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节
作者:嘟嘟      更新:2022-10-03 20:14      字数:5095
  “欢迎你们超过我。”
  旁边人直向女孩子挤眼,腊月也向女孩子吼叫起来,可是那女孩子管束不住激
  动的情绪,像打机枪似的:“淑兰大姐,你夺走了我们的红旗,给我们换来那么个
  烂黄货,我们大伙都觉得是我们自己不争气,我们要好好向你学习,赶超你,……
  我们的口号是:马踏南二社,捎带刘杨村,收回大红旗,永远扎住根!”
  “哎哟!想要马踏我们哪!”淑兰笑着说。
  “可不是”!
  “怕踏不成吧?”
  “试合哩!”女孩倔强地说。
  “一定要踏?”
  “一定要踏!”
  “不踏不行?”
  “不行!”
  “好,欢迎你来踏一踏试试!非叫你连人带马投降不可!”
  吴淑兰一边说,一边笑着站起来,在她那外表娴静的眼神里,露出坚定和刚强
  的颜色来。
  张腊月笑着嚷道:“不许谈不许谈,又谈起这些事情了!
  就不知道让吴姐歇一歇,吴姐今天是来作客的呀!”
  “我已经歇好了!”淑兰笑着说,同时她指着箱盖上的旗子,问道:“张姐,
  你怎么把旗放在这儿呀?”
  腊月顺口笑道:“打算归还给人家哩!”
  淑兰道:“还给谁?”
  腊月发现自己也陷进争论里,停顿了一忽儿,呵呵笑道:
  “嗨,吴姐啊,你想,再能还给谁呢?难道我能要个黑旗不成!”
  淑兰笑着说:“这么说,你还是把这面旗挂起来吧!咱俩是好朋友,我的心,
  你知道。我绝对不跟你换!”
  “由不得你啊!”腊月说。
  “不由我再由谁?”淑兰自豪地说。
  “你把我们这一堆人忘了!”腊月也很自负地说。
  吴淑兰拿起自己的行李,笑着回答道:“张姐,你们要怎样想由你们想,我还
  得回去问问我那些女将们愿意不愿意哩。”
  吴淑兰的心,被革命竞赛的热情燃烧着,早已飞回她的队员中去,飞到田野里
  去了。无论张腊月和她的队员们怎样苦苦劝留,说什么也留不住。
  最后张腊月无可奈何地笑骂道:“我现在才认识你,你是个顶坏顶坏的女人啊!”
  她们俩人,虽说只相处了一天,可是她们的友情是那么诚挚深厚;淑兰要走,是情
  理中事,她要争取这个风雨的夜晚,白白耽误一晚的时间,是难于弥补的。
  张腊月懂得这一点,要不,她们就不会交结成这样要好的朋友。临了,她只得
  说:“好吧!天已黑下来了,路上又泥得不好走!秀英,跟我去送吴姐一程!”吴
  淑兰推也推不掉。
  腊月的婆婆在邻居借来几把伞,又拿来一盏小马灯,预备腊月她们回来的路上
  用。
  村外,宽阔的旷野稍稍明亮些,但周围的村庄,都已隐没在风雨苍茫的暮色里;
  田间,这里那里,还有生产队的社员们在冒雨干活。
  三个新认识的伙伴,撑着雨伞,互相扶持着,在泥泞的乡间道路上跌跌滑滑地
  前行,一边继续着刚才的争论。热烈响亮的声音,飘向四野。压住了充满天地间的
  风声和雨声。
  “张姐,到你的棉花地去看看吧!”吴淑兰说。“来一趟可不容易。”
  “啊呀!那可要绕一大段路哩!”腊月说。
  “绕一段路有啥要紧。”淑兰坚定地说。
  “那行!正要请你指点指点。”张腊月干脆地说,“朝西拐吧。秀英,你在前
  头领路!”
