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节
作者:嘟嘟      更新:2022-10-03 20:14      字数:4951
  又哭又闹。她仔细一听,原来声音是从后窗户过来的。后窗户外边是一个窄胡同。
  不知道是谁正在这后窗户根下边打孩子。她仿佛听见那孩子在喊:“我要吃驴
  打滚儿!我要吃驴打滚儿!”
  驴打滚儿可不怎么好吃,那东西粘牙,还噎人。可她小时候也爱吃着呢!她头
  一次吃,是她爸爸带她逛隆福寺的时候。那也是她头一次逛隆福寺。隆福寺后来她
  不知道逛过多少回,可哪次也没这头一次好玩。如今隆福寺改人民市场了,头几年
  她还去过一回。那怎么比隆福寺庙会那热闹劲儿哟。还叫什么市场,其实就是个不
  带楼的百货商店,有什么新鲜!对着隆福寺正门那趟短街,有个地方卖鸟,她最爱
  在那儿瞧热闹。什么八哥、鹦鹉、珍珠鸟、相思鸟,什么孔雀、野鸡、乌骨鸡(人
  说这路鸡的骨头是黑的,还好吃),什么鸟儿都有。
  听说有时候那儿还卖老虎,可她没见过。吃驴打滚儿可不在那儿。那得进隆福
  寺。进了隆福寺有三趟街。中间那趟街最热闹。那儿摆摊子卖艺的最多。宝三儿的
  摔跤和中幡,狗男女的全家乐,云里飞滑稽二簧,还有说书的、拉洋片的、变戏法
  的。那儿也卖豆汁儿、馄饨、炸灌肠、面茶、梅花糕、棉花糖、压饸饹。顺着这些
  小摊过去,是看相的,算卦的,卖洋烟画的。再往前走就是后门。她在那儿看过一
  个要饭花子坐在地上要钱,手里拿着一块灰砖头咣咣一个劲儿砸自己的胸脯。那花
  子头发、胡子都发了白。可身上脏得漆黑。那花子身边老蹲着一条大黑狗。人说那
  狗是花子头儿派的。有哪一个花子得了钱要想装自己腰包,那狗上去就咬,专咬男
  人最娇气那地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隆福寺西迎那趟街,也卖吃的。打庙西门一
  进去,就是一个卖粘糕的大摊子。那粘糕花样儿可多了。冬天有蒸笼蒸出来的烫嘴
  的豆铲糕,夏天有冰镇去火的凉糕,秋天有栗子糕,春天有鲜玫瑰花糖卤浇的小枣
  粘糕。那些糕都比驴打滚儿好吃。那时候她家就住隆福寺旁边。每月逢九逢十她没
  有不去逛隆福寺的。为了不挨打,她每回都带着弟弟。她给他买猴拉稀吃,有时候
  也买布布登儿、玻璃球。猴拉稀现在也没有了,那东西哄孩子最好了,又便宜又实
  惠。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她不怕死,就是死之前能再逛一回隆福寺庙会就好了。上
  个礼拜她一连做了三天梦,天天梦见自己带着弟弟逛隆福寺,买鸡毛掸子,买小金
  龟儿,卖笼屉。如今使上高压锅了。听说那东西也能爆炸,能把人脑袋崩开了花。
  干嘛现在用的这些家什都能顶炸弹使,这到底是图的什么呀?
  她大概是迷糊了一会儿。可她又猛地一下醒了过来。她老是这样,白天黑夜睡
  不踏实。这种似睡非睡的难受劲儿,真叫人累得慌。她欠欠身子,又透着窗户往小
  厨房那边瞧,还是什么也瞧不清。那两盆仙人掌太碍眼了。再说刘家那只黑白花的
  大狸猫不知道什么功夫跳到窗台上了。这猫正好卧在两个花盆中间。这一来她连厨
  房的门都瞧不着了。这时候正是西晒,太阳光先落在大狸猫和仙人掌上,又带着猫
  和仙人掌的影子落到床上。七奶奶的手、脚、膝盖也都晒得暖和和的。她又要迷糊,
  可激灵一下又醒了过来。她吸了两下鼻子,不由得犯疑:这烟味怎么这么快就过去
  了?这么会儿劈柴就能烧完了?她猛然想,没准儿儿媳妇还是在变着法子胡弄人。
  那烟没准儿是她弄的假招子。这人是个地道的狐狸精,专会迷惑人。没有她,
  儿子也不会死乞白赖非买这个煤气罐不可。
  都是她煽的,都是她出的坏!没有这女人,准天下太平。要没有她,她何至于
  落个下半身瘫痪,何至于坐在这床上成了个说死不死、说活不活的废人!?她不知
  不觉就咬起了牙,咬得咯吱咯吱一个劲儿响。
  那天她正和常六伯坐在葡萄架底下,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常六伯正跟她夸她的儿子。常六伯说:“您那儿子,嘿,这个!”
