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巴乔的中场      更新:2022-10-11 20:21      字数:5033
  以左宗棠天马行空的性格,这当然是件不能容忍的事,中国人借洋债,要做中国官的英国人赫德同意,更起反感。因此当德国泰来洋行的经理福克,向左宗棠表示,有钱可错,手续可以节减许多,左宗棠自然是欢迎的。
  福克之得以谒见左宗棠,出于胡雪岩的推荐,那是一年前的话,西陲已经平定,左宗棠准备在陕甘大兴实业,关照胡雪岩招聘技师,胡雪岩找上了福克。在哈密行营一席之谈,左宗棠认为福克“切实而有条理”,颇为欣赏,福克便抓住机会,为德国资本找出路,当然,要谈这笔借款,仍旧需要胡雪岩。
  当时正是崇厚擅自订约,被捕下狱,中俄关系搞得剑拔弩张之时,左宗棠接到一个情报,说俄国举了一笔“国债”达五千二百万两之巨,用来扩充军备,认为中俄难免一战,将来兵连祸结,其势难以停止,亦须未雨绸缪,如果能惜二三千万银子,分数十年偿还,则饷源一广,练兵必精,写信给胡雪岩,要他跟泰来洋行谈判,而且约他在开年灯节以后,进京面谈。
  不久,这件事打消了,因为由于曾纪泽斡旋,中俄形势已趋缓和,没有再大举外债的理由。
  这是第一遍。第二遍旧事重提,又要借了。原来左宗棠内召入关进军机时,奉旨将他的一差一缺,分别交卸,一差是“钦差大臣督办新疆军务”,交由刘锦棠接替,一缺是“陕甘总督”交由杨昌浚署理。刘、杨都是左宗棠麾下的大将,但资望不足,难当重任,陕甘贫瘠,全靠各省协饷,各省如果不买帐,刘、杨就一筹奠展,因此,左宗棠必须为刘锦棠、杨昌浚筹好了饷,西征的功绩,才算有了着落。
  照左宗棠的盘算,新疆与陕甘以玉门关为界,每年关外军饷要三百七十万,关内二百一十万,全年为五百八十万两。光绪五年起,上谕各省协饷,必须解足五百万两,相差八十万,前后套搭,总还可敷衍得过,哪知上谕归上谕,协饷归协饷,两年之间,各省协饷欠解竟达四百二十万两之巨。
  为此,刘锦棠忧心忡忡,左宗棠为他出奏陈情说:“不虞兵机之迟钝,而忧饷事之难难,深惧仔肩难卸,掣时堪虞,将来恼不应手,必致上负圣恩,悔已无及。”这也是实在情形,即令宝洌П硎荆骸拔麾每苫海罂畈槐刈偶薄!?br />
  朝廷仍旧许他再借一笔外债,弥补协饷之不足。
  胡雪岩与福克,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胡雪岩在左宗棠面前的信用,大不如前了。一则是借洋债及商款的利息过重,人言藉藉,连左宗棠都没面子,二则是采买军火有浮报情事。但左宗棠仍旧少不了胡雪岩,而胡雪岩亦想力盖前愆,对这趟借洋债,格外尽心尽力,希望左宗棠能对他的成绩满意。
  “雪岩,你信上说票要出给汇丰,怎么又是汇丰呢?”左宗棠指着福克
  说:“不是他们泰来洋行吗?”
  “是。一大半是泰来的款子,不过要由汇丰出面。”
  “这是什么讲究?”
  “汇丰是洋商的领袖。 要它出面,款子调度起来才容易。这好有一比。
  好比刘饮差、杨制台筹饷筹不动,只要大人登高一呼,马上万山响应,是一样的道理。“
  左宗棠平生一癖,是喜欢人恭维,听胡雪岩这一说,心里很舒服,“雪岩,”他说:“你这一阵子倚红偎翠之余,想来还读读书吧?”
