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节
作者:巴乔的中场      更新:2022-10-11 20:21      字数:5020
  “这话倒也不错。不过章程可以先拟,叫大家预备起来,一过了年,逢到淡月,再来调动。”
  “是的。这样子才是正办。”
  奉命回来,唐子韶立即找到管包潘茂承,关起门来密谈。原来唐潘勾结舞弊,已历多年,毛病最多的是满当的衣服,公济典为了满当的衣服太多,特为设了一家估衣铺,招牌叫做“公济衣庄”,各典满当的衣服,都发衣庄去叫卖,有的原封不动,有的是掉了包的,明明一件八成新“萝卜丝,,的羊裘,送到衣庄,变了一件”光板“,当铺”写票“,向来将值钱的东西写得一文不值,明明是个金打簧表,当票上却写的是”黄铜烂表一个“。那笔龙飞凤舞的狂草,除了朝奉自己,无人能识,所以从无顾客提过抗议,而因为如此”写票“记帐,满当之物要掉包,亦就无从查考了。
  公济典掉包掉的最凶,紫貂换成紫羔,纺绸换成竹衣,拿来跟公济衣庄的进货帐一对,清弊毕现,那时就会弄得难看了。
  谈来谈去,唯一的挽救之道,便是根本打消这个计划。但除了以年底生意忙碌,不宜大事更张的说法,将此事缓得一缓以外,别无可以驳倒此一计划的理由。潘茂承一筹莫展,唐子韶却想到了一个万不得已的主意,不过这个主意只能悄悄去做,决不能声张,而且能不能做,还要看他的姨太太肯不肯。
  原来唐子韶是徽州人,徽州朝奉到外地谋生,都不带家眷,胡雪岩看他客中寂寞,三年前送了他一个名叫月如的“丫头做姨太太。月如自从嫁了唐子韶,不到半年功夫,竟似脱胎换骨变了另一个人,头发本来发黄,变黑变多了,皮肤本来粗糙,变白变细了,她的身材本来不坏,此时越发显得蜂腰丰臀,逗人避思,尤其是那双眼睛,本来呆滞失神,老象没有睡足似的,忽然变得水汪汪地,顾盼之间,仿佛一道闪光,慑人心魄。
  为此,胡雪岩颇为动心,言谈神气之间,每每流露出跃跃欲试之情。唐子韶早已发觉,只是装做不知而已。如今事急无奈,才想到了这条美人计,若能说服月如,事成一半了。
  事先经过一番盘算,决定胁以利害,“月如,”他说:“祸事临头了。”
  “祸事?”月如自不免吃惊,急急问说:“你闯了什么祸?”
  “也可以说是我自己闯的祸。”他指着月如头上插的一只翠玉钗,手上戴的一个祖母绿的戒指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不是满当货吗?”
  不错,应该是满当货,我当做原主来赎了回去了。“唐子韶说:”这就算做手脚舞弊,查出来不得了。“
  “不会的,大先生为人顶厚道,你跟他老实说一声,认个错,他不会为难你的。”
  “没有用,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一定会查出来。到那时候,不用大先生开口请我走路,我自己也没有这张脸再在杭州混了,只好回家吃老米饭。”
  唐子韶紧接着又哭丧着脸说:“在我自己是自作孽,心里难过的是害了你。”
  “害了我?”月如大惊,“怎么会害了我?”
  “你想,第一,作弊抓到,自然要赔,你的首饰只怕一样都不会剩,第二,你跟我回徽州要吃苦,那种苦,你怎么吃得来?”
  月如平时听唐子韶谈过家乡的情形,徽州在万山丛中,地少人多,出产不丰,所以男人都出外经商,女人就要做男人做的事,挑水劈柴,样样都来,比江浙那个地方的女人都来得辛苦。而况,她又想到自己的身分,见了唐子韶的原配,要她做低服小,早晚伺候,更是件宁死也不愿的事。
  转念到此,不由得大为着急,“你也真是!”她埋怨着说:“正薪俸以外,每个月分”存箱“、”使用“、”公抽“、”当厘“、”赎厘“,外快已经不少了,年底还有分红,舒舒服服的日子不过,何苦又另外去搞花样?”