  说着他把右手那么一伸,右手上的大拇指那么一挑。儿子就是那时候进的院门。
  他推着车,车后座上捆着那个圆不圆、长不长的铁家伙。她一见那玩意儿,登时觉
  着头发都立了起来。
  她小时候见过一次鬼。那次正好在天擦黑的时候她路过一块坟地。那坟地周围
  都是柏树。萤火虫就在柏树枝和荒草堆里飘过来飘过去。那鬼就在一块石碑后头立
  着,一身白,脸上没五官,像麻将牌的白板。那可真把她吓坏了,头发根也都一根
  一根立了起来。她一溜烟儿跑回家,一连病了三天。可家里搁个煤气罐那比家里养
  个鬼还吓人,让你头发根天天立着。那天可把全胡同的人都惊动了。她要不是猛古
  丁两眼一黑倒在地上,她能在厨房门口堵上三天三夜。那时候她也是又咳嗽又喘,
  什么话也说不上来。她真想把拐棍抡圆了给那小娘们几下子,可力不从心。她这辈
  子忘不了她那双眼睛,那真凶。她本想当着那么多街坊给儿子下跪。你妈给你跪下!
  让大伙儿瞧瞧当妈的怎么给儿子下跪!可她一瞧见儿媳妇那双眼睛,不知怎么就晕
  了过去。人死如灯灭。其实那时候死过去就好了。
  虽说她没听见葱花下锅时候的爆响儿,可凭着这股葱花在热油里煎出来的香气,
  她知道这葱花是刚下锅,这会儿还正在油里翻腾。这一定是玉华开始炒菜了。这味
  儿离她太近了,只能是从她家的小厨房里散出来的。一闻到这葱花味儿,她立时心
  宽了好多。这下行了,这一天总算熬过来了。不光是她,全院十来户人家,再加上
  挨着这院的左邻右舍,总共也得五六十户人吧,也都跟着她熬过来了。就窗台上的
  大狸猫不知好歹,爬在那儿一个劲儿睡。不过这猫到底也睡够了。
  它先是站起来在花盆的边上蹭痒痒,然后又弓着背,仰着头,使足劲打了个大
  呵欠,跳下窗台跑了。这下两个花盆之间的空处腾出来了。她赶紧又欠起身子,使
  劲儿往厨房那边瞧。谁想太阳正照着她的脸。她越瞪大了眼往窗户外头瞧,太阳光
  就越晃眼,晃得她一个劲流眼泪。她用手背使劲在眼上擦,可只要她一抬头,一往
  窗户外头瞧,眼泪就又流出来。她就这么流了又擦,擦了又流,受好大功夫的罪。
  其实她知道,就是太阳不晃眼,她也未必看得清厨房那边的情形。可她非看不可。
  后来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又把眼睛使劲眯成一条缝儿,这才好受了点儿。她手搭个
  凉篷又望厨房那边瞧。不知道怎么的,她心里怦怦怦直跳,总觉着要出点事儿。可
  到底能出什么事儿?她也说不上。反正她心跳越来越厉害。她心里直跟自己说:稳
  住了劲儿,稳住了劲儿。这还挺管事。她到底看清点东西了。她觉得出儿媳妇的身
  子影儿在厨房里来回晃,可她到底在干什么,还是看不清。她又在心里跟自己说:
  稳住了劲儿,稳住了劲儿。这一来可到底让她瞧出点毛病来。厨房里的情形就是有
  点不对头。玉华要是使煤球炉做饭,那她应该在厨房里脸朝南站着,可这会儿她的
  身子影儿干嘛老往北边晃?七奶奶心里猛地一紧,就好像有人用手攥着她的心死不
  撒手。她忙着用鼻子使劲吸了几口气,可什么特别的味道也没闻出来。她早听说煤
  气有股子特殊的味儿,可她闻不出来。还是人老了,鼻子不如年轻时候灵了。不成,
  她不能这么干坐着。她得想法子把厨房里的情形再看清楚点儿,不行就赶快叫人。
  她还得往床边挪挪身子。刚才虽说没挪动,她还得再试试。她吸足了一口气,又把
  上半身使劲儿探出去,再伸出两只胳膊扒住床沿,死命把下半身往床边挪。这回她
  觉得有门。她憋着一口气。她觉着这口气无论如何不能松,就得趁这口气挪到床边
  去。没想她刚觉得两条腿有点动了,一阵咳嗽又翻肠倒肚地逼了上来。可这回她没
  松手。她的两只手还死命地扒着床沿。她就一个心思——死了也得把厨房那边的情
  形看个明白。
  (选自《北京文学》1982年第8期)
  
  请女人猜迷
  作者:孙甘露
  ……我们有的不过是被我们虚度的瞬间,在时间之内和时间之外的瞬间,不过
  是一次消失在一道阳光之中的心烦意乱……或是听得过于深切而一无所闻的音乐…
  …
  T·S·艾略特