  三个人, 离开大路, 一溜行,踏上窄窄的田埂,说说笑笑,向张腊月的棉花
  “卫星”田走去……
  1958年9月10日
  (选自《延河》1958年第11期)
  一个消逝了的山村
  冯至
  在人口稀少的地带,我们走入任何一座森林,或是一片草原,总觉得他们在洪
  荒时代大半就是这样。人类的历史演变了几千年,它们却在人类以外,不起一些变
  化,千百年如一日,默默地对着永恒。其中可能发生的事迹,不外乎空中的风雨,
  草里的虫蛇,林中出没的走兽和树间的鸣鸟。我们刚到这里来时,对于这座山林,
  也是那样感想,绝不会问到:
  这里也曾有过人烟吗?但是一条窄窄的石路的残迹泄露了一些秘密。
  我们走入山谷,沿着小溪,走两三里到了水源,转上山坡,便是我们居住的地
  方。我们住的房屋,建筑起来不过二三十年,我们走的路,是二三十年来经营山林
  的人们一步步踏出来的。处处表露出新开辟的样子,眼前的浓绿浅绿,没有一点历
  史的重担。但是我们从城内向这里来的中途,忽然觉得踏上了一条旧路。那条路是
  用石块砌成,从距谷口还有四五里远的一个村庄里伸出,向山谷这边引来,先是断
  断续续,随后就隐隐约约地消失了。它无人修理,无日不在继续着埋没下去。我在
  那条路上走时,好像是走着两条道路,一条路引我走近山居,另一条路是引我走到
  过去。因为我想,这条石路一定有一个时期宛宛转转地一直伸入谷口,在谷内溪水
  的两旁,现在只有树木的地带,曾经有过房屋,只有草的山坡上,曾经有过田园。
  过了许久,我才知道,这里实际上有过村落。在七十年前,云南省的大部分,
  经过一场浩劫,回、汉互相仇杀,有多少村庄城镇在这时衰落了。当时短短的二十
  年内,仅就昆明一个地方说,人口就从一百四十余万降落到二十五万。这里原有的
  山村,是回民的,可是汉人的,是一次便毁灭了呢,还是渐渐地凋零下去,我们都
  无从知道,只知它们是在回人几度围攻省城时成了牺牲。现在就是一间房屋的地基
  都寻不到了,只剩下树林、草原、溪水,除却我们的住房外,周围四五里内没有人
  家,但是每座山,每个幽隐的地方还都留有一个名称。这些名称现在只生存在从四
  邻村里走来的,砍柴、背松毛、放牛牧羊的人们的口里。此外它们却没有什么意义;
  若有,就是使我们想到有些地方曾经和人发生过关系,都隐藏着一小段兴衰的
  历史吧。
  我不能研究这个山村的历史,也不愿用想象来装饰它。它像是一个民族在世界
  里消亡了,随着它一起消亡的是它所孕育的传说和故事。我们没有方法去追寻它们,
  只有在草木之间感到一些它们的余韵。
  最可爱的是那条小溪的水源,从我们对面山的山脚下涌出的泉水;它不分昼夜
  地在那儿流,几棵树环绕着它,形成一个阴凉的所在。我们感谢它,若是没有它,
  我们就不能在这里居住,那山村也不会曾经在这里滋长。这清冽的泉水,养育我们,
  同时也养育过往日那村里的人们。人和人,只要是共同吃过一棵树上的果实,共同
  饮过一条河里的水,或是共同担受过一个地方的风雨,不管是时间或空间把它们隔
  离得有多么远,彼此都会感到几分亲切,彼此的生命都有些声息相通的地方。我深
  深理解了古人一首情诗里的句子:“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其次就是鼠曲草。这种在欧洲非登上阿尔卑斯山的高处不容易采撷得到的名贵
  的小草。在这里每逢暮春和初秋却一年两季地开遍了山坡。我爱它那从叶子演变成
  的,有白色茸毛的花朵,谦虚地掺杂在乱草的中间。但是在这谦虚里没有卑躬,只
  有纯洁,没有矜持,只有坚强。有谁要认识这小草的意义吗?我愿意指给他看:在
  夕阳里一座山丘的顶上,坐着一个村女,她聚精会神地在那里缝什么,一任她的羊
  在远远近近的山坡上吃草,四面是山,四面是树,她从不抬起头来张望一下,陪伴
  着她的是一丛一丛的鼠曲从杂草中露出头来。这时我正从城里来,我看见这幅图像,
  觉得我随身带来的纷扰都变成深秋的黄叶,自然而然地凋落了。这使我知道,一个
  小生命是怎样鄙弃了一切浮夸,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那消逝了的村庄必定
