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节
作者:嘟嘟      更新:2022-10-03 20:14      字数:4927
  挤出来了,河水浮浮溜溜的绿得平槽了。没有一寸一寸的小鱼,也没有一粒一粒的
  虾蟆骨朵儿,也没有泠泠的水草和水茸。水仿佛要把浮冰赶快送到远方去一样,急
  急地带着严冬的苦闷,带着春天的盅惑向前流,河床浅了,石子不见了,白色的沙
  迹上有着一道一道的绿色融流了。
  远山上牛吽吽的叫,似乎着急草长得太短了。旷野上乌鸦用脚向后性急地蹬着,
  把土刨开,吃着刚发芽的草籽儿。土豆柔软了,因为刚解冻的冰雪,被土粒给吸收
  进去。空气湿润了,旷野上的呼吸声从这边向那边传响,什么都带着生气,什么都
  想冒出头来看着。春像个看不见的轻气球似的,把什么都带起来了。石头底下的草
  籽儿都转折了几道籽儿发出绿色的嫩苗来,硬的土皮就给草芽顶起来,如同一片小
  盖盖。多么强烈地摇曳着小生命的草儿呀,啮破了土地,踏出了地层,成堆成拉的
  千千万万的钻出来了。在山的崖角,石岩的细缝,水的湄床,河的浅洲,沙的底,
  墙的头,古庙的瓦棱,老树的杈丫,草芽都像白色的流苏似的踏出来,娇嫩的像刚
  洗过澡的少女皮肤似的。草芽,被春风染上了绒都都的新黄,就像初生的小鹅群一
  样,东也一窝,西也一窝。
  韭菜刚冒嘴,小白菜刚分瓣,井沿的辘轳在噜噜地响。麻雀在水槽子旁边喝水,
  吃饱了把黄腊色的嘴丫角在槽沿上抹着,匆匆地飞去。大气里空漉漉的,空得好象
  有声音藏在里面,只要用手指一碰,就会响了。
  春天把什么都招呼出来了,好看的、好听的,互相挤捺着、调笑着,这里那里
  都挤满了。剩下的一星子半点子的什么缝儿啦,春风便过来给填补。春天把什么都
  弥溜得严严的、胀胀的、热热的,使人感到皮肤燥燥的,要用手搔搓着才好。
  一群一群的鴜鸳鸟从很深的湖水上飞过,水荡起了烟迷,一团团白色的地气在
  水荡上滚来滚去。给春风爆干了的树枝,有时发出干裂的声音倒落下来,冰化成的
  涧水澌澌地从悬崖上流下来,冻裂的土崖子坍塌了,盘错的老树根子在半空中悬着。
  风从东方传来,树枝向西方摇晃,银色春天的声音在空中袅袅的互相磕碰。
  我们一群小孩子在野地里挖菃莴菜。我们像一群小燕子似的黑忽忽的向东飞一
  下,又向西飞一下,燕子把泥含在嘴里,我们是把野菜抡在手里。我们都是才出飞
  的燕子,没有一个是大过十四岁的。而且我们差不多都是女孩子,捡野菜是女孩子
  事,男孩子照例放牛放羊。我们那里红胡子多,我母亲从来不许我和野地亲近,就
  像不许我和坏女人接近一样。
  但是在春天不同了,我的母亲就大大方方地说:
  “春天来了,我们那儿有的孩子们应该放放风……要不然把小心眼儿都闭得火
  龙了!孩子们真是可怜不识贱儿的,一个冬天,不能野一次,都拘拳着啦,长得怎
  能像水葱儿似的。”
  然后我母亲散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其实在春天,大地上到处都是人,日子好过得多了,妈妈总是不通人情,而且
  就是春天也不许我在外边乱跑——虽然我的心早已飞到天上去了——可是我妈妈说:
  “你不会在后园子玩吗,那还不够你捉妖的吗?”“你不会和她们玩吗?她们还不
  够你撒欢儿的吗?”总之,说母亲送空头人情一点也不错,春天来了,大道上田野
  上都是马车、牛车、粪车,送粪的,刨楂子的,拔豆梗的……田里到处都是人,土
  匪不能活动了,这时我们怕给绑票绑去的阴影,在我母亲的眼前消散开去,她的心
  里把这层心事减去了,她就落得大方,说说开心的话罢了。听她自动的放我出去是
  没有指望的了,我就买通了看门的,偷着出去,所以金枝姐的影子在门外一闪,我
  便跟着出去了。我一出去,她就拉着我的手,低声地和我说:
  “我们去挖菃莴菜去好不好,我给你挖?”她又问我:“你出来告诉妈妈了吗?”
  我知道当她面说谎也不大体面, 就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她信以为真了,又问:
  “妈妈知道你和我玩吗?”
