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作者:嘟嘟      更新:2022-10-03 20:14      字数:5038
  禾被风吹卷,一层层的波浪起伏。里面搁上船只,你就会以为是海洋,若落下断线
  风筝,又会以为是天空蓝过火了。我和绍正抽完烟,懒洋洋地走下去。
  踏平那些荒草,到达树林外边,我向绍正摆摆手,两人便蹑手蹑脚走进去。树
  影披了一身,我看见一只斑鸠歇在凤凰木上。绍正停下来,转脸向别处望,我的枪
  刚一瞄准,斑鸠便展开翅膀,刷刷地飞走了。鸟叫声在我们进来以后,显得稀落一
  些,知了仍吱吱噪叫着,我撇开绍正,又轻又快地去赶那只斑鸠。
  转了两个弯,斑鸠已不知飞往哪个方向。绍正却拄着枪,两只手握紧枪管,把
  头向一旁偏着。那是一种倾听的姿式,雪白的鹭鸶,明明落在他的头上,他都没有
  看到。我举起鸟枪,还没有射击,绍正就伸手把枪管挡开。我以为他自己要打的,
  仰脸看看鹭鸶,绍正却仍呆在那里。
  “你没有子弹了吗?”我问。
  “嘘——”他把手指竖在嘴唇前,样子显得神秘。
  “搞什么鬼?”我又问。
  “你没听见吗?”绍正低声说,“简直是不可能的。”
  “听见什么?”
  “布谷鸟的啼叫,还有黄鹂的声音。”绍正说,“百灵鸟,甚至还有喜鹊!…
  …”
  “什么是喜鹊和黄鹂呢?”
  “故乡的鸟啊!”绍正说,“突然在这个林子里听见了,难道是我在做梦吗?”
  “当然不是。”我说。
  “刚才明明听见的。布谷鸟在叫着‘布谷’!”他学着鸟叫的声音说,“现在
  不是四月啊?”
  “七月。”我说,“七月十五,是今天的日期。”
  “布谷在四月叫的。”绍正说,“也许是此地,布谷要晚叫三个月,火麻子在
  此地长成树,桃子却结不大,异乡的草木乱开花,鸟儿的叫声也是一样吧?”
  “山鸡,乌鸦,鹭鸶,此地到处都有。”我回答说,“却没听讲过布谷鸟。”
  “几分钟以前,你没出现以前,我明明听见在叫的。‘布谷!布谷!’”“他
  又学习着。“还有黄鹂和喜鹊,百灵鸟,渗着黄嗡子的声音。”
  “疯了,”我说,“你一定疯了。这些鸟,这座树林里怎么会有呢?”
  “我也是这样想啊!”绍正说,用手捏一捏自己的脑门。”
  这里离北方,至少好几万里。那边冬天下雪,这边永远看不见雪。那边秋天落
  霜,这边却没有。鸟,也该是一样呀!我来此地十多年了,一直没有听见。怎会突
  然听见呢?”
  “如果你没疯,一定是耳朵出了毛病。”
  “我睹咒,刚才明明听见的。”
  “八成是知了太多太响,把你耳朵吵乱了吧?”我说,“眼睛看久了,也会花
  的。”
  “一定是的。”绍正点点头说,“一定是。这边冬天不下雪哩!”
  我们在树林里又向前走。知了鸣叫暂歇一会儿,绍正慢慢停下了,头向风中歪
  着。一阵清亮的鸟叫声,从林子深处传来,悠扬而又悦耳,我长这么大,都没听见
  那种奇怪的声音。有画眉点缀几声,也有斑鸠在啼。除去这些外,别的鸟鸣,都不
  是我常听的了。绍正的脸色迷茫,眼睛在黑色镜片后面,看不清,脚步慢慢地朝前
  挪,向鸟叫走近。知了的噪叫一起,声音又被遮断了。他停下来沉郁地问:
  “刚才又有一阵,你注意到了吗?”
  我点点头。“那些鸟叫,我是很陌生的。”
  “那么,我听得不错了。”绍正兴奋地说,“这座林子里,竟有那些鸟吗?怎
  么平常没有留意呢?”
