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节
作者:巴乔的中场      更新:2022-10-11 20:21      字数:5124
  “最近才从广州来。”古应春答说:“自己想开馆子,还没有谈拢。”
  “怎么叫还没有谈拢?”
  “有人出本钱,要谈条件。”
  “你倒问问他,肯不肯到我这里来。”胡雪岩说,“我现在就少个好厨子。”
  “好的。等我来问他。”
  吃完饭围坐闲谈,钟打九点,七姑奶奶便催胡雪岩送罗四姐回家。在城开不夜的上海,这时还早得很,选歌征色、纸醉金迷的几处地方,如昼锦里等等“市面”还只刚刚开始。不过,胡雪岩与罗四姐心里都明白,这是七姑奶奶故意让他们有接近的机会,所以都未提出异议。
  临上轿时,七姑奶奶关照轿夫,将一具两展的大食盒,纳入轿箱,交代罗四姐说:“我们家人请人吃夜饭有规矩的,接下来要请吃消夜。今天我请你们小爷叔做主人,到你府上去请。食盒里一瓷坛的鱼翅,是先分出来的,不是吃剩的东西。”
  “谢谢,谢谢,”罗四姐说:“算你请胡大先生,我替你代做主人好了。”
  “随便你。”七姑奶奶笑道:“哪个是主,”哪个是客,你们自己去商量。“
  于是罗四姐开发了佣人的赏钱,与胡雪岩原轿归去。
  到家要忙着做主人,胡雪岩将她拦住了。
  “你不必忙,忙了半天,我根本吃不下,岂不是害你白忙,害我自己不安。依我说,你叫人泡壶好茶,我们谈谈天最好。”
  “那么,请到楼上去坐。”
  楼上明灯灿然,春风胎荡,四目相视,自然逗发了情思。罗四姐忽然觉得胸前有透不过气的感觉,忽忙挺起胸来,微仰着脸,连连吸气,才好过些。
  “你今年几岁?”她问。
  “四十出头了。”
  “看起来象四十不到。”罗四姐幽幽地叹了口气,“当初我那番心思,你晓得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胡雪岩说:“我只当我们没有缘分,哪晓得现在会遇见,看起来缘分还在。”
  “可惜,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人老珠黄不值钱’。”
  “ 这一点都不对,照我看,你比从前更加漂亮了,好比柿子,从前又青又硬,现在又红又软。”胡雪岩咽了口唾沫,“吃起来之甜,想都想得到的。”
  罗四姐瞟了他一眼,笑着骂了句:“馋相!”
  “罗四姐,”胡雪岩问道:“你记不记得,有年夏天,我替你送会饯去,只有你一个人在家……”
  罗四姐当然记得,在与胡雪岩重逢那天晚上就回忆过。那天,是七月三十日地藏王菩萨生日,插了地藏香,全家都出去看放荷花灯,留她一个人看家,胡雪岩忽然闯了进来。
  “你怎么来了?”
  “我来送会饯。”胡雪岩说:“今天月底,不送来迟一天就算出月了,信用要紧。你们家人呢?”
  “都看荷花灯去了。”罗四姐又说:“其实,你倒还是明天送来的好。
  因为我这笔钱转手要还人家的,左手来,右手去,清清爽爽,你今天晚上送来,过一夜,大钱不会生小钱,说不定晚上来了贼,那一来你的好意反倒害人。“
  “这一层我倒没有想到,早知如此,我无论如何要凑齐了,吃过中饭就送来。”胡雪岩想了一下说:“这样子好了,钱我带回去,省得害你担心。
  这笔钱你要送给哪个,告诉我,明天一早,我替你去送。“
  “这样太好了。”罗四姐绽开樱唇,高兴地笑着,“你替我赔脚步,我不晓得拿啥谢你?”
  “先请我吃杯凉茶。”
  “有,有!”
  原来是借着插在地上的蜡烛光,在天井中说话,要喝茶,便需延入堂屋。
  她倒了茶来,胡雪岩一饮而尽,抹抹嘴问道:“你说你不晓得拿啥谢我?”
  “是啊!你自己说,只要我有。”
  “你有,而且现成。”胡雪岩涎着脸,“罗四姐,你给我亲个嘴。”
  “要死!”罗四姐满脸绯红,“你真下作!”