  我脸上有点热忽辣的,但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我紧紧的拉着金枝姐的手,
  问这个问那个,她告诉我菃莴菜的叶儿,那个地方和蒲公英的叶儿不一样。烙铁背
  儿鸟和金线眉儿怎样儿不同。她说的都是我没有听过的,她说的都是我愿意听的。
  我的心儿喜欢得像一只小蝴蝶似的要飞出来了。 我涎着脸儿看着她, 我说:
  “金枝姐,我们天天出来挖菃莴菜好不好?”
  金枝姐说:“王奶奶要说的,她不肯放你出来。”
  我说:“妈妈说,春天来了,要我到外边松散松散,我妈妈从来都不管我的。”
  后边这句话我故意说得又老练又大方,几几乎乎地像个大人的口吻了。
  金枝姐默默地看了我一下,说:“你能总跟我一块儿玩吗?”
  我急急地说:“我总跟你一块儿玩,我长大了也跟你玩。”
  我说得很急像起誓似的。
  金枝姐红了脸,在我脸上深深地看视了一下,便说:“谁问你那怪话,我们去
  挖菃莴菜去罢!他们都在那里了。”她拉着我的手就往前跑。
  挖菜的小姑娘们都提着一个柳条筐,手里拿着一个短短的、亮亮的镰刀头,穿
  着短短的衣服,轻巧的鞋。金枝姐也分给我一个筐,也分给我一把小镰刀。我不大
  能分出什么是苦舌子,什么是婆婆丁,什么是车轮菜……
  “挑那叶儿上带刺的……”金枝姐看我把苦舌子也挖到篮子里来了,就急急地
  过来帮我的忙:“挑那个叶儿上带刺儿的。”
  我就挑那叶儿带刺的,把羊齿草都挖了进来,竭力想挖得又好又快,但是那些
  田野的孩子们说笑之间,好象眼睛什么都不看似的便把菜挖到篮子里来了。金枝姐
  便整个儿的帮着我来挖。
  她挖的都是细嫩的,白白的,长长的,水盈盈的水根儿,冒着一个红嘴儿。别
  的女孩都喜欢金枝姐,和她是厮熟的,但是今天因为我这陌生的小客人插了进来,
  她们都有点拘束,但是又怕金枝姐说她们生分了,所以还时常找机会来和她说话,
  但又怕说多了,或者是说走嘴了,显得今天又过分的巴结了,所以她们虽然作出和
  每天都一样的模样,但是举止行动可就差多了,她们都知道我是谁。我虽然岁数很
  小,但是他们都一口同音的叫我“四先生。”
  金枝姐把菜分配在两个篮子里,每个篮子至少也不比他们的少。金枝姐有点儿
  累了,鼻尖儿上露出一星星的汗珠,她伸出手来拢了拢鬓角上散下来的头发,我看
  着她的水鬓那儿的散发,茸茸的,好象贴在我的脸上似的,使我看见一汪清水似的,
  感到凉爽。我又看着她带着微汗的尖俏的鼻头,好象要和我说话一样。我心里想,
  能够和金枝姐永远在一起玩该多好,这样的天,这样的好姐姐。我看着远天的云,
  听听耳边的风,春天好象招呼着我在向前跑。
  游丝一丈两丈长地在空中飞,虽然是那样细,但远远就如一匹白绫子似的一样
  耀眼。草地上的羊群云彩似地在山坡上转动。喜鹊畅快的发出丰艳的少妇被膈肢样
  的笑声,家雀急急忙忙地飞。池子里有人影走过来,林子里有花无声地落下去!像
  半夜的流星似的,没有人看见。白色的鹭鸶在湖水里飞起,白纸片似地在半空中里
  飘着,桃林里火爆爆地开得圆盆了,金花菜到处开。
  金枝姐姐回过头来,看见我痴痴的样子,便笑着说:
  “咱们回家吧!”
  “不!”我不愿意。
  “你不是累了吗?”金枝姐姐怕我累。
  我几乎生气了,我正想在这儿多玩的时候,让我回家,我怔怔地看着她,说:
  “我一天都不回家呢!”
  她看着说:
  “妈妈要问呢!”
