生,”我对他
  说道,“我可不可以向你提一个问题?”“可以提,”他说道,”不过我也
  可以拒绝回答。你提吧。”“埃斯苔娜姓什么?是郝维仙,还是——?”我
  再说不出了。“还是什么?”他说。“是姓郝维仙么?”“是姓郝维仙。”
  谈话之间我们来到了餐厅,埃斯苔娜和莎娜·鄱凯特正在那里等着我们。贾
  格斯先生坐在上位,埃斯苔娜坐在他对面,而我正面对着那位面色青黄的朋
  友。我们舒舒适适地吃了一餐,服侍大家的是一位女仆。我来来去去那么多
  次,却从没有见过她。我猜得出,其实这么长时期中,她一直呆在这个神秘
  的宅子里,不过不为人所见罢了。饭后,一瓶精制的陈年葡萄美酒,被放在
  了我的监护人面前,他显然是饮惯了这种酒的。这时两位女士起身离开了。
  在这座宅邸中,贾格斯先生总是保持着他绝对的沉默寡言,在别处我从
  没有见过他如此的模样。他的目光只注视着自己,在进餐的整个过程中几乎
  没有正眼看过埃斯苔娜的面孔。她对他说话时,他静听着,需要回答时他照
  例回答,可我发现他就是不看她。相反的是,她却时常瞧着他,而且是用有
  趣和好奇的目光瞧着他,一点没有怀疑的神色,可他的面孔上就是找不到蛛
  丝马迹的表情。在进餐过程中他时常和我攀谈,一个劲地提到我的遗产问
  题,使得莎娜·鄱凯特的脸上越来越黄,越来越青,他却以此取乐。他对这
  一切装作无知,而且做得好像我这个人由于天真幼稚,才被他掏出了这许多
  真话来。我真不知道他有何本领,也确实掏出了我的心里话。
  餐厅里就留下我们两个人时,他坐在那里的神态就好像手边掌握了什么
  秘密消息似的,简直弄得我心中发慌。手中没有别的东西时,他便端起一杯
  酒反复鉴赏。他先端起酒杯对着烛光,啜一口,在嘴里品尝一下,再吞下
  去,然后又端详一会儿酒杯,闻一闻酒香,尝一尝,便一饮而尽。一杯喝完
  他再斟满一杯,端起酒杯重新鉴赏,弄得我头昏脑涨、精神紧张,仿佛那秘
  密就在酒中,我的把柄被他牢牢掌握了。有三四次我感到非和他谈话不可,
  可他一看出我想问他什么,便用手端起酒杯,注视着我,把一口酒在嘴里品
  来品去,仿佛要我注意,问他也是白问,因为他不打算回答。
  我想鄱凯特小姐一定认为见到我就像见到了灾星一样,会使她处于被逼
  发疯的危险境地,甚至会把自己头上的帽子也扯掉(这顶帽子实在太丑陋
  了,就像一根棉布拖把),把头发撒得满地(我想她的头发在她的头上根本
  没有生根)。后来我们回到郝维仙小姐的屋中时,她果然不在那里。我们四
  个人在那儿玩了一会儿惠斯特①。中途间隙,郝维仙小姐不知道怎么又异想
  天开起来,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