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作者:冬恋      更新:2022-10-16 11:44      字数:4981
  手杖点着桌上放着的一堆结了蛛网的东西,但没有碰到它,“这堆垃圾被送
  到了这里。从那时起,这东西和我就一起开始逐年憔悴。老鼠一直用牙齿在
  啃它,而有比老鼠牙齿更尖厉的牙齿一直在啃着我。”
  她站在那里,凝视着桌上放的东西,用手杖头抵着自己的心口。她穿的
  是曾经洁白的婚礼服,现在已经泛黄而且萎缩;桌上铺的是曾经洁白的桌
  布,现在也已泛黄而且萎缩了;四周的每一件东西只要碰一下,都立即会变
  成齑粉。
  “终有一天死神会成全我的,”她带着副鬼一般的苍白面孔说道,“那
  时他们会把我停放在这里,穿着新娘的礼服躺在迎亲的喜筵桌上。我死后就
  这样办,这就是对他最后的诅咒,如果正逢到这个日子那才好呢!”
  她站在桌边,凝视着这张桌子,仿佛站在那里正凝视着躺在桌上的她自
  己的尸体。我依旧沉默无语。埃斯苔娜已经返回,也保持着沉默。我觉得我
  们似乎那样站了好长一段时间。屋内的空气浑浊沉闷,每一个角落里都笼罩
  着浓重的黑暗,甚至使我也产生了一种令人恐怖的幻觉,埃斯苔娜和我似乎
  也开始了缓慢的腐烂过程。
  她就那样,处于一种心神错乱的状态,可是最后,在霎那之间她又恢复
  了正常。她说:“我来看你们两个人玩牌,为什么还不开始玩?”于是我们
  都回到她的房间,像上次一样地坐在那里;像上次一样,我一次又一次地让
  我的牌被吃光;像上次一样,郝维仙小姐一直在注视着我们,设法引起我对
  埃斯苔娜美貌的注意。她一会儿把珠宝试戴在埃斯苔娜的胸口,一会儿又试
  戴在埃斯苔娜的头上,弄得我目不暇给。
  至于埃斯苔娜也像上次一样地对待我,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这次
  她不愿意降低身份来和我说话。我们玩了约摸五六局,我便被告知下一次来
  的日子,然后像上次一样地被领到院子里,像狗一样地被喂给吃的东西。当
  然,也像上次一样,我被留在那里随我高兴地东游西荡。
  上次我曾爬上一道园墙去观看花园景色,那墙上有一扇门。至于上次那
  扇门究竟是开着还是关着,我并无意去追究。反正上一次我没有看到什么
  门,而这次我看到了。现在门开着,我知道埃斯苔娜早就把客人们送走,因
  为我见到刚才她返回时手中拿着一串钥匙。我信步走进了花园,而且在那儿
  东逛西逛。这花园早变成了一片荒地,只留下一些旧的香瓜棚和黄瓜棚架
  子,也已经衰败不堪。那几根枯藤只能乱找一些依靠来寻求生存,爬在破帽
  子上,攀过旧靴子:还有时,一根枯藤上冒出的新枝,把一只破锅当成寄身
  之所。
  我逛遍了花园,还逛了一所花房,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除了一株倒伏
  的葡萄和几只瓶子。这时我才发现,我正在一个阴沉凄凉的角落里,也就是
  刚才我从窗口看到过的那个角落。用不着问,我以为这个屋子是空的,一个
  人也没有,便从另一个窗口向里面张望。大出意料之外的是,我发现自己正
  和一位面孔苍白、眼睑发红、头发淡黄的少年绅士相互对望着。
  这位苍白面孔的少年绅士一转眼便不见了,可是一会儿他却站在了我的
  身边。刚才在窗口时我看到他正在读书,这会儿他在我面前看上去又是满手
  墨迹。
  他对我招呼道:“喂,小家伙!”
  “喂”这个词是个一般的称呼,我看最好的应付方法该是依样画葫芦,
  所以我答道:“喂。”为了礼貌,我没有说出“小家伙”几个字。
  “谁放你进来的?”他说道。
  “埃斯苔娜小姐。”
  “谁让你在这儿东荡西逛的?”