  如果罗四姐板起脸叫他出去,事便不谐,这样薄怒薄嗔,就霸王硬上弓,亦不过让她捏起粉拳,在他背上乱插一通而已。
  主意打定,一个猛虎扑羊势,搂住了罗四姐,她挣扎着说:“不要,不要!我的头发。”
  一听这话,胡雪岩知道不必用强,略略松开手说道:“不会,不会。不会把你的头发弄乱。”
  说着,手在她腰上紧一紧,将嘴唇凑了上去。哪知就在这时候,门外有
  人大喊:“罗四姐,罗四姐!”
  罗四姐赶紧将他一推,自己退后两步,抹一抹衣衫,答应一声:“来了!”
  同时奴一奴嘴,示意胡雪岩躲到一旁。
  来的是邻居,来问一件小事,罗四姐三言两语,在门外把他打发走了。
  等回进来时,站得远远地,胡雪岩再要扑上来时,她一闪闪到方桌对面。
  “你好走了。刚刚那个冒失鬼一叫,我吓得魂灵都要出窍了。”罗四姐又说:“快,快,快点走。”
  俩人都回忆着十年前的这一件往事,而且嘴角亦都出现了不自觉的笑意,只是罗四姐的笑意中,带着明显可见的帐惆与落寞。
  “这句话有十年了吧?”
  “十一年。”罗四姐答说:“那年我十六岁。”
  “那么,欠了十一年的债好还了。”胡雪岩笑道:“罗四姐你欠我的啥,记得记不得?”
  “不记得了。”罗四姐又说:“就记得也不想还。”
  “你想赖掉了?”
  “也不是想懒。”罗四姐说,“是还不到还的时候。”
  “要到啥时候呢?”
  “我不晓得。”罗四姐忽然问道:“你看我的本事,就只配开一家绣庄?”
  问到这句话,胡雪岩的绮念一收,“我们好好来谈一谈。”他说,“你的本事,十几岁我就晓得了,那时候‘摇会’,盘利息,哪个都没有你精明。
  说一句实话,你如果是男的,我要请你管钱庄。“
  “卖高帽子不要本钱的。”罗四姐笑道:“不管你说一定要男的才好管钱庄,这话我倒不大服气。”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你本事不如男的,是女人家不大方便,尤其是你这样子漂亮,下面的伙计为了你争风吃醋,我的钱庄就要倒灶了。”
  “要死!”罗四姐的一双脚虽非三寸金莲,但也是所谓“前面卖生姜,后面卖鸭蛋”裹了又放的半大脚,笑得有些立足不稳,伸出一只手去想扶桌沿,却让胡雪岩一把抄住了。
  “不要说伙计,”胡雪岩笑道,“就是我,只怕也没心思在生意上头了,一天到晚担心,哪个客人会把你讨了去。”
  杭州人叫“娶亲”为“讨亲”,这最后一句话,又勾起罗四姐的心事,“不要说了!”她夺回了手,坐到一旁,幽幽地说:“总怪我自己命苦。”
  “我也难过啊!”胡雪岩以同感表示安慰,“我迟两年讨老婆就好了。”
  “哼!”罗四姐微微冷笑,“你嘴里说得好听。”
  “好听不好听,你等着看将来。”胡雪岩说道:“言归正传,你说你的本事不止于开一爿绣庄,那么,还有啥大生意好做?你说来我听听看。”
  罗四姐不作声,低着头看桌面,睫毛不住眨动,盘算得好象出神了。
  “明天再说。”罗四姐抬眼说道:“你明天来吃便饭好不好?”
  “怎么不好?我明天下半天早一点来,好多谈谈。”
  “不!你明天来吃中饭,下半天早一点走。晚上总不方便。”
  胡雪岩想了一下说:“明天中午我有两个饭局,有一个是要谈公事,不能不到。这倒麻烦了。”
  “那么后天呢?”
  后天中午已有应酬,不过可以推掉的。“
  “那就后天。”
  胡雪岩无奈,只好答说:“后天就后天。”
  “后天我弄两个杭州菜给你吃。”罗四姐又说:“现在我代七姑奶奶做主人,请你吃消夜。”
  胡雪岩胃口不太好,本不想吃,但想到第二夭不能会面,便有些不舍之意,惜吃消夜盘桓一会也好,便点点头:“不必费事!”
  “现在的东西。”罗四姐说,“到楼下去吃好不好?”
  原要在楼上小酌才够味,但那一来比较费事,变成言行不符,只好站起身来,跟着罗四姐下楼。“你吃什么酒?”
