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嘟嘟      更新:2022-10-03 20:14      字数:4812
  了,就像爷爷说的那样,就一直盯下去,盯稳,盯牢,盯清楚。一直盯得从无到有,
  从模糊到清晰,从小到大。比如说,将一只蚊子盯成一只苍蝇,再盯成一只麻雀,
  我才会罢手。
  我每天盯来盯去,把办公室盯了个底朝天。我跟十来个同事坐在一起,屋子大
  致等于六个单间,可练起眼来,它仍然显得视野狭窄。于是,我把桌子搬到大门旁
  边,这是谁也不愿呆的地方,可门边就是走廊,大约有屋子四倍那么长,练起眼来
  再好不过。我坐在桌前抬起头,放眼过去,一直能看到坐在走廊尽头的女秘书小王。
  我把练眼目标,转换到小王身上。众所周知,小王喜欢佩戴胸针,每天必换。
  我把目光在走廊里越拉越长,仔细辨别着她的不断翻新的胸针样式。当我有绝对把
  握,说出换来换去的每一枚胸针色彩的时候,小王在我上厕所回返途中,拦住了我。
  她犹如一杆冲锋枪,将憋在肚子里的所有的话,统统扫射出来。小王说了三层
  意思,一是责怪,二是理解,三是忠告。她的责怪是,她认定,我明知道她有男朋
  友,明知道她比我大七岁,还向她疯狂示爱,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目光公然地、不
  间断地死盯着她,尤其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那个敏感部位;她的理解是,她明
  白,爱一个人不是错,被人爱更不是丑事,陷入狂爱的人,总是不由自主、抑制不
  住,要干些出格离谱的事,况且,我刚过二十二岁生日,毫无经验,实际上还算是
  个半大孩子;她的忠告是,她建议,如果我充分考虑过,她有男朋友,以及,比我
  大七岁,这两个巨大的障碍,但仍然控制不住对她的疯狂热恋的话,那么,就应该
  说出来,用明确的语言,面对面地,或以其它适当方式,表达出来,以便她慎重抉
  择。
  小王说:“我俩是警察,当然比别人理智,这件事必须了结,今天,现在,马
  上。”
  她一步步追过来,我退到了办公室,可里面的同事一个都不在。我只好往后退,
  到了最大的会议室,里面都是我们屋的人,李队长也在,会议已经开始。我趁机就
  近找张椅子,坐了下来。
  李队长用三言两语,布置好下午打靶的事,然后,把主要话题,转到“ZW”计
  划上。计划认为,本城有一个心狠手辣、组织严密的黑社会团伙,控制着绝大多数
  卖淫女,他们不但操纵她们严重败坏了社会风气,还榨取她们辛辛苦苦得来的肮脏
  钱财,甚至,他们不断诱拐纯真少女,绑架家庭主妇,推下火坑,逼良为娼。“ZW”
  是“张网”一词拼音的领头字母,这个计划,就是要将那帮害人的家伙,一网打尽。
  剩下的时间,李队长开始为大家补课,是政治课。他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已
  经在所有重要报纸的重要版面上公开刊登过,但是另有通知,必须至少集体组织学
  习一次,而且在规定期限内,这个日子就是今天。
  李队长读着文件,我听着听着,管不住自己,又开始练起了眼。我坐在近门的
  长桌这头,就拿坐在那一头的李队长,当了练眼目标。我盯住的是他那只左眼,盯
  着盯着,那只眼睛逐渐清晰,轮廓分明。最初它跟一粒红枣差不多,慢慢地,它大
  了起来,变成了一枚核桃。我接着盯他的右眼。同样如此,它也是从一粒红枣,演
  变成一枚核桃。但是刚才的左眼,却由核桃还原成了红枣。我在他脸上盯来盯去,
  让那两只眼睛,一会儿是红枣,一会儿是核桃,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直到他把
  那份厚厚的文件,全部读完。
  散了会,李队长让我单独留下,他客客气气地,让我坐下说话。
  李队长问:“最近怎么样?”