  “埃斯苔哪小姐。”
  “来,我们打一场。”这个苍白面孔的少年绅士这样说道。
  我除了跟着他走,还能有什么办法?这个问题以后一直萦绕在我心头,
  可是当时我能做的只有跟他走,因为他的态度是决定性的,而我的吃惊也是
  自然的。他在前头引路,我跟在后面,仿佛着了魔似的。
  “停一会儿,”他回过头来对我说,其实这时我们还没有走出多少步,
  “打架也该让你晓得打的理由。看我的。”说着他便表现出一副十分激怒的
  样子,把两手相互一拍,做出一个很优雅的后踢腿姿势,随即扯住我的头
  发,然后又一拍两手,低着他的头向我的心口冲撞而来。
  他这种撞头法简直和公牛没有两样。无疑,这是不知廉耻的不礼貌行
  为,再加上我刚吃过面包和肉,给他这一撞特别感到不舒服。所以,我便也
  给了他一拳。当我正准备再给他一拳时,他却说道:“嗳呀!你倒有种?”
  于是他便前后摆动起身体,这种打架方法我可没有见过,也许是我的见识太
  少吧。
  “打有打的规则!”他说着,踢起左腿,右脚落地。”一切都要符合规
  则!”说着,他又踢起右腿,左脚落地。“先去找一个场子,做些赛前准
  备!”于是,他跳来跳去,前后躲闪做了各式各样的怪动作,而我只能眼巴
  巴地看着。
  我看他身形机灵活泼,心中对他暗怕几分,但是,无论队道义上还是从
  身体上说,我坚信他那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头和我的心口本来无怨无仇,既然
  他能撞我,我也就有权利以牙还牙,既然我被逼如此,那也是身不由己了。
  所以,我无言地跟着他,走到花园的一个僻静角落。这里是两道墙的连接
  处,还有一堆垃圾可以把视线隔开。他问我对这个所在满不满意,我的回答
  是肯定的。于是,他又要求离开这里一会儿。果然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还带
  来一瓶水和一块浸在醋中的海绵。他说:“这东西对你我双方都有用。”然
  后便把它们放在靠墙的地方。接下来,他便开始脱衣服,先脱掉前克和背
  心,又脱去衬衫。他的态度表现出一副无忧无虑、爽快利落的样子,不过其
  中藏着一股杀气。
  虽然看上去他并不很健康,脸上生了青春痘,嘴上还生有火疮,但他的
  那些准备活动把我吓了一大跳。我猜,他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但身材比我高
  得多,他那个旋转身形的架势的确使人眼花镣乱。再说,这位少年绅士穿了
  一身灰色衣服(这是指他脱衣上阵之前的样子),胳膊肘、双膝、两只手
  腕、两只脚后跟都比他身体的其他部分要发达。
  我看到他对我拉开进攻架势,招式几乎完美无缺。他用眼睛细细打量着
  我的身体,仿佛在精心选择进攻的骨骼部位。我被他这架势吓傻了。可是,
  当我挥出第一拳时,他就被四脚朝天地打倒在地,睁着两眼仰视着我,鼻孔
  里流出鲜血,整个面孔似乎都缩小了。这真是我平生中所遇到的最希奇的事
  情。
  他一骨碌又爬了起来,用浸醋海绵拭干了鼻子中流出的血,马上又摆开
  他那精美的进攻架势。然而,他一下子又仰面朝天地躺在了地上,眼圈发
  青,仰视着我。这是我平生中所遇到的第二件最为希奇的事情。
  他的精神可嘉,使我敬佩万分。看来他没有多大气力,落在我身上的拳
  头也不重,而我的拳头一到他身上,他就被打翻在地。不过,他一下子就又
  爬了起来,用浸醋海绵拭干血迹,又喝了些那个瓶中的水,十分满意地按照
  打架的规则给自己加了补充,接着又对我摆开新架势,使我觉得这一次我一
  定会被他制服。结果,他又落得个鼻青脸肿的下场。我感到歉意的是我每击
  他一次,分量也就加重一点。但是,他倒下一次,就又爬起来一次。就这
  样,他摔倒,爬起,再摔倒,再爬起。最后,他狠狠地被我击倒了,头也撞
  到了后面的墙上。即使在这种危险时刻,他还是爬了起来,狼狈不堪地在地
  上转了几圈,连我在什么地方也弄不清了。接着,他又立足不稳地跌跪在地
  上,爬着拿起海绵,承认失败地抛起它,同时气喘喘地说道:“这一次比试
  是你胜了。”
  他似乎很勇敢,又很天真。虽然这次比试不是由我引起的,而我又胜利