  我说:“她知道我出来的。”
  “奶奶喜欢吃野菜吗?”金枝姐问我。
  “妈妈顶喜欢吃这个。”我告诉她。
  “你呢?”金枝姐又问。
  “我也顶喜欢吃,我回家就让他们泼井里的凉水泊起,怕凉了吃着更新鲜。”
  我越说越高兴。
  前边有女孩子招呼金枝姐:“上林子里去呀,拧柳树狗儿去呀!金枝姐,金枝
  姐,你挖得还不够吗?你还要帮着几个人挖呀。”
  如同得了救命符似的,我拉了金枝姐的手就向林子里跑。
  菃莴菜的水根跌落在地上,我们的脚便踏在上面跑过去。
  树林里真美呀,什么都是湛湛新的,初生的柳叶儿像刚剥开的豆瓣似的挂在梢
  枝上,毛毛狗茸都都的像紫荆花样缀满了枝梢。羊群金绒似地长着,谁知道是什么
  样野花星星点点地开着。而且杈枝擎住了天幕,绿色的黄澄澄的柳线穿成森林奇异
  的帐子,软绵绵地挂垂在这边儿那边儿。看不见天上的云丝风影,看不见上边还有
  什么星星月亮。气泡花的蔓子像用黄腊抽成的细线,每抽一节,便带出一对小叶儿
  来,刚伸出的蔓儿都扭着头儿在寻找,扭了一个劲儿再拉出一截来,找到中意的便
  缠绕上去,很怕随时失了去。青草的气息葱地飘起来,比什么花香都更香,画眉在
  叫着,声音里透出一种伶俐的气息,仿佛也带着香味一样,我像浸在牛奶的河流里
  面向下流,又像被关闭在象牙的小球里面,受着奇异的颠簸和滚动。挨着我的都是
  软滑的,冰凉的,细致得让人发抖……
  森林的最深的地方闪出魅惑的银色的光茫,仿佛那儿有一道矿泉像水银闪耀地
  奔流出去……
  忽然间,我一眼看见溪涧的石崖上有一朵黄色的小花,像黄色的水仙花,又像
  是金色的兰花……如同我在深夜沉睡的当儿,突然惊醒了,看见沉沉的黝黑里闪动
  着一双火的眼睛。
  我着了魔似地跳起来,我像对自己说,又像是对金枝姐说:“我要那朵花!”
  我不顾一切地向那朵黄色的花奔去,我就要跳过那山涧。
  金枝姐一把拉住我的衣裳。
  “我给你去摘,你要掉下那山涧的……”
  我还是够着去摘,在那山涧上面的山崖上,有一朵小小的野花,像一只火的眼
  睛在招看着我……我非去不可。
  金枝姐用她埋怨的美丽的眼波稳定住了我, 睨着我, 像讲道理似的跟我说:
  “五奶奶不知道你出来的,你要有什么差池,五奶奶要问起我来呢?你等着,我给
  你摘去,我一定会给你摘下来的。”
  “反正我要的是那一朵,要是摘不着可不行。”
  她本来探着腰去给我摘花儿的,听了这话,便转过身来对我说:“要是摘掉了
  呢?”
  我用力咬着下嘴唇说:“我恨你一辈子!”这是我心里真正的意思。但是我竭
  力抑制我的感情,我想把话说得像开玩笑。而且我说到‘恨’字,我自己就有点儿
  苦丝丝的痛苦,我的金枝姐呀,我从来不想到我会恨你的……我怎能够呢……
  我的小小的胸膛扑扑的跳着,为了我用了这个痛苦的字,我的心剧烈的抨击着,
  我的眼睛仿佛湿润了,我默默的祷祝,金枝姐一定会摘取了那朵火的花,再等一刻
  儿,那盏小灯便要在我的眼前发亮了,在我的胸上发亮了,在我的心上发亮了……
  多么莹澈的小花呀,一团有生命的火焰,懂得爱慕的电花……那花穿过了我心房的
  每个纤维,使我的每滴血液都渗和了香味,使我每次呼吸都随着她而震颤,她的每
  个闪光都在我心里唤起一片透明的可喜的爱悦。
  金枝姐姐伸出手臂,把细嫩的腰肢像弯一条小柳条似的,探过那带着经年的苔
  滑的石崖。她的白手臂衬在绿色的苔衣上,发出灿烂的光彩。那银色的光像一条银
  鱼似的,去啄取那游浮在古远的山涧上的金色的花朵,那银色光芒就要和那金色的
  光芒和在一起了,她的手轻微的采摘了那我心上的花朵,她仔细碰了她,怕碰落了
  一星儿花粉,她那精巧的象牙手指,很细腻地作完了她的工作,那黄色的小花生在
  她的尖尖的手指上,仿佛是绽开在珍珠上的火苗,她的脸上浮出一种夸耀的笑,她
  那温柔的笑纹上说明她采到花,就是最大的快乐。她就是为了采得了这朵小花送给
  我,才笑得心都放光了。我看她的脸上发着一层光辉,和那花儿上的光辉一样,花
  光和她的脸,在互相映照着。她的脸和那花又是两团跳跃着热情的火球。忽然青苔
  上一滑,金枝姐的腰肢轻轻的一扭,那黄色的火花就在她的手上熄灭了。
  山涧上碧绿的水折叠的绫子似的流去,乳黄色的悬崖草,金线缕子样的垂在石
  缝里,涧水滚落到一个没有底儿的深渊,一个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