  月如嫁过来虽只三年,当铺的规矩,已经很熟悉了。典当从,“内缺”
  的管总、管包、管钱、管帐,到“外缺”站柜台的朝奉,以下“中缺”的写票、清票、卷包、挂牌,还有学徒,每月正薪以外,还有“外快”可分,贵重衣服,须加意保管,例收当本百分之一的酬劳,称为“存箱”,满当货卖出,抽取六厘,归伙友所得,称为“使用”,典当宽限,例不过五,赎当时不超过五天,不另计息,但如超过六天,要付两个月利息。遇到这种情形,多出来的一个月利息亦归伙友,称为“公抽”。至于“当厘”是照当本抽一厘,“赎厘”是照赎本抽三厘,譬如这个月当本支出十万两银子,赎本收回五万银子,就有一百两银子的“当厘”,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赎厘”。这些外快,汇总了每月公分,所得多寡的比例不同,唐子韶是管总,当然得大份,每个月少则五六十两,多则上百,日子过得着实宽裕。
  唐子韶自然亦有悔意,不过,“事情做也已经做了,你埋怨也没胡。”
  他说,“如今只有想法子来补救,你如果愿意,我再来动脑筋。”
  “我愿意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只要你说一句,愿意不愿?”
  “哪里会不愿意?你倒说,为啥只要我说一句愿意,就有用处?”
  “这因为,你身上就有一样有用处的东西,只问你肯不肯借出来用一用?
  你要肯,拿出来就是。“
  月如将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会,恍然大悟,板起脸问:“你要我借给哪个用?”
  “还有哪个?自然是胡大先生。”
  “哼!”月如冷笑,“我就晓得你会出这种不要脸的主意!”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我哪里会不要脸?不过事急无奈,与其让同行骂我不要脸,不如在胡大先生面前不要脸。你说,我的打算莫非错了?”
  “你的打算没有错。不过,你不要脸,我要脸。”
  “这件事,他知、你知、我知,没有第四个人晓得,你的脸面一定保得住。”
  月如不作声,显然是同意了。
  “大先生。”唐子韶说:“这件事我想要跟蓉斋商量,他的脑筋好,一定有妥当办法想出来。”
  蓉斋姓施,此人是湖州德清城内公顺典的管总。为人极其能干,公顺典在他一手经营,每年盈余总是居首,论规模大小,本来在二十三家典当中排列第五、六,如今是最大的一家,架本积列三十万千文之多,胡雪岩心想,唐子韶要跟施蓉斋去商量,是办事的正道,所以毫不迟疑地同意了。
  “大先生,有没有话要我带给蓉斋?”
  “有的。”胡雪岩问道:“你哪一天走?”
  “我随时可以走。”
  “好的,等我想一想再告诉你。”
  “这样好了,”唐子韶问:“大先生哪天中午有空?”
  这些问胡雪岩十二个姨太太中,排行第五的宋娘子,胡雪岩有应酬部归她管,当下叫丫头去问,回话是一连十天都不定,而且抄了一张单子来。哪天人家请,哪天请人家,写得清清楚楚。
  “你问我哪天中午有空,为啥?”
  “是月如,总想弄几个菜孝敬大先生。我想不如请大先生来便饭,有什么交代蓉斋的话,顺便就可以告诉我了。”
  听这一说,胡雪岩心里高兴,因为不但可以看看月如,而且也很想吃月如所做的菜。于是拿起单子来,仔细看了一会说:“后天中午的两个饭局,我都可以不去。就是后天中午好了。”
  “是,是。”唐子韶又说:“请大先生点几个菜。”
  原来月如本在厨房中帮忙,虽非灶下婢,也只是往来奔走,传递食盒,只是她生性聪明,耳儒目染,也做得一手好菜,当初胡雪岩挑这个貌不出众的丫头送唐子韶,就因为他讲究饮馔,而她善于烹调之故。这三年来,唐子韶拿“三荒十月愆余”、“随园食单”中开列的食谱,讲给月如听了,如法炮制,复加改良,颇有几味连胡家的厨干都佩服的拿手菜,只是月如颇自矜其手艺,不肯轻易出手,因而不大为人所知而已。
  “月如的菜,样样都好,不过有几样做起来很费事。”
  “不要紧,大先生尽管吩咐。”
  胡雪岩点点说:“做一样核桃腰子。”
  这就是颇费功夫的一样菜。先拿羊腰或猪腰用盐水加生姜煮熟,去膜切片,再挑好核桃肉剥衣捣烂,与腰片拌匀,下锅用极小的火,不停手地炒,直到核桃出油,渗入腰片,再用好酱油、陈酒、香料烹透,是下酒的妙物。
  “还有呢?”