  这话,想来是指着“登高一呼”、“万山响应”这两句话而说的。胡雪岩笑着答道:“大人太夸奖我了,哪里谈得到读书?无非上次大人教导我,闲下来看看,《唐诗三百首》,现在总算平仄也有点懂了,王黄也分得清了。”
  “居然平仄也懂了,难得,难得。”左宗棠转脸看着福克说:“我本来打算借三百万,你一定要我多借一百万,我也许了你了,你利息上头,应该格外克己才是。”
  古应春司翻译之责,福克与凯密伦各有所言,及至他再翻给左宗棠听时,已非洋人原来的话了。
  福克的回答是:“不早就谈好了吗?”经古应春翻给左宗棠听是:“一钱一分。”
  “还是高了。”
  左宗棠的话刚完,胡雪岩便即接口:“是不是?”他向古应春说:“我早说大人不会答应的。你跟他说,无论如何不能超过一钱。”
  于是古应春便要求福克,就谈好的利率再减若干,福克自然不悦,便有了争执的模样。其间当然也牵涉到汇丰的利益,所以凯密伦亦有意见发表。
  最后,古应春说了句:“好吧!就照原议。”洋人都不响了。
  “怎么样?”胡雪岩问:“肯不肯减?”
  “福克跟凯密伦说:以前是一钱二分五。这回一钱一分已经减了。我跟他们说:你不能让胡先生没面子。总算勉强答应在一钱以内,九分七厘五。”
  “是年息?”
  “当然是年息。”
  于是胡雪岩转眼看着左宗棠,一面掐指甲,一面说道:“年息九分七厘五,合着月息只有八厘一毫二丝五。四百万两一个月的息钱是三万两千五,六个月也不过二十万银子。头两年只付息,不还本,第三年起始,每年拔还一百万,四年还清。大人看,这个章程行不行?”
  “一共是六年。”
  “是。”胡雪岩答说:“头两年只付息,不还本,我是磨了好久才磨下来的。这一两年各省关有余力还以前的洋款,就宽裕得多了。”
  “好,好!”左宗棠连赞两声,然后俯身向前,很关切地问:“要不要海关出票?”
  “不要!”胡雪岩响亮地回答。
  “只要陕甘出票?”
  “是。只凭‘陕甘总督部堂’的关防就足够了。”
  左宗棠连连点头,表示满意,但也不免感慨系之,“陕甘总督的关防,总算也值钱了!”接着还叹口气:“唉!”
  “事在人为。”胡雪岩说:“陕西。甘肃是最穷最苦最偏僻的省份。除
  了俄国以外,哪怕是久住中国的外国人,也不晓得陕甘在哪里?如今不同了,都晓得陕甘有位左爵爷,洋人敬重大人的威名,连带陕甘总督的关防,比直隶两江还管用。“说到这里,他转脸关照古应春:”你问他们,如果李合肥要借洋款,他们要不要直隶总督衙门的印票。“
  古应春跟福克、凯密伦各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等他们回答以后才说:“都说还是要关票。”
  听得这一句,左宗棠笑逐颜开,他一直自以为勋业过于李鸿章,如今则连办洋务都凌驾其上了。这份得意,自是非同小可。
  “好!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三两天后就出奏,这回宝中堂应该不会有后言了。”
  胡雪岩不懂“后言”二字,不过意思可以猜得出来,而且他也有把握能使得宝釜服帖。因而提出最要紧的一句话。
  “有一层要先跟大人回明白,如今既然仍旧要汇丰来领头调度,那就仍旧要总理衙门给英国公使一个照会。”
  “这是一定的道理。我知道。”
  “还有一层,要请大人的示,是不是仍旧请大人给我一道札子。”
  下行公事叫“札子”,指令如何办理?左宗棠答说:“这不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是陕西驻上海转运局的委员,应该杨制军下札子给你。”
  “是!不过,我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不要紧。”
  “同样是陕甘总督衙门下的札子,分量不一样。如果是大人的札子,我办事就方便得多了。”
  “呃,呃!我明白了。”
  左宗棠心想,杨昌浚的威望不够,胡雪岩即不能见重于人,为他办事顺利起见,这个障碍得替他消除。
  盘算了好一会,有个变通办法,“这样”,他说,“只要是牵涉到洋人,总署都管得到的,我在奏折上特为你叙一笔,请旨下总理衙门札饬道员胡某某遵照办理。你看如何?”
  胡雪岩喜出望外,因为这一来就是受命于恭亲王,声价又抬高了。不过,表面上却不敢有何形色,而用微感无奈的神情说:“如果大人不便下札子给我,那也就只好请总理衙门下了。”
  “好!这就说定了。”左宗棠接着又说:“雪岩,我们打个商量,西边境况很窘,刘毅斋又要撤勇,打发的盘川还不知道在哪里?你能不能先凑一百万,尽快解到杨石泉那里。”
  毅斋、石泉分别是刘锦棠、杨昌浚的别号。胡雪岩责无旁贷,很爽快地答应了。
  这时有一名听差,悄然到左宗棠身边说了句话,他便问道:“这两个洋朋友,会不会用筷子?”