  怀念她们
  这篇小说所涉及的所有人物都还活着。仿佛是由于一种我所遏制不住的激情的
  驱使,我冒然地在这篇题为《请女人猜谜》的小说中使用了她们的真实姓名。我不
  知道她们会怎样看待我的这一做法。如果我的叙述不小心在哪儿伤害了她们,那么,
  我恳切地请求她们原谅我,正如她们曾经所做的那样。
  这一次,我部分放弃了曾经在《米酒之乡》中使用的方式,我想通过一篇小说
  的写作使自己成为迷途知返的浪子,重新回到读者的温暖的怀抱中去,与其他人分
  享二十世纪最后十年的美妙时光。
  在家中读《嫉妒》
  那年夏天。当然,我就不具体说是哪年夏天了。我在家里闲呆了一个月,因为
  摔伤了手臂。白天,除了在几个房间里来回走动,再就是颠来倒去地读罗布——格
  里耶的《嫉妒》,我无聊地支使自己仔细辨认书中的房间,按照小说的叙述,绘制
  一张包括露台、具有方位的平面图。我发现,按照罗布——格里耶的详尽描述,有
  一件物品是无论如何也放不到小说中所说的那个位置的。这极为重要。当然,不爱
  读《嫉妒》的读者例外。我问过十个人,其中一个是在街上冒险拦下的。十个人都
  不爱读。我想,我就不在这儿披露我的发现了。
  尽管读《嫉妒》占去了我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在我的为炎热包围的感觉中,它
  仍是一件次要的事情。
  一天傍晚,也就是男女老少纷纷洗澡,而又叫洗澡这事儿闹得心烦意乱的时候,
  我正坐在走廊里的席子上发愣。家里人全都看电影去了。我既没吃晚饭也没去打开
  电灯。这时,有人按响了门铃。
  现在,我回忆当时所有的细节,总感到在哪儿有些疏露。我首先感到门外是个
  我所不认识的人。我慢慢地走过去,打开了门。
  果然是个女人。
  她自我介绍说,她是因为读了我的小说来找我的麻烦的。她站在暗中,我看不
  清她的脸,我家对面的人家像是参与了这个阴谋似的,既不见灯光也听不见动静。
  我对这类事一点好奇心也没有,我讨厌这些不明不白的人来跟我谈小说。但我
  内心慌乱,我想,是不是因为我没吃晚饭。
  我问她都读过哪些小说,她说全部。我再问读过《眺望时间消逝》吗,她像是
  在思考我是不是在诈她,停顿了好一阵才说没有。我说那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其
  实我还没写这部书。
  我不记得她是怎么走的,反正她说还要来,那语气就跟一个杀手没什么两样。
  她说先去把《眺望时间消逝》找来读一遍再说。
  我回到席子上坐下,惊魂未定。寻思是否要连夜赶写一部《眺望时间消逝》。
  这时,门铃又响了。这回是看电影的人们回来了。他们大声喝问为什么不开灯,为
  什么不做饭。为什么……
  有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在这儿说一下,我是半个月前从摩托车上摔下来的。当时
  我正绕着一个大花坛的水泥栅栏拐弯,冲着一辆横着过来的自行车做了一个避让动
  作,结局是飞身扑向地面,左肩先着地,就像有谁拉了我一把似的,一点也不疼。
  实际上是没有了知觉。许多人围上来看,指指点点,比划着什么,好像我没有摔死
  真是奇怪。他们不知道从车上失控飞出到接触地面虽然是一瞬间,但你能非常清晰
  地看到地面在你身下朝后飞速退去,最后一刹那,地面仿佛迎着你猛地站了起来。
  一个黑人作家描写过类似感受。
  无可挽回。这是我能想到的比较诗意的词句。
  我终于没写《眺望时间消逝》,好像是因为手臂疼得太厉害了。虽然骨头没伤
  着,但肌肉严重拉伤,我得定期去医院做电疗。
  那天,我被护士安置到床上,接上电源。正寻思那个神秘的女人是怎么回事儿。
  那女护士转过身来,拉下大口罩,说:我读完了《眺望时间消逝》。
  她注视着我的眼睛。“你要是感觉太烫,就告诉我。”
  “不。”我看了床头的仪器一眼,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