  “有一回月如做来孝敬老太太的蒸蛋,也不错。”
  “喔,那是三鲜蛋,不费事,还有呢?”
  “我就想到这两样。”胡雪岩又说:“菜千万不要多,多了糟蹋。再说,一个人的工夫到底有限,菜多了,照顾不到,味道总不免要差。”
  “是,是。后天中午,请大先生早早赏光。”
  唐子韶就住在公济典后面,分租了人家一进房子,三楼三底,前后厢房,后厢房朝东的一问,月如用来做厨房。楼上外面两间打通,作坐起之用,最里面一间,才是卧室。
  胡雪岩一到,接到楼上去坐,雪白铜的火盆,生得极旺,窗子是新糊的,虽关紧了,屋子里仍旧雪亮,胡雪岩卸了玄狐袍子,只穿一身丝绵袄裤,仍旧在出汗。
  坐定不久,楼梯声响,上来的月如,她上身穿一件紫色湖绉袄裤,下面是散脚的贡呢夹裤。胡雪岩最讨厌年轻妇女着裙子,胡家除了胡老太太,全都是袄裤,月如也是如此。
  见了胡雪岩,裣衽为礼,称呼一直未改,仍旧叫“老爷”,她说:“发福了,气色更加好,红光满面。”
  “ 红光是太热的缘故。”胡雪岩摸着脸说。
  “老爷穿的是丝绵,怪不得了。”月如转脸向唐子韶说,“你快去看看,老爷的衣包里面,带了夹袄裤没有?”
  “对,对,”唐子韶猛然拍一下自己的额角,“我早该想得到的。”说着,起身就走。
  于是,月如坐下来问老太太、太太和当家的大姨太太——姓罗行四,家住螺狮门外,因而称之为“螺蛳太太”,再就是“少爷”、“小姐”,一一问到,唐子韶已经从胡雪岩的跟班手里,将衣包取来了。
  “老爷,”月如接过衣包说道:“我伺候你来换。”
  当着唐子韶,自然不便让她来执此役,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我自己来。“
  “那就到里面来换。”
  月如将胡雪岩引入她的卧室,随手将房门掩上。胡雪岩便坐在床沿上,脱棉换夹,易衣既毕,少不得打量打量周围,家具之中只有一张床最讲究,是张红木大床,极厚的褥子,簇新的丝绵被,雪白的枕头套,旁边摆着一枚蜡黄的佛手,拿起来闻一闻,有些桂花香,想来是沾了月如的梳头油的缘故。
  “换好了没有?”房门外面在问。
  “换好了。”
  “换好?我来收拾。”接着,房门“呀”地一声推开,月如进来将换下的丝绵袄裤,折齐包好。
  胡雪岩这时已走到外面,正在吸水烟的唐子韶站起来问道:“大先生,是不是马上开饭?”
  “好了就吃。”胡雪岩问道:“你啥辰光到湖州。”
  “喔,那我要把交代蓉斋的话告诉你,第一,今年丝的市面不大好,养”今天下半天就走。“
  蚕人家,今年这个年,恐怕很难过,你叫他关照柜台上,看货稍微放宽些。“
  “是的。”
  “第二,满当的丝不要卖……”
  “满当的丝,大半会发黄,”唐子韶抢着说:“不卖掉,越摆越黄,更加不值钱了。”
  “要卖,”胡雪岩说:“也要先把路脚打听打听清楚,如果是上海缫丝厂的人来收,决不可卖给他们。”
  “是的。”唐子韶答应着,却又下了一句转语:“其实,他们如果蓄心来收,防亦无从防起。”
  “何以见得?”
  “他们可以收了当票来赎啊!”
  “我就是要这样子。”胡雪岩说:“人家赎不起当头,当票能卖几个钱,也是好的。”
  “大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唐子韶感叹着说。
  “也不是啥菩萨心肠,自己没有啥损失,能帮人的忙,何乐不为!说老实话,一个人有了身价,惠而不费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好做,只在有心没有心而已。”
  “大先生是好心,可惜有些人不知道。”
  何必要人家晓得?惠而不费而要人家说一声好,是做官的诀窍,做生意老老实实,那样做法,晓得的人在背后批评一句沽名钓誉,你的金字招牌就挂不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