  “我没疯,”他又说,“但我对自己,还有一点不相信。”
  更慢地向里走,到了树林的深处。许多鸟看见人影,吱喳着飞远了,枝头还站
  着一只灰色的鸟。枪管再度伸向空中,脸孔随着仰上去,我正要扣板机,绍正却跳
  起来,把我的枪管按住。我霎霎眼睛凝视他,绍正说:
  “不要再打了,你会把别的鸟射伤的。”
  “我们是出来打鸟,不是来放生啊!”我说。
  绍正抬起我的枪口,堵在他的胸口上。“如果你执意要打,先射死我吧!”他
  发狂似的说,我从来没有看过谁的举动像他这个样。
  “你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呢?”我想把枪管拿开,他仍用手抓住。
  “你射不中这只鸟,也许会误伤布谷的。”绍正说,“我想找到它,黄鹂还有
  喜鹊,只要看一眼都好。”
  这只鸟是常见的啊。”我说,把手指从板机上移开,唯恐鸟枪走火。
  “是的。你不能射它。鸟枪常常会打这只鸟不着,偏碰上另外一只。也常常会
  穿过一只鸟,又中另外一只鸟。”
  他的声音和态度,把我感动了。我说:
  “好吧,你把手松开。我答应你不打鸟就是。让我们好好寻找。”
  “真的?”他问。
  “我也想看看布谷、黄鹂呢。”
  他放心了,胸口从枪前让开。我们继续走过去,前面已能望见那户红墙灰瓦的
  人家,陌生的鸟叫又响过一阵。我听在前面,绍正也认为在前面。走到墙外了,树
  上却连一只鸟也没有。
  “声音并不远啊?”绍正说。
  “也没见鸟飞起。”我咕哝着。
  “也许在房子那边吧?”
  “八成是。怪近的叫声,走到跟前就没有了。”
  绕过这户人家,我们在林子里到处寻觅。鹭鸶受惊,斑鸠逃窜,黄雀和别的鸟
  全成阵落远了,绍正仍没有发现什么。
  走到田坡尽头,几只鹭鸶在绿浪中翱翔,样子非常自在。我呆呆望着,绍正却
  走回来,在一片稀疏的叶影中,又停住脚步。我也听得更真切。前面是有清亮的陌
  生的鸟叫,知了们一混,就含糊不清。两个人走到红墙附近,声音又消失了。林子
  上仍然是空的,只有太阳懒懒地在云缝中移动着。
  “一定在我们没到达前,又飞到房子那边。”我说。“再找回去吧。”
  “这一次分头去找。”绍正说,“你走墙这边绕,我走墙那边绕。”
  “好的。”我说,转脸刚想走,绍正又把我拉住。
  “把鸟枪给我。”他说。
  “我保证不射杀就是。”我拍胸脯说。
  “给我。”他冷冰冰地说。
  我把枪从肩上卸下来,交到他手里。绍正才放心地向墙那边绕去。我走另一个
  方向穿过树林,看见一座绿漆门,静静的关闭着。山鸡从地上惊飞,我找下去很远,
  一些鸟是熟识的,从展翅的姿态上,我能叫出它们的名字。没看见一只陌生的鸟。
  渐渐转向另一边时,又听见陌生的叫声。绍正也在山角下出现了,额角上冒着汗,
  背着两支鸟枪,样子显得疲惫。
  “我的口好渴,想回去了。”我抱怨着。
  “刚才又叫过一阵,难道你没听到?”他问。
  “听见了。”我说,“在你那一边叫的。”
  “不过。”绍正摸摸黑眼镜说,“我明明听见在你这一边叫的。绕过房子,声
  音就没有了。还以为你看见它们了呢。”
  “我的口干死了。”我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在东边,听见是在西边。在南边,又觉得是在北边。跑到北边,叫声明明在
  正南。绕到西边,鸟叫又从东边来了。”
  绍正自语着说,“中间只隔一幢房子。我明白了,那些鸟一定是在这户人家里。”
  “你猜得对。”我说,眼睛向墙头上看着,“这家人也许是养鸟的吧?”
  “走进去看看。”绍正说,“顺便找点水喝。”
  我们停在绿漆大门外,用手指敲门。里面响着音乐声,一个低哑的声音问:
  “谁呀?”
  “我们是过路的,想进来坐坐。”回答说。
  门打开了,一个穿白衬衫的先生端详我们。院子里有自来水龙头,我没等他让,
  早已跨进去,拧开龙头就喝。主人说:
  “你看你渴的,屋子里有茶,这样会闹肚子的。”
  绍正站在院中向四下乱望。我一口气喝完,也转脸看看,房檐上没挂鸟笼,鼻
  孔里也没闻到鸟粪味儿。
  “住处太简陋了,难得有客人来。”主人彬彬有礼地说,“站着做什么?到里
  面坐。”
  绍正走进屋子,把两支鸟枪靠在门边,一串鸟挂在帽架上。我也挂好自己的鸟。
  主人说:“枪法很好啊!猎到这么多!”