  我琢磨着,一般说来,这是一种上司式的问话,标准答案是“还好”,可我想
  起了他跟我爸的关系。不等我琢磨完,他主动提到了我爸,问他最近怎么样,我回
  答说“还好”,他又问,我爸妈跟我爷爷奶奶,是不是和解了。他一下子就触及到
  我家庭最复杂最敏感的那个部位,尽管我完全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可事情历经许
  多年头,不是三言两语能轻易说清楚的。
  我决定,尽可能表述得滴水不漏。我告诉他,从理论上讲,和解绝无可能,因
  为,我爸我妈从不提调回省城的事,恐怕这辈子不会有这个打算了。从实际上讲,
  和解早就实现,因为,自我呱呱坠地后,每一个生日,都是在爷爷奶奶身边过的,
  而且现在,我爸我妈同意我回省城当刑警,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我的意思是,这
  就意味着,一种变了方式的和解。
  他又往下问,问我爷爷和我外公,和解了没有。他把我带到了一个陌生的谈话
  领域,我如实相告说,据我所知,我外公根本还没有回过大陆,可以肯定,由于海
  峡的阻隔,两个老亲家,自从他们结为亲家以来,至今尚未见过面。
  李队长惊讶地说:“你外公至今还不敢回大陆?事隔这么多年,他还怕人家向
  他讨还血债?他对我们的政策,如此缺乏信心?”
  没等我应答,他的话题回到我爸身上。他问,我爸是不是提起过他俩之间的事。
  我说,提起过。他问,提到过哪些事?我说,很多很多,主要是些如何如何亲密的
  关系。他又具体地问,我爸提没提过物资局仓库的事,我茫然地望着他,把头摇了
  一摇。
  他告诉我,他跟我爸,就是在物资局仓库后围墙边认识的,当时,我爸拿把刀,
  悄悄从后面偷袭他,他转回身来,那一刀攮穿了肚皮,连肠子都滑脱出来。稍后,
  他跟我爸做了朋友,成为生死之交。
  我说:“您是说,我爸曾经拿把刀,悄悄从后面,偷袭过您?”
  他点头说:“是的。”
  我问:“我爸曾经一刀攮穿您的肚皮,肠子流了出来?”
  他说:“不错,是这样的。”
  我问:“就在他攮穿您肚皮,流出肠子之后,您跟我爸做了朋友,成为生死之
  交?”
  他说:“一点不错,就是这样的。”
  李队长大致说了事情经过。当年,他跟我爸响应号召,弄上很时髦的,叫什么
  “红卫兵”的头衔,顺应潮流造反。但是,谁都认定,自己是正宗,对方不是。双
  方干了起来,先是嘴巴,后是白纸黑字,再就是拳脚,往下,动起了真刀真枪。其
  中有一方落了下风,就是李队长所在的那一方,被重重围困在物资局仓库里;另一
  方夺得主动,就是我爸所在的一方,向物资局仓库发起了冲锋。我爸要抢占头功,
  嘴里衔把刺刀,打后围墙悄悄翻了进去,他从嘴里将刺刀拿到手里,朝背着身子守
  在那里的一个人,猛捅过去。这个人就是李队长,他一瞬间听到了响声,急促转身,
  这一刀将他的肚皮攮了个大洞,肠子立刻流出了体外。
  我爸一下子愣住,提在空中的第二刀,没再往下攮。他反而背起这个青年,去
  爬那堵围墙。他身上背着个人,竟然翻过了那么高的后围墙。我爸找了个地方,将
  这个人放好,将他的肠子一点一点揉回肚皮里,慢慢治好了他的伤。
  李队长告诉我,我爸当年凭感觉这么做,既救了他,也救了自己。就在他俩逃
  离不久,物资局仓库攻克,里面的人无一幸存。事隔不久,开始清算这桩血案,那
  些冲锋陷阵负有命案的胜利者,被抓了起来,以法律的名义,执行枪决。李队长说,
  如果我爸不那么做,他俩绝对性命难保,不过死的时间和方式不同,他先死,我爸
  后死;他将死于乱刀乱枪之下,而我爸,则将死于有秩序的枪决。
  我目瞪口呆地听他说这一切,开头部分,就是我爸翻越围墙,持刀攮穿我此刻
  的顶头上司李队长肚皮的时候,我的心提到了嗓里,七上八下;结尾部分,就是我
  爸救走李队长,两个人幸免于难的时候,我的心落回到原处,转忧为喜。李队长
  说,这是他跟我爸之间的一个绝密事件,天知地知,我爸知,他知。今天,他把这
  个连我爸都不愿对自己儿子讲的天大秘密,毫无保留地披露,是要我明白一个道理,
  这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两家都将生死相依、荣辱与共。
  李队长说:“你要明白,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因此,你不应该,也没有必要,
  拿那种目光敌视我。”
  他认定,在他斥责我丢尽了我爷爷的脸,说了我恐怕不能再当刑警,得改当治
  安警以后,我恨之入骨,刚才开会时,就用那种目光,他的准确表述是,一种让人
  毛骨悚然的目光,敌视他。
  听李队长这么说,我想了又想,十分为难。假如我现在说,我是以他两只眼球
  为目标,将它们盯得红枣啊核桃啊变换不定,好练成我的眼,枪枪击中靶心,当个
  我爷爷那样的神射手,那么,这样的目光,不是“敌视”,不是让人毛骨悚然,又
  是什么?
