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巴乔的中场      更新:2022-10-11 20:21      字数:4965
  你是首当其冲。”
  胡雪岩惊然动容,但亦不免困惑,“莫非你要叫我朝合肥递降表?”他问,“我要这样做,怎么对得起湘阴?”
  “递降表当然说怎么样也不行的。我看,小爷叔要联络联络邵小村。”
  邵小村名友赚,浙江余姚人,也算是洋务人材,一向跟李鸿章接近,新近放的上海道。上海道本来是李鸿章的亲信刘瑞芬,另为刘坤一参盛宣怀一案,刘瑞芬秉公办理,因而得罪了李鸿章,设法将他调为江西藩司。刘去邵来,足以看出上海道这个管着江海关的肥缺,等于是由李鸿章在管辖。
  “联络邵小村,不就是要吊合肥的膀子?莫非真的要磕了头才算递降表?”
  “吊膀子”是市井俚语,语虽粗俗,但说得却很透彻。古应春默然半晌,突然提出一个惊人的建议。
  “小爷叔,一不做。二不休,你索性花上二三十万银子,把邵小村攻掉!”
  这一下,胡雪岩更觉错愕莫名,“你是说,要我去当上海道?”
  他问。
  “是啊!”
  胡雪岩无从置答,站起来编着方步盘算了好一会,突然喊道:“七姐,七姐!”
  七姑奶奶正在剥蟹粉预备消夜点心,听得招呼,匆匆忙忙出来问道:“小爷叔叫我?”
  “应春要我去做上海道。你看他这个主意,行得通,行不通?”
  七姑奶奶愣了一下,“怎么一桩事情,我还弄不清楚呢?”她看着她丈夫问:“上海道不是新换的人吗?”
  这一下倒提醒了古应春,自觉虑事不周,邵友赚到任未几,倘非有重大过失,决无开缺之理,因而点点头答说:“看起来不大行得通。”
  “而且,我也不是做官的人。”胡雪岩问:“你看我是起得来早去站班的人吗?”
  胡雪岩虽戴“红顶”,毕竟是“商人”。如今发了大财,起居豪奢,过于王侯,分内该当可摆的官派,也不过是他排场的一部分。倘说补了实缺,做此官,行此礼,且不说象候补道那样,巴结长官,遇到督抚公出,早早赶到地方去站班伺候,冀邀一盼,至少大员过境,上海道以地方官的身分,送往迎来,就是他视为畏途的差使。
  七姑奶奶有些弄明白了,她也是听古应春说过,邵友濂是李鸿章的人,跟胡雪岩是左宗棠的人,算是敌对的。现在古应春建议胡雪岩去当上海道,取邵而代之,不是上海道对胡雪岩有何好处,只是要攻掉邵友濂而已。
  “不管行得通,行不通,也不管小爷叔舒服惯了,吃不吃得来做官的苦头,根本上就不该动这个念头!”
  七姑奶奶说话向来爽直深刻,因此何以不该动这个念头,在古应春与胡雪岩都要求她提出解释。
  “我倒先请问你,” 七姑奶奶问她丈夫:“上海道是不是天下第一肥缺?”
  “这还用你问?”
  七姑奶奶不理他,仍旧管自己问,“小爷叔是不是天下第一首富?”
  这就更不用问了,“不然怎么叫‘财神’呢?”古应春答说:“你不要乱扯了。”
  “不是我乱扯。如果小爷叔当了上海道,就有人会乱扯。小爷叔是做生意发的财,偏偏有人说他是做官发的财,而偏偏上海道又是有名的肥缺,你说,对敲竹杠的‘都老爷’,如果应酬得不到,硬说小爷叔的钱是做贪官来的,那一下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这一说,吓出古应春一身冷汗,如果胡雪岩当了上海道,真的说不定会替他惹来抄家之祸。
  “应春,你听听。”胡雪岩说:“这就是为啥我要请教七姐的道理。”
  “小爷叔,你不要替我戴高帽子!倒是有句话,我……”七姑奶奶突然顿住,停了一会才说:“慢慢再谈吧!”说完,转身走了。
  胡雪岩并不曾留意于她那欲言又止的态度,重拾话题说道:“对邵小村,敷衍我不肯,要攻掉他,大可不必,那儿应春,你说,如何是好?”
  “当然只有不即不离。”
  “也就是一切照常?”