  左宗棠是打算留福克与凯密伦吃饭。胡雪岩觉得大可不必,便即答说:“大人不必费心了。”
  “那么,你留下来陪我谈谈。”
  “是。”
  见此光景,古应春便向洋人表示,公事已经谈妥,应该告辞了。接着便站起来请了个安,洋人亦起立鞠躬。左宗棠要送客,胡雪岩劝住,说是由他
  代送,乘此机会可跟古应春说几句话。
  “应春,你把他们送回去了,交代给陪他们的人,空出身体来办两件事。”
  胡雪岩交代,一件是跟汪惟贤去谈,能不能在京里与天津两处地方,筹划出一百万现银?
  “这件事马上要有回音。”胡雪岩轻声说道:“左大人一开了话匣子,先讲西征功劳,再骂曾文正,这顿饭吃下来,起码三个钟头,你三点钟以前来,我一定还在这里。”
  “好!还有一件呢?”
  “还有一件,你倒问问福克,王府井大街的德国洋行里,有没有望远镜、挂表。如果有,你问他有多少,先把它定下来。”
  “喔,”古应春明白了,是左宗棠应醇王之邀,到神机营“看操”,作犒赏用的,便即问说:“有是一定有的。不知道要多少?”
  现在还不知道。你先问了再说。“
  古应春答应着,陪着洋人回阜康福。下午三点钟复又回到贤良寺,果然,那顿午饭尚未结束,他在花厅外面等待时,听得左宗棠正在谈“湖湘子弟满天山”的盛况,中气十足,毫无倦容,看来还得有些时候才会散。
  古应春心想,胡雪岩急于要知道交办两事的结果,无非是即席可以向左宗棠报告。既然如此,就不必等着面谈,写个条于通知他好了。
  打定主意,便从怀中掏出一个洋纸笔记本来,撕一张纸,抽出本子上所附的铅笔,蘸一点口水,写道:“现银此间有三十万,天津约十余万。镜表各约百余具,已付定。惟大小参差不齐。”
  这张字条传至席面时,为左宗棠发现问起,胡雪岩正好开口,“回大人,”
  他说:“京里现银可以凑五十万,一两日内就解出去,另外一半,等我回上海以后,马上去想法子。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
  “能有一半先解,其余慢一点不要紧。”
  “是。”胡雪岩又问:“听说醇亲王要请大人到神机营去看操?”
  “有这回事”。“一提到此,左宗棠的精神又来了,”神机营是八旗劲旅中的精华。醇王现在以皇上本身父的身分,别样政务都不能管,只管神机营,上头对神机营的看重,可想而知。李少荃在北洋好几年了,醇王从未请他去看过操,我一到京,头一回见面,他就约我,要我定日子,他好下令会操。我心里想,人家敬重我,我不能不替醇王做面子。想等你来了商量,应该怎么样犒赏?“
  “大人的意思呢?”
  “我想每人犒赏五两银子,按人数照算。”
  “神机营的士兵,不过万把人,五、六万银子的事,我替大人预备好了。”
  胡雪岩又说:“不过现银只能犒赏士兵,对官长似乎不大妥当。”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
  “我看送东西好了。送当然也要实用,而且是军用。我有个主意,大人看能不能用。”
  “你说。”
  “每人送一架望远镜、一个挂表。”
  话刚完,左宗棠便击案称赞,“这两佯东西好!很切实用。”他说:“神机营的官长一百多,要一百多份,不知道备得齐,备不齐?”
  “大人定了主意,我马上写信到上海,尽快送来。我想日子上一定来得
  及。“胡雪岩紧接着说:”大人去看操的日子,最好等借洋款的事办妥了再定。不然,恐怕有人会说闲话,说大人很阔,西饷一定很宽裕,洋款缓一缓不要紧。“
  不等他话完,左宗棠便连连点着头说:“你倒提醒了我。此事虽小,足以影响大局。我准定照你的话办。”
  “是!”胡雪岩问:“大人还有什么交代?”
  “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