  “随便。”胡雪岩说:“我又不会吃酒,完全陪你。”
  “谢谢。既然你陪我,就陪我吃我自己泡的药酒。”
  “喔,我倒想起来了……”
  “慢点!”罗四姐说:“等我把桌子摆好了再说。”
  桌子上摆出来四个碟子,火腿、脆鳝、素鸡糟白鲞是七姑奶奶送的。罗四姐另外捧来一个白瓷坛,倒出来的药酒,颜色不佳,但香味扑鼻,发人酒兴。
  “你这酒看样子不坏,有没有方子?”
  “有。名叫周公百岁酒。你要,我抄一个给你。”
  “有这种方子,越多越好。”胡雪岩说,“我想开一家药店,将来要卖药酒。”
  罗四诅不由得诧异,“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开药店?”她问。
  “其中有好些缘故。有个缘故是有人要我办各样成药,数量很大,我心里在想,不如自己开一家药店,既方便,又道地。”
  “这个人是哪个?要那许多成药,做啥用场?”
  原来左宗棠的西征将士,已发现有水土不服的现象,寄信到上海转运局,要采办大批丸散膏丹,因而触发了胡雪岩自己设一座大规模的药铺的构想。
  目前已请了一道陕甘总督衙门所发、请予免税的公文,派人到生药最大的集散地,直隶安国县采办道地药材去了。
  对于这个计划,胡雪岩最感兴趣,认为是救世济民、鼓励士气最切实的一件事,一谈起来,滔滔不绝。罗四姐很用心地倾听着,遇有他说得欠明白之处,会要言不烦地提出疑问。这表示她不但能够领会他的计划,而且也关心他的事业,胡雪岩便越加兴奋了。
  一谈谈到三更天,胡雪岩发现左右邻居看她家半夜里灯火辉煌,门前轿班高声谈笑,都好奇地在张望,不免抱愧,也不好意思再作流连。
  “好了,后天中午再来。”胡雪岩站起身来说:“再谈下去,邻居要骂人了。”
  到得第三天上午,胡雪岩照例先到阜康钱庄办事,有人告诉他说,“维记”来提了九千两银子,开出数目大小不等的十七张庄票。胡雪岩记在心里,并未多问。
  由于那天到罗四姐家,自觉太招摇了,这天只带了一个跟班,亦未乘轿,而且坐了一辆“亨斯美”马车,在罗家弄口下车,将马车打发回去,步行赴约。本未过午,罗家客厅里还坐着七、八个客户在等候发落。
  “胡大先生请坐。”罗四姐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说:“我马上就好了。”
  “不忙,不忙!你尽管请治公。”
  胡雪岩捧着一杯茶,悄悄坐在一边,看罗四姐处事,口讲指画,十分明快。她的客户似乎也服她,说如何便如何,绝无争执,所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都打发走了。
  “佩服,佩服。”胡雪岩笑道:“实在能干。”
  “能干不能干还不晓得。等我替你买的地皮涨了价,你再恭维我。”
  胡雪岩摸不着头脑,“罗四姐,”他问:“你在说啥?”
  “等等吃饭的时候再同你讲。你请坐一坐,我要下厨房了。”
  厨房里菜都预备得差不多了,炉子上炖着鱼头豆腐,“件儿肉”在蒸宠里,凉菜盐水虾、葱焖鲫鱼和素鸡,是早做好了的,起油锅炸个“响铃儿”,再炒一个荠菜春笋,就可以开饭了。
  “没有啥好东西请你。”罗四姐说:“不过我想,你天天鱼翅海参,大概也吃腻了,倒不如清清爽爽几样家常菜,或许反例可以多吃一碗饭。”
  “一点不错。”胡雪岩欣然落座,“本来没有啥胃口,现在倒真有点饿了。”
  罗四姐笑笑不作声,只替他斟了一杯药酒,然后布菜。胡雪岩吃得很起劲,罗四姐当然也很高兴。
  “你刚才说什么地皮不地皮,我没有听懂。请你再说一遍。”
  罗四姐点点头,“你给我的折子,我昨天去提了九千两银子。”她问,“你晓得不晓得?”
  “他们告诉我了。”
  “从前年英租界改路名的辰光,我就看出来了,外国人办事按部就班,有把握的,马路修到哪里,地价涨到哪里,可惜我没有闲钱来买地皮。前两个月还有人来兜我,说山东路……”
  “慢点!”胡雪岩问道:“山东路在啥地方?”
  “就是庙街。”
  原来英租街新造的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