  “是的。”
  “那好。我们回头再来谈湘阴来了以后的做法。”胡雪岩说,“我想湘阴来后,我可以对怡和下杀手了。”
  怡和是指英商怡和洋行。这家洋行的在华贸易,发展得很快,跟胡雪岩的关系是亦友亦敌。胡雪岩为左宗棠采办军需,特别是西洋新式的军火,颇
  得力于怡和的供应,但在从事丝的出口方面,怡和是胡雪岩的第一劲敌。
  本来胡雪岩做丝生意,“动洋庄”是以怡和为对象。但怡和认为通过胡雪岩来买丝,价格上太吃亏,不如自己派人下乡收购,出价比胡雪岩高,养蚕人家自然乐意卖出,而在怡和,仍旧比向胡雪岩买丝来得划算。换句话说,养蚕人家跟怡和直接交易,彼此分享了胡雪岩的中间利益。
  不过,这一点胡雪岩倒不大在乎,因为他讲究公平交易,而且口头上常挂一句话:“有饭大家吃。”养蚕人家的新丝能卖得好价钱,于他有益无损,青黄不接,或者急景调年辰光放出去的帐,能够顺利收回,岂非一件好事。
  只是眼前有一样情况,非速谋对策不可,光绪五年怡和洋行在苏州河边,设了一家缫丝厂,今年——光绪七年,有个湖州人黄佐卿也开了一家,字号名为公和永,还有一家公平缫丝厂,由英商公平洋行投资,亦在密锣紧鼓地筹备之中。
  怡和与公和永这两家缫丝厂,都还没有开工,主要的原因是,反对的人太多。一部机器抵得上三十个人,换句话说,机器开工一日的产量,用人工要一个月。这一来,浙西农村中,多少丝户的生计,有断绝之虞。因此丝业公所发起抵制,实际上是胡雪岩发起抵制,丝业公所的管事,都唯他马首是瞻的。
  但这三家新式缫丝厂,势成骑虎,尤其是怡和、公平两家,倘或不办新式缫丝厂,他们在欧洲的客户,都会转向日本去买高品质的丝。
  因为如此,三家新式缫丝厂,居然联成一起,共同聘请意大利人麦登斯为总工程师,指导三厂的技师,操作购自意大利或法国的机器,同时派人下乡,预付价款,买明年的新丝。这一下,可以说与胡雪岩发起的抵制,进入短兵相接的局面了。
  胡雪岩手下的谋士,对这件事分成两派,大多数赞成抵制,少部分主张顺应潮流,古应春就曾很剀切地劝过他。
  “小爷叔,如今不是天朝大国的日子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再狠也不能不看看潮流。机器缫丝,不断不毛,雪自发亮,跟发黄的土丝摆在一起看,真象大小姐跟烧火丫头站在一起,不能比了。这是没法子的事,当年英国发明蒸汽机,还不是多少人反对,可是到后来呢?”
  “你说的道理不错,不过乡下那许多丝户,手里没有‘生活’做,叫他们吃什么?”胡雪岩说:“我尽我的心,能保护住他一天,我尽一天的心。
  真的潮流冲得他们立脚不住,我良心上也过得去了。“
  这不是讲良心的事!古应春心里在想,如果真的能将三厂打倒,关门拍卖机器,那时不妨找几个人合伙接手,捡个现成的大便宜,当然,胡雪岩如果愿意,让他占大股,不过此时还不宜说破。
  于是古应春一变而为很热心地策划抵制的步骤,最紧要的一着是,控制原料,胡雪岩以同样的价钱买丝,凭过去的关系,当然比工厂有利。无奈怡和,公平两厂,财力雄厚,后又提高收购价格,胡雪岩一看情势不妙,灵机一动,大量出货,及至怡和、公平两行高价购入,行情转平,胡雪岩抢先补进,一出一进很赚了一笔。
  这第一回合,怡和、公平吃了亏,手中虽有存货,初期开工,不愁没有原料。但以后势必难乎为继。而就在这时候,胡雪岩又有机会了。
  机会就是左宗棠来当两江总督,“应春,”他说:“我们现在讲公平交易。怡和、公平用机器,我们用手,你说公平不公平?”
  “这不公平是没法子的事。”
  “怎么会没有法子?当然有,只看当道肯不肯做,如果是合肥只想跟洋人拉交情,不肯做,湘阴就肯做了。等我来说动他。”
  “小爷叔,”古应春笑了,“说了半天,到底什么事肯做不做做?”