  一面替我们倒茶。
  屋里也没有鸟笼,更没有高搭养鸟的架子。绍正摘下黑眼镜,样子有点失望了。
  主人放下茶杯问:
  “东张西望,嫌壁上没挂画吗?”
  “不是的。”绍正说,“你这里没养鸟吗?”
  “你想买鸟?”主人问。
  “嗯,”绍正说,“在外面明明听见院子里有鸟叫。”
  “有时斑鸠落进来,会啼叫几声。“主人说,从电唱机上拿下唱片,音乐就停
  止了。”树林里鸟叫更多啊!那有什么稀奇呢?”
  “听口音,你是北方人吧?”绍正说。
  “是的。”主人回答,装好唱片。
  “告诉你,就会感到稀奇了。”绍正说,“我们听见黄鹂、布谷、还有喜鹊、
  百灵……很多很多鸟叫,在你的院子里。”
  “唔。”主人说,低着头想了一想,然后哈哈笑起来。
  我和绍正凝望着他,不晓得他笑什么。主人却放下唱片,在架上拿下另一张唱
  片,放在电唱机的转盘上,把机头拉开,唱片旋转着,针头轻轻放上去,奇妙的声
  音就响起了。各种清脆的鸟叫,使人觉得这是春天的早晨。“布谷!布谷”是绍正
  学过的声音。画眉和斑鸠,我比较熟悉,另外一些啼叫,都是我没听到过的了。绍
  正凝神倾听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边,一遍唱完,唱片停了。主人问:
  “你们是说这个吗?”
  “再放一遍。”绍正请求着。
  主人又为他放了一遍,片子仍在旋转着,我转脸看看,发现绍正的眶子里慢慢
  地滚下两行泪。
  (选自《中国当代十大小说家选》)
  你听我说
  陈源斌
  1
  你听我说,我就告诉你一切。
  2
  我过生日,总要听到奶奶的磨刀霍霍声。每一个生日,从无例外。我说:“这
  个日子,干吗动刀?”她笑了起来,说我才多大年纪,倒会说“这个日子”。她反
  问说:“你说说,人在哪个日子不动刀?”
  奶奶是个一定要按照自己方式行事的人,她就按照她那种方式,为我过生日。
  每到这天,她会亲自去挑选一只仔公鸡。这种鸡照例才长出半截鲜红顶冠,刚想打
  鸣,但是憋在嗓眼里还没打出来,它必须绝对没来得及跟母鸡真正做过什么事儿。
  奶奶付完钱,拿绳子绑紧它的两只脚,进门撂在厨房地上,然后就专心致志地磨她
  的刀。一下,两下,无数下,磨得锋利无比,她用拇指试试锋芒晃眼的刀刃,接着,
  瞄了瞄在地下挣扎个不停的仔公鸡,大声喊着爷爷。
  她的意思,是让爷爷帮着抓住公鸡的双脚,以方便她下手。可是任凭叫破了喉
  咙,爷爷躺在廊道下的睡椅里,睁着两眼,一声不吭,动也不动。我问奶奶,爷爷
  是不是个胆小鬼?奶奶听了,用鼻子“哼”一声。我说:“他从来不帮您,他从来
  不敢杀一只鸡。”奶奶用鼻子又“哼”了一声。我改口问:“要不然,他是怕血沾
  到身上?”这次,奶奶看看我,摆出一副自己动手的架势。
  她踩住仔公鸡的两脚,用一只手抓住鸡头,扯直脖子,用另一只手扯去脖子上
  的鸡毛。还是这只手,提起了那把刚磨过的刀。利刀从空中划过,直奔仔公鸡裸露
  着的脖子。奶奶并没有立即动手,而是像往常一样,嘴里念念有词,叽里咕噜说了
  一长串话。
  我问奶奶说的是什么,她说:“嘿,与你不相干,告诉你,你也不懂。”奶奶
  摸摸我的头,叮嘱我等一会儿要一个人吃这只仔公鸡,不要分给别人吃,好快点成
  长。后来,我很快弄明白,奶奶杀鸡前叽里咕噜念叨不停的,其实就是两句话,这
  两句被她那么颠三倒四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结果就变成了一长串的话。
  奶奶总要念的两句话,是说给抓在手里的仔公鸡听的,她说:“公鸡公鸡你莫
  怪,只因你是人的菜。”
  接着,她手起刀落,鲜血喷涌,仔公鸡一阵抽搐,倒在地上断了气。
  我当上警察的第二年,过生日这天,奶奶踩住仔公鸡双脚的那只脚,没能稳住,
  就在她举刀斩杀的瞬间,公鸡拼命挣扎一下,脱逃而去。它脖子仍然吃了一刀,不
  过,?