  了,可我除了心情郁闷不解外,并无满足之感。穿衣服的时候,我真希望我
  把自己当成一条小野狼,或者别的什么野兽。下管怎样,我穿好了衣服,闷
  闷不乐地擦去脸上的几处血痕,对他说:“要我帮忙吗?”他答道:“不用
  了,谢谢。”我说:“再见了。”他也说:“再见了。”
  我一回到院子,就看到埃斯苔娜拿着钥匙站在那儿等着,但她既没有问
  我刚才在哪儿,也没问我为什么让她久等。只见她脸上泛着红晕,好像发生
  了什么特别使她高兴的事。她没有直接向大门走去,反而退回到过道,示意
  我走过去。
  “到这儿来!你要高兴就吻我一下。”
  她把脸转过来时,我吻了她的面颊。现在我想,这面颊上的一吻完全可
  以使我甘愿为她身入虎穴,而那时我却觉得她赐给我这个粗野平常孩子的一
  吻,就好像是丢给我一个小钱,是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一天我在那里待的时间很久,因为巧遇了郝维仙小姐的生日,来了客
  人,又和埃斯苔娜打了牌,还和一位少年绅士比试了拳术,所以在我快接近
  家门时,沼泽地那边沙滩上的灯塔已经迎着黑夜的天空大放光明,乔的打铁
  炉中飞溅出来的火星也已闪烁在了大路边。
  第十二章
  和那位苍白面孔的少年绅士打架之事,一直令我的心中不能平静。越是
  想到这次比试,以及这位苍白面孔的少年绅士给多次摔得仰面朝天、脸上弄
  得青紫相间、红肿不堪的样子,我就越感到自己将因此得到应有的下场。我
  觉察到那位苍白面孔的少年绅士的血曾染在我的头上,法律是不会饶恕我
  的。虽然我无法确切他说出我所犯罪孽的具体条款,但我心中十分明白,乡
  下孩子不该在外面招摇过市,不该走进名门望族的家庭,不该冲撞英格兰勤
  奋好学的少年,否则,摆在他面前的就是严厉的惩罚。一连几天我都躲在家
  中,如果要我出去有事,事先我也必定从厨房的门口仔细地观察一番外面情
  况,而且总是胆战心惊,生伯一出门就被县监狱的差官抓住。那位苍白面孔
  的少年绅士的鼻血也曾染红我的裤腿,我只有趁着深夜时分来洗净这一罪
  证。那位苍白面孔的少年绅士曾用牙齿咬破了我的手指,我也发挥我的奇
  想,设计了成千的方法,以防万一被强拉到法庭之上,便可以利用巧辩把这
  该死的事情敷衍过去。
  到了要回到暴力行凶现场的日子,我的恐惧心理也达到了极点。法院会
  不会派来打手,特别是伦敦法院,那些雇佣的帮手会不会埋伏在门口呢?郝
  维仙小姐也许因为我在她家中行凶打人就要亲手报复。她会不会穿着寿终正
  寝的衣服忽然站起来,拔出手枪,用一颗子弹把我射死呢?会不会有花钱雇
  来的孩子,一帮杀人凶神,躲在制酒作坊那里,等待时机,跳出来把我打死
  为止呢?我坚信那位苍白面孔的少年绅士的灵魂是高尚的,他不会唆使别人
  来报复。但是我考虑的是他那些不能明辨是非的亲戚,一看到他受伤惨重的
  面孔,不得不对他表示同情,而且为了维护家庭的名声,会激起愤怒的情
  绪,唆使人来报复。
  不管怎样,到了时间我就非到郝维仙小姐家去不可。我终于去了。可
  是,关于上次比试的事什么也没有发生,也没有人提到这件事,连那位苍白
  面孔的少年绅士也居然在整座屋子中都没有找到。我看到花园的门依旧开
  着,便走进去探视一番。到了那所独立的住所,我从窗口向里面窥视,只见
  所有的百叶窗都关着,一点生气也没有。只有上次我们比试的那个角落还留
  下些痕迹,足以证明那位少年绅士确有其人。他留下的是几处血迹,我弄了
  些花园的泥土盖在上面,以免被人发现。
  郝维仙小姐的房间和那个放着长条桌子的房间之间有一个宽阔的平台,
  上面放着一张手推椅,倚子下面有轮子,可以从后面向前推,十分轻便。上
  次在那里我就看到了这张椅子。从这一天开始,我有了新工作,定期推着这
  张坐着郝维仙小姐的轮椅(因为她用手扶着我的肩头走感到吃力),在她的
  房间里绕圈,还可以推过平台,在别的房间里绕圈。我绕来绕去,一次再
  次,不停地绕着圈子,有时一口气要推三个小时之久,我也数不清究竟绕了
  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