  “加茧捐。要叫他们成本上涨,无利可图,那就一定要关门大吉了。”
  这茧捐当然是有差别的,否则成本同样增加,还是竞争不过人家。古应春觉得用这一着对付洋商,确是很厉害,但须防洋商策动总税务局英国人赫德,经由李鸿章的关系,向总理衙门提出交涉。
  “不会的。”胡雪岩另有一套看法:“合肥碰了两个钉子,不会再象从前那样多管闲事了。再说,我们江浙的丝业,跟他北洋风马牛不相及,他就想要管闲事,你想,湘阴会买他的帐吗?”
  正谈到这里,七姑奶奶来招呼吃消夜。古家是很洋派的,饭厅中正摆一张桃花心木的长餐桌,六把法国宫廷式的椅子,不过坐位还是照中国规矩,拿长餐桌两端的主位当作上座,古应春夫妇分坐他的左右首作陪,弄成个反客为主的局面。
  消夜粥菜是火腿、皮蛋、肉松、虾子乳腐、糟油萝卜之类的酱菜,在水晶吊灯照耀之下,色彩鲜艳,颇能逗人食欲,“我想吃点酒。”胡雪岩说:“这两天筋骨有点发酸。”
  筋骨发酸便得喝“虎骨木瓜烧”,这是胡庆余堂所产驰名南北的药酒。
  胡雪岩的酒量很浅,所以七姑奶奶只替他在高脚玻璃杯中倒了半杯。
  “七姐,”胡雪岩衔杯问道:“你啥辰光到杭州去?老太太一直在牵记你。”
  “我也牵记老太太。”七姑奶奶答说,“年里恐怕抽不出工夫,开了春一定去。”
  “喔,有件事我要跟你们商量。明年老太太六十九,后年整七十,我想趁湘阴在这里,九也要做,十也要做。”
  胡雪岩的门客与属下,早就在谈论,胡老太太七十整寿,要大大热闹一番。如今胡雪岩要借左宗棠两江总督的风光,明年就为胡老太太大做生日,这一点七姑奶奶倒不反对,不过俗语有“做九不做十”之说,如果“九也要做,十也要做”,就不免过分了。
  心里是这样想,可是不论如何,总是胡雪岩的一番孝心,不便说什么杀风景的话,只是这样答说:“九也好,十也好,只要老太太高兴就好。”
  “场面撑起来不容易,收起来也很难。”胡雪岩说,“这几年洋务发达,洋人带来的东西不少,有好的,也有坏的,学好的少,学坏的多,如果一来就坏,再学了洋人那套我们中国人不懂的花样,耍起坏来,真是让他卖到金山去当猪仔,都还不知道是怎么样到了外国的。
  七姐,你说可怕不可怕?“
  七姑奶奶不明他的用意,含含糊糊答一声:“嗯。”
  “前一晌有个人来跟我告帮。”胡雪岩又说:“告帮就告帮好了,这个人的说法,另有一套,他说:”胡大先生,你该当做的不做,外头就会说你的闲话,你犯不着。‘我说:“人生在世,忠孝为本,除此以外,有啥是该当做的事?我只要五伦上不亏,不管做啥,没有人好批评我。’他说,‘不然,五伦之外,有一件事是你胡大先生该当做的事。’我问:”是啥?‘你们道他怎么说?他说:“花钱。’”
  此人的说法是:胡雪岩以豪奢出名,所以遇到花钱的事,就是他该做的事。否则就不成其为胡雪岩了。接下来便要借五百两银子,问他作何用途,却无以为答。
  “我也晓得他要去还赌帐,如果老实跟我说,小数目也无所谓。哪晓得他说:”胡大先生,你不要问我啥用途,跟你借钱,是用不着要理由的。大家都说你一生慷慨,冤枉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你现在为五百两银子要问我的用途,传出去就显得你胡大先生一钿不落虚空地,不是肯花冤枉钱的人。“
  你们想,我要不要光火。“
  “当然要光火。”古应春答说:“明明是要挟,意思不借给他,他就要到处去说坏话。可恶!”
  “可恶之极!”胡雪岩接着往下谈:“我心里在想,不借给他,用不着说,当然没有好话,借给他呢,此人说话向来刻薄,一定得便宜卖乖,说是:‘你们看,我当面骂他冤大头,他还是不敢不借给我。他就是这样子不点不亮的蜡烛脾气。’你们倒替我想想,我应该怎么办?”
  “叫我啊!”七姑奶奶气鼓鼓他说:“五百两银子照出,不过,他不要想用,我用他的名字捐了给善堂。”
  胡雪岩叹口气,“七姐,”他说:“我当时要有你这点聪明就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