  也曾经像是这个少女,抱着自己的朴质,春秋佳日,被这些白色的小草围绕着,在
  山腰里一言不语地负担着一切。后来一个横来的运命使它骤然死去,不留下一些夸
  耀后人的事迹。
  雨季是山上最热闹的时代,天天早晨我们都醒在一片山歌里。那是些从五六里
  外趁早上山来采菌子的人。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太阳出来一蒸发,草间的菌子,
  俯拾皆是:有的红如胭脂,青如青苔,褐如牛肝,白如蛋白,还有一种赭色的,放
  在水里立即变成靛蓝的颜色。我们望着对面的山上,人人踏着潮湿,在草丛里,树
  根处,低头寻找新鲜的菌子。这是一种热闹,人们在其中并不忘却自己,各人钉着
  各人眼前的世界。这景象,在七十年前也不会两样。这些彩菌,不知点缀过多少民
  族童话,它们一定也滋养过那山村里的人们的身体和儿童的幻想吧。
  这中间,高高耸立起来那植物界里最高的树木,有加利树。有时在月夜里,月
  光把被微风摇摆的叶子镀成银色,我们望着它每瞬间都在生长,仿佛把我们的身体,
  我们的周围,甚至全山都带着生长起来。望久了,自己的灵魂有些担当不起,感到
  悚然,好像对着一个崇高的严峻的圣者,你若不随着他走,就得和他离开,中间不
  容有妥协。但是,这种树本来是异乡的,移植到这里来并不久,那个山村恐怕不会
  梦想到它,正如一个人不会想到他死后的坟旁要栽什么树木。
  秋后,树林显出萧疏。刚过黄昏,野狗便四出寻食,有时远远在山沟里,有时
  近到墙外,作出种种求群求食的嗥叫的声音。更加上夜夜常起的狂风,好像要把一
  切都给刮走。这时有如身在荒原,所有精神方面所体验的,物质方面所获得的,都
  失却了功用。使人想到海上的飓风,寒带的雪潮,自己一点也不能作主。风声稍息,
  是野狗的嗥声,野狗声音刚过去,松林里又起了涛浪。这风夜中的嗥声对于当时的
  那个村落,一定也是一种威胁,尤其是对于无眠的老人,夜半惊醒的儿童和抚慰病
  儿的寡妇。
  在比较平静的夜里,野狗的野性似乎也被夜的温柔驯服了不少。代替野狗的是
  麂子的嘶声。这温良而机警的兽,自然要时时躲避野狗,但是逃不开人的诡计。月
  色豫胧的夜半,有一二猎夫,会效仿麂子的嘶声,往往登高一呼,麂子便成群地走
  来。……据说,前些年,在人迹罕到的树丛里还往往有一只鹿出现。不知是这里曾
  经有过一个繁盛的鹿群,最后只剩下了一只,还是根本是从外边偶然走来而迷失在
  这里不能回去呢?反正这是近乎传说了。这美丽的兽,如果我们在庄严的松林里散
  步, 它不期然地在我们对面出现,我们真会像是SaintEustache一般,在它的两角
  之间看见了幻境。
  两三年来,这一切,给我的生命许多滋养。但我相信它们也曾以同样的坦白和
  恩惠对待那消逝了的村庄。这些风物,好像至今还在述说它的运命。在风雨如晦的
  时刻,我踏着那村里的人们也踏过的土地,觉得彼此相隔虽然将及一世纪,但在生
  命的深处,却和他们有着意味不尽的关连。
  1942年,写于昆明
  余光
  作者:李陀
  虽然人行道上熙熙攘攘,人多得像是马上要过春节,虽然自从出了家门之后还
  一连过了两次马路,而且两次都不能不从汽车、自行车的夹缝里曲折穿行,可是他
  和他们之间的距离始终保持二十五步左右。那一定是二十五步左右。老金头对这很
  有把握。他对怎样在各种复杂情况下保持这个距离已经相当有经验。比如刚才,那
  小伙子和他女儿在十字路口过马路,他们刚走过去就亮了绿灯,各种车辆就像潮水
  一样涌了过来,一下子把他和他们隔断了。可是他不慌不忙。他干脆先不过马路,
  而是隔着马路和他们向同一个方向走。那马路也差不多二十五步宽。等他看到一条
  人行横道线,从从容容地走过去,然后又跟在他们后边的时候,那距离差不多还是
  二十五步。他就这么一路尾随,既不让自己和他们太近,也不让自己离他们太远。
  他背着手在人群里走着,努力装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他知道有很多人纯粹是由于无事可做,才专门以遛大街来散心。他想把自己装
  做这些人中的一个。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