  我问李队长,能不能等下午打完靶,再作解释,他说可以。就在这时,我突然
  想起女秘书小王在走廊里的话,她说过,我总是疯狂地盯着她看这件事,必须了结,
  今天,现在,马上。于是,我请李队长届时把我的解释顺便告诉女秘书小王。
  6
  到了靶场,照例将我安排在最后一个射击。我沉住气,没对别人说,我已经练
  成了我的眼。在这段时间,我曾经无数次悄悄到山那边的另一个民办收费靶场,消
  费掉了一大堆钞票。此时此刻,我故作没看见李队长的担忧神情,径自抓起手枪,
  懒洋洋地看了看靶子,实质上,我盯住了靶心,然后,我扣动扳机,开了一枪。
  巡靶员先从靶子的边缘找起,没找到。他往外边缘再找,还是没有。他认定,
  我又像上次一样打空了,其他人也是这么想。李队长照例勉励一番,他说的是,别
  泄气,加把劲再打,能打几环是几环,哪怕一环,也是进步。
  但是,就在这时,巡靶员随眼一扫,无意中看到了被击穿的靶心,他看一眼再
  看一眼,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其他人也是,包括李队长,他张开嘴巴,又合拢起来,
  嘀咕了一句什么话。
  我接着打,一枪,两枪,三枪,枪枪穿透一线。我的同事一声一声地叫起好来。
  我继续射击,听到了一片掌声。这下我听清李队长嘀咕什么了,他的意思是,他的
  刑警队,枪法稳拿第一,从此没有任何人,敢跟他比了。
  我让他们看更精彩的。我要求打活动靶,就是用一架发射机器,将飞碟模样的
  东西,弄到天上窜来窜去。我瞅瞅它们,实质上,我盯住了它们,举枪一个接一个
  地击落,让它们栽倒在地上,跌得粉碎。
  我打完了,走近李队长,解释说,我并没有拿他认为的那种什么目光敌视他。
  我告诉他,盯着他看,其实是在练我的眼。可李队长似乎很兴奋,心不在焉。我请
  他顺便跟女秘书小王说说这个解释,他听不见,嘴里嘀咕个不停,主要意思,还是
  他的刑警队,枪法终于绝对稳拿第一什么的。我再次请他跟小王转达我的解释,他
  仍然听不见,情绪高涨地只顾发布命令,就是让全体撤退回去,开总结庆祝会。
  我们回到局里,那里已经乱成一团。在往回返的途中,我们就听到四处呜呜拉
  响的警报声,报话机里也传来呼叫。当然,总结庆祝会没能开成,因为谁都明白,
  出了事情。
  发生的是件持枪抢劫案,就是那些枪战电影电视中,常见到的那种。可发生地
  点在我们市公安局隔壁那幢楼的底层邮局,可以算是我们警察的眼皮下面,而且在
  光天化日之下。具体时间,差不多在我打完飞碟、准备回返的时候。当时,这家邮
  局走进一个中年男子,女营业员一开始没弄明白,跟他争执起来,因为他声称要取
  钱,却两手空空,不出示任何取款凭证。女营业员告诉他,谁也不可能凭空取钱,
  任何人都必须持有汇款单、储汇存单、电汇凭据之类的东西。那人说,好吧,我这
  就拿东西给你。他把袖子一抻,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这支枪后来抵在女营业
  员的额头上。又上来两个男子,要求柜台里的人交出全部营业现金。这三个歹徒迅
  速得手,将抢劫的钱装进一个白色蛇皮袋里,跳上一辆红色夏利出租车,仓皇逃逸。
  追捕行动已经进行了约摸一刻钟,差不多在整个城市撒下了一张大网。我们刑
  警队立即加入进去,于是,这座城市最外边缘上,又多了个包围圈。我们的具体任
  务是,在城郊结合部每条路的路口,设卡守候。
  我被指定蹲点守候的,是城市最东边那个卡点。从那儿往前走大约一公里